老族长撑着桌角,极力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唇边握拳,挡住断断续续的轻咳,握着薄纸的手,不住颤抖,过了良久,方才调顺脉息。
这一番折腾过后,老人瞬间苍老了十年有余。
连声音也变得干涩枯哑,“兹事体大,事涉死者颜面,我们几位看过,便算代过各位了。”
族长如此发话,其余人等自然不敢置喙,一时悄然。
许青窈趁机问道:“老太公,如此孙媳的话可算得真了吧?”
只见老太爷咬紧牙口,一字一顿,从牙缝里凿出四个字——“确切无疑!”
“老太公,那纸上到底写的什么?”族长的侄子涎着脸凑上去问。
“孽障!”话音未落,一记耳光便狠狠飞过去。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小丫鬟则满脸崇拜地看向许青窈——
少奶奶果真是算无遗策。
要知道,那纸上写的,全是薄氏族中各房难以启齿的阴私密闻,违背家法的还是小事,更有甚者,是要丢脑袋的。
难道这就是少奶奶所说的“投鼠忌器”?在她看来,这倒更像“打蛇打七寸”——蛇的要害被踩在脚下,如此一来,谁敢闹大?
眼看闹剧就要告终,老族长蓦地回头,森森然朝烛光下的许青窈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好孙媳妇,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许青窈不禁蹙眉。
“我知道你的,你一向是个好孩子,怎么会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死乃大事,贪生亦是人之长情,你害怕,长辈们都能体会,但扯谎,可不是好主意。”
老族长隐秘地笑起来。
随即振臂一挥,动作极为有力,竟不似耄耋之人,“叫郎中来!”
门口小厮当即动身。
不知谁提了一句,赵郎中就在府上小住,听说是昨夜给二房的姨娘看诊,不如叫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兴师动众,起码可以保全薄氏一族的颜面。
许青窈听到“赵郎中”几个字,心里重新安定下来,她昨夜设计请赵郎中前来,正是为了未雨绸缪,如今也只待这临门一脚了。
只是令许青窈没想到的是,老族长并不理会此提议,而是斩钉截铁道:“不必,叫薛神医过来。”语气不容置喙。
许青窈心里一沉。
难不成被看穿了?
据她所知,老族长身边惯用的有“神医”之称的薛郎中,很早之前就回乡祭祖了,怎么可能此刻再出现在这里?
许青窈当然不知道,薛神医正是在昨夜凌晨入的淮安城。
只是谁也没想到,打点好的薛神医,半路上出了岔子。
第4章
雨声潺潺,总不见人来,等得心焦。
眼看老族长脸色越来越青,有人闹着要另请大夫,正七嘴八舌地争辩着,门外终于有了响动。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传说中的薛神医没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儿子——一位背着药箱的少年郎中。
老族长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相迎,和颜悦色地道:
“劳驾小薛神医给我这孙媳妇诊脉。”
人群的焦点循声转移到许青窈身上。
只见她虚弱地落在圈椅内,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见郎中过来,便伸出掌心,细瘦的腕子上青蓝色脉管静静蜿蜒。
原来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中。
她被呛得鼻酸。
她以为老族长是最在乎家族荣耀的,看来是错了,在阖族荣耀和清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带来的辱没中,老族长选择第三条路——斩草除根。
只要证明她品性不佳,作风淫佚,无论她说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人再听,就算告到衙门里去又怎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也不过是一个更大更深的祠堂罢了。
许青窈绝望地闭上眼睛。
已至寅时,檐下有乳燕在呼唤离巢的大鸟,她想:今年的春已经这样深了吗?
雨势那样大,春燕能觅得食吗?雏鸟在挨饿吗?
