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闻言,眯起眼,扬声威胁:“你就不怕吃官司?”
老尼冷哼一声,“小娘子你还是面太嫩了些,我在这里盘踞多少年,你以为是凭你‘官司’两个字就能拿住的?”
说着施施然打帘出去。
走前撂下一句冰冷的话,“快些梳洗罢,别叫人扫了兴,到时候有你的苦头吃。”
看向那些送进来的道袍,比寻常样式宽绰一倍有余,显然是有意做成那般模样,色泽深沉,像是披了大片的湖水在身上,将尘世的欲望都隔绝开来,又不甘心地四处枝蔓,溢出蒲团之外,在水磨青石板地上溅起般般春水。
她缩到床下一角,手里握着烛台,警惕地等了半天,也没见所谓“富贵公子”。
时间过去良久,天已经彻底黑透,房间像泡在砚盒里。
她双眼饧涩,禁不住沉沉睡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她立即掣起手中烛台,警惕地看向来人——
火折子擦亮暗室。
原来是那个老尼。
“怎么不点灯?”老尼笑得有些神秘。
见许青窈并不说话,老尼一径上前,将房壁四角的灯座都擦亮。
一面拿尖而细的眼角睇她,和布满纹路的唇畔呼应,勾成一把蓄势待发的长弓,“怨不得公子们接二连三地抱怨,说看不清了。”
“你说什么?!”满身睡意瞬间被驱散。
“小娘子以为是怎样相看?”
老尼古怪一笑,“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章台柳巷,明晃晃地干那等男盗女娼之事……”
许青窈朝墙壁四角看去,才发现那里悬着几张古画。
东西南北各不遗漏,离她最近的右手边就是一副《芭蕉仕女图》。
她不动声色地移过去,只见那黛绿的芭蕉叶上开了偌大的一个口子,如不细看,当真分辨不出。
再看剩下的几副古画,分别是《簪花图》,《临镜图》,《纨扇图》,那花心、镜面和纨扇也都留了孔。
脑中轰然一响,毛骨悚然。
仿佛听见轻浮的谑笑,竟叫她一时分辨不出这气息是来自画中人还是墙外客。
她气力瞬时泄尽,再没有上前窥破的勇气。
痴痴跌坐在蒲团上。
“娘子快读吧,早些交差,也好叫官人们散去。”
将经书踢到她眼前。
又踩了踩滚在地上的苍青袍角,扶她的肩,提醒道:“跪坐。”
见许青窈不动,老尼面色不善,上前作势要揭下那画,“娘子若再要推三阻四,咱们便连这画也不必挂了,间壁里自然有那出手不凡的公子,愿花重金一亲芳泽,不过是捅破窗户纸的工夫,又不费什么……”
眼看老尼还要再说下去,许青窈当即挺身长跪,一手拿起经书,“你出去。”
老尼一顿,喜上眉梢,“小娘子想通就好。”
许青窈闭上眼睛,老尼见她分明是要送客,便也不再多说,悄悄退出门外。
走前,不忘在青玉双耳香炉里焚上檀香,袅袅烟雾中,仿佛这里真是佛门清净之地。
直到听见室内传来清朗的诵经声,扒在门上的老尼才挺直腰杆。
即使掩在夜色中,依然改不了满脸堆笑的习惯,“不过是几句经文而已,看小娘子模样儿,想必是个知书达理的,既然是聪明人,便莫要为难自己。”
听见外面脚步声渐远,头顶的冷汗终于泻下,膝底的蒲团里像埋了针,刺得她浑身发软。
不知风从何起,又从何入,自四面八方而来,一径见缝插针地掠夺。
烛火像潮水,在狭小的暗室翻涌,映衬得画中人无比高大,她退无可退。
只想将自己缩起来,藏进土地,或是墙角的罅隙。
灯花轻轻一爆,她想起老尼的警告,又低声吟了两句,“淫心不除,尘不可出”,“当观□□,犹如毒蛇,如见怨贼”……随着语速加快,只听见壁画背后似有喘息,野兽一样蛰伏。
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粗重无比。
然后那呼吸很快就穿墙而过,烫伤了她的耳廓和脸颊。
就连后背也像有蛇虫爬过,野火一样灼烧。
左右几堵挂画的墙像春天的原野,似乎正在不断生发细密的青芽,叫人又痒又怕。
洁白的长颈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前交领。
嘴上却一刻不停地诵着:
“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
“淫之为病,受殃无量,以微积大,渐致烧身,自陷于道亦及他人,不致究竟。犹自饮毒复饮他人,是故说淫不可纵……”
……
持续了半个时辰,手上的这部经卷终于读完,墙后也随之悄然。
她匆忙起身去将四角灯烛盖灭。
膝盖已经麻木,起身时,一个趔趄。
只听见背后溢出一声极轻的喟叹,那声音,像一根针掉落在地面。
她猛然回头,只有浓稠的黑夜,窗外是比夜更深的虚空。
她擎着灯盏,走到吟唱叹息的墙角,想要揭开那副画卷——
抬起手,复又落下。
假如不能使画后的人一击毙命,这无异于自寻死路。
抬脚,侧身,避开诡异的画幅,径直向铜座,俯身吹灭灯火。
即使已经斩灭光源,依然有屈辱感挟裹而来,她躲在床底,顾不上石板的冰凉,只祈盼能觅得清净的藏身之地。
墙后所谓的“富贵公子”,拿雪白的丝纨擦了擦手,从矮榻上起身。
此人修眉俊目,高鼻薄唇,贵不可言,却比寻常的贵族子弟更多了几分江湖匪气。
系紧腰间玉带,阔步迈出暗室。
在外面的假山泠泉处正洗手,那老尼迎上来。
“都按照公子的话说了。”
薄青城略动眼色,手下当即会意,扔给那婆子一包白银。
“明日……”
“明日还按公子的吩咐。”
薄青城冷睨一眼,“把人给我照看好,可别出了什么岔子。”
那老尼掂了掂锦囊里的分量,喜不自胜,“但凭公子吩咐。”
-
居室隐秘,阳光透入,已经是日上三竿,许青窈尚未清醒,就被从床底揪出来。
一整夜睡在水磨石地板上,浑身冰凉,手脚已经快没有知觉。
她起身的一瞬间不禁步履蹒跚,不过,很快又被按下去。
那老尼身后跟着两个小鬟,捧着一溜的胭脂水粉,“娘子好福气,几个凤子龙孙相中了你,都是家世不凡姿容上品的公子,年岁也生得小,就好这一口,特邀娘子前去席上飨宴呢。”
听她话说得粗鄙,许青窈的眼刀立时丢出去。
这种事老尼经得多了,有奶便是娘,自然浑不在意,反而嘴角带笑,恭维道:“娘子您这副样子,真是人比花娇,比清心寡欲的模样更招人疼呢。”
怪不得那个公子,肯花费那样的心血和巨资,为此女埋伏这样一出大戏。
“滚出去!”
漆盘里的脂粉钗环遭许青窈一撞,全都砸在地上。
老尼抱着手冷笑,“小娘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面吩咐身后两个丫头将地上东西捡了,一面从门口招两个人进来,“把她给我绑了,带到前面席上去!”
坐在席间,已经有好几位小尼,还有几个装扮艳丽的女子,轻按银筝,款弹琵琶,红口白牙唱当地时兴的小曲。
“昨夜同郎说话长,失眠直困到天光,金瓶儿养鱼无出路,鸳鸯鸭蛋两边光……”
“哟,庵门里来了一个道姑!”
看见门口一身青袍乍然出现的许青窈,座中有好事者起哄。
“姐姐,这边坐。”一个绿衣少年笑眯眯招手。
“弟弟腿上才是上上座。”另外的紫衣公子拍腿谑笑。
被拘在座中,众人频频举杯向她敬酒。
她摇头,极为嫌弃地避开,那绿衣少年十分不悦,硬要给她灌入喉肠。
“我不能喝酒。”
“哦,对了,”紫衣少年一拍脑门,逼向左右,满脸不可言说,“瞧小爷这记性,忘了这茬了……”
席间,笙歌管弦之下,尽是一些淫词浪语,她已十分不耐,那两位少年见她如此,伸手将她带离,其中一人向另一人说道:“美人儿既然不喜,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她一路上暗暗握紧袖里簪,到了后院的一处茶寮,待其中一人绕颈上来时,正要猛然朝其喉头一刺。
被一个宽大怀抱霍然卷走,手里的簪子落了地。
来人一身好拳脚,几招之内便将两个纨绔子弟击倒在地。
将怀中人叩得极紧,融入骨血一般,“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真叫我好找。”
放开她,痴迷般地盯着她的脸,“瞧瞧外面多危险,以后不许乱跑了,知道吗?”