记得她的楠木楼中,也有这样一户善邻,小燕羽翼渐丰,离巢去往青天,三年来了又去,最后留下的就只有她一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三年,本就是侥幸,现在还回去,也好。
反正在这朱门绣户里,她早是行尸走肉了。
窗外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泻,仿佛顷刻便要埋葬一切。
“少奶奶怀胎已一月有余。”
雨势太大,小郎中的声音湮灭在其中,听不大清楚。
“什么?”老族长脱口而出,眉头一跳,印堂的悬针纹跟着晃了两下。
“你说什么?”许青窈也面有惊色,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少奶奶有孕在身无疑。”小郎中信誓旦旦。
多亏老爹半路被叫走,他才能捞到这次露脸的机会,只是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老爹走前,摆出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县官老爷病发得急,衙门里的差人霸道,就连一旁那个薄府的带路小厮,都被一并带走了,因此,他们爷俩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就被扔下了马车。
他自小学医,今年才临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诊断,却使在座的众人如芒在背。
天光将亮,雨也渐息,眼看着薄家大房死灰复燃,到嘴的肥肉飞了,老族长还没能拿出个主意,人群开始意兴阑珊。
老族长在半明半暗的窗户下假寐,似乎正考虑该拿这个不遵理法的狡猾女子怎么办,他知道下面这些子辈,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事后分一杯羹,而他作为族长,要考虑的却远不止于此。
原来,按本朝规定,淮安府每年要向京师解运贡粮,由当地各大户依次轮值,今年正轮到薄家。
解运贡粮是个棘手事,白粮缺损霉污,皆由解户自掏腰包,途中常有水匪敲诈,税吏勒索,总算下来,耗资是粮本数倍,当地民|运之家,无不破败,更骇人的是,花钱事小,一不小心就要抄家掉脑袋。
巧的是,按本朝律例,族中有烈妇,可得贞节牌坊一块,抵三年徭役。
为了薄氏阖族的安平昌耀,他也只能牺牲一个小女子了。
只是如今,靠贞节牌坊免除今年贡粮解运的计划泡汤,下一步该如何?
看着堂中站立如松脊背挺直的年轻女子,老人握紧掌下螭龙仙鹤纹的杖头,心里有些发狠地道:看来有些事原该拿到暗处,也只能在暗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新上任的山阳知县传令,朝廷今年打算将漕粮河运改为海运,薄家解户的身份取消了!
天降大喜,老族长紧蹙的眉头终于散开。
在雨声里泡了一夜的薄家老少,此刻才感受到点春日的新意。
“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
经过整整一个雨夜,天地万物焕然一新,太平缸里水波悠悠,锦鲤摆尾。
墙角的塘子里,时有落英拂至水面,锦鲤唼喋不迭,漾起一串串细小浮珠。
老族长上了停在檐下的轿子,临走前,突然掀起帘帏,看向许青窈,阴森森地嘱咐了一句,“孙媳妇保重身体,到时候可要母子安康,为大房绵延子嗣,再续香火。”
然而,许青窈连头也没有抬,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周旋大事小情。
这一夜的风波迭起柳暗花明过后,她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再次陷入恐慌,小郎中的话不断在她脑中回放——
“少奶奶确实有了身孕……”
她怎么可能会有身孕呢?
有身孕的人怎么可能是她?
她早在三年前就喝了绝嗣汤,怎么可能会怀上?!
第5章
昨夜一夜徘徊在生死线未眠,清早回到房中却并无睡意,许青窈对着轩窗,满怀心事地坐了几个时辰,才倒在乌木案上沉沉睡去。
途中,丫鬟小狸给她披了几次衣,她都未觉。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酉时。
“快收拾齐整,今日我们要去个地方。”许青窈一面说,一面朝窗外望,只见鹧鸪声里,园中斜晖树树,梨花满地。
“天就要黑了,现在出门?”小狸有些吃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今天竟然要出门?还是夜里?
“先去换身衣裳,别太惹眼。”她得去找郎中,先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做应对。
她知道昨夜的事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老族长表面落败,手中必定留有后招,行百里者半九十,她不想功亏一篑,如情势不利,还得快刀斩乱麻。
吩咐马夫套好车,在角门上候着,许青窈便带着丫鬟动身。
二人刚要出门,就撞上火急火燎的管家。
许青窈以为自己要趁夜出门的事被管家撞破,心里有些不安,只是面上还算淡定,“白管家,您这是?”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呵腰,“大少奶奶,您来得正好,眼下有个棘手的事儿,正等着您救场呢。”
哦,原来不是来截自己的,那就好。
许青窈径直问:“什么事?”
老管家微微欠身,展手向侧前方,那是薄府后花园的位置,“请大少奶奶先行,我跟您后边细说。”
这一听,许青窈才知道,原来就在她混混沌沌的这一日间,那位传说中的“不孝子”——薄二爷,回来了。
“那跟眼下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就是二爷回来,对外声称高价购猫,才给园子里弄进这么多猫来。”
许青窈疑惑更甚,“猫?”
“是啊。”老管家压低声音,“好像是说,给哪个大人物准备的。”
“送猫?”这朝廷大员还真是爱好殊异。
“听说二少爷是打算重开造船厂。”老管家道。
原来如此,设立造船厂必定受到官家的辖制,朝中无人只怕寸步难行,这是在提前铺路了。
“大少奶奶还不知道吧,自从有人提出漕运改制,朝野上下都吵翻天了!连着死两个漕运总督了……”
许青窈略一思索,“漕粮由河运改为海运后要用到沙船对吗?”
依稀听人说过,那位二爷被抄没的母族,曾经就是以制造沙船起家,难道,此人此行归乡,是为了这个?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后花园,霎时映入满眼青绿,曲水汤汤,山石奇峻,草木蓊蔚,直是须眉若浣,衣袖皆湿。
落日金晖之下,木柞长廊上落满松针花果,数十只猫扑来滚去,欢脱作戏。
有那通身雪白的尺玉霄飞练,落在花间如同白云一朵;相对的是遍体发黑,如墨染就的那种,样貌虽常见,名字却奇,“乌云啸铁”,很是威风;两者中间,更有一种躯干发白,尾巴却黢黑的,是叫作“雪里拖枪”,见者啧啧称奇,闻者无不会心一笑。
其余的将军挂印、金被银床、衔蝉奴……各有奇处,不一一而论,就连最常见的金丝虎和滚地锦,也都眸光炯炯,毛发鲜亮,或憨态可掬,或野性逼人。
薄府简直成了一座猫宅!
一只狸猫幼崽不知几时抱住老管家腿,一个劲地往上爬。
见如此无章无法,管家也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一面将幼猫从腿上扒下来,一面躬身将许青窈请到西角阁中,“请大少奶奶在此处稍候,我这就将两位事主引进来。”
薄府后门外,人抓猫,猫踩人,场面一片狼藉,连路过行脚商的花绿担子里都跳进去几只猫。
人群最中间,两个汉子正扭打在一处,地上躺着一个庄稼户打扮的男子,喊:“猫是我的!”
“是我的!你这满口胡言的狗贼!”另一人挥拳叱道。
缠斗的两人身旁,一只赤金之中杂有墨色的长毛猫慵闲半卧,雪白的猫脸上嵌着一对剔透的琉璃眸子,向四周冷扫一圈,便又敛目,自顾自舔起爪来,眼尾余光莹莹,品相世所罕见。
原来,两人争抢的正是这只猫,方才相看时此猫因为受惊,窜到树上,被一个货郎抓住,不想,货郎反口就称其原本是自己所有,后来走丢,如今再见方才认出。
两人都说自己才是猫主,一时争执不下。
场面乱成一团。
管家也不好判断,心想猫是活物,恐怕是认主的,就叫两人依次抱猫,不想,那农夫抱猫,猫死命挣扎,仿佛不认他了,反而很是依偎那货郎。
管家以此为据,将猫判给货郎,另一位不服,动起手来,两人顷刻间打得不可开交,鸡飞狗跳。
管家无法,只好搬出许青窈这座镇宅菩萨来。
“我家主子请二位进去。”
两人佝着腰,跟在老管家身后,一路穿花过柳,通泉渡壑,进了一座贵重典雅的轩厅,走近,堂中赫然摆着一扇描金牡丹的缂丝屏风。
只听见屏风后传来簌簌翻书声。
想来这位就是府上的贵人了。
两人不敢造次,屏息凝神。
“大少奶奶,两位事主来了。”管家躬身答道。
只听翻页声一停,传出一道极清冷的声音,“既然来了,那就请两位痛快将此事说开,再缠下去,恐怕要两败俱伤。”
语调不急不缓,却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两人当即争吵起来,你来我往,陷入僵局。
就在此时,一只遍体雪白的长毛猫被从屏风后扔出来,湿淋淋地落在两人面前。
“这是……”
屏风中影绰片刻,出来一个清秀的婢子,柳眉倒竖,满面怒容,“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拿了朱砂染过的猫来充数,谁借的胆子,连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敢诳骗!”
“怎么可能,我的猫本就是赤金颜色,什么时候成了白的。”农夫惊惶不定,急忙分辩,那货郎听了,眼珠一转,却只低头沉默。
“我也正想问你,为何这猫一遇水就成了这般?”小丫鬟将手心亮出来,果然被染得通红。
“是谁的猫,赶快认了,别叫奶奶打嘴。”管家催促。
“都不认?好,想来主子不认猫,猫却是识得主子的,小狸,放猫。”大奶奶冷冷发话。
叫小狸的丫鬟将湿漉漉的白猫从地上捞起来,依次放入两位怀中。
果然,此猫一沾了货郎袖子,便翻滚贴蹭,姿态极亲昵,反观对那位农夫,却极为冷淡。
货郎一看,急了,跪下来,连连叩头,“望奶奶明鉴,真不是小人的猫。”
“不是你的猫,为何同你这般亲近?来人,将这嘴硬的贼人押出去!”
“事到如今,”小丫鬟看向货郎,“你还有什么话,不如留到衙门老爷那儿去说!”
眼见要见官,货郎只好跪在地上,老老实实作答:“回奶奶,是小人见这猫品相好,想着能卖钱,便生了歹心,取荆芥汁子洒在衣服上,意图以此来赖掉别人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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