许青窈顺从地环住他的颈,身子还在瑟瑟发抖,俯首时,眼底却已是一片清明。
第44章
“把他杀了。”
许青窈忽然推开薄青城怀抱, 转过身,指着地上的绿衣男子, 面容平静, 语调森冷。
那人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转而用眼神向薄青城求救。
薄青城恍了一瞬。
许青窈抬手搭上他双肩,仰头定定瞧他, 目光像是探究,又是娇嗔,“他刚碰了我, 难道你不生气?”
薄青城看她这副样子,一双幽深黑瞳浅浅眯起, 盯着她,神情复杂, 过了会儿, 似乎咂摸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那股复杂就转为了狂喜, 将她揽入怀中, “生气, 当然生气。”
地上的两人一听这话,当即叫起来,口里不干不净, 骂得很难听。
薄青城一面替她捂住耳朵, 一面发狠说:“带下去,狠狠教训这两个登徒子。”
两个人都被堵住嘴, 猪狗一样拖去外面。
她将头在他的颈窝里埋得愈深。
他唇角不自觉翘起。
想要将手环上她腰间, 又觉得孟浪,空中顿了一顿, 终于不甘地垂下,只拿颌尖轻轻蹭她的发髻。
见她眼神随那两人流转,仿佛是要叫她安心,在她耳边缀一句:“已经报官了,衙门里的人会处理。”
幸好随后她再未问起此事,薄青城略松了一口气。
派人将她送到山间的别院。
“解决了?”
黑衣手下在颈间短促地比划一下,薄青城点头,“做的好,绝不能再留活口。”这个薄贵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再留着,只怕反而会埋下隐患。
“那个老尼该如何处置?”
薄青城冷声,“此人作恶多端,身上背着好几桩命案,暂时还死不得,不过,最好能叫她永远闭嘴。”
“属下明白了。”
那老尼被衙门里的公差上枷带走,在庵门前掠过薄青城,口里呜咽不止,却说不出一句话,遭皂隶一声喝叱,“舌头都拔了还不老实!”
“你这样的人,死了能下拔舌地狱,都算捡了便宜。”
说话间,人已经被拖远。
庵里遭拐来的小尼们,愿意还俗的,都领了丰厚的银钱,有心遁入空门的,也相继都安排了去处,包括老尼在内的那几个罪魁祸首,皆下了大狱,连管辖此地的知县,也遭到上级驳斥。
薄青城将此事处理完毕,又应知府相邀,在其府上一直耽留到夜半。
晚上的时候,有丫鬟鱼贯而入,送来衣物和饰品。
或许是他的主意,许青窈想。既然心里已经有所决定,行动上自然要配合,于是她脱下风尘仆仆的道袍,换上颜色鲜亮的裙钗。
薄青城挑着满肩暮色从外面回来,第一眼就看见窗纸上映出的窈窕身影。
嘴角微翘,不自觉地脚下加快。
绕过屏风,就看见她坐在攒靠背玫瑰椅上,垂首在灯下绣花,细长的手指翻飞,彩线在其中灵巧地穿引,他静静站在一旁,渐渐看得有些痴了。
很好。仪容工整,德嘉淑懿,这样才像深闺里的娇妇,而不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想去哪儿?”
突然这么一问,像是把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很快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帘。
“哪儿也不去。”她闷闷地答,像是真的从此对外面大千世界丧失了兴趣。
看着她贞静的侧颜,他的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就像亲眼见证山间奔腾的烈马被驯服,亲手将林海翱翔的苍鹰熬熟,她坐在那里,低眉垂目,像是一尊观音像,可以任他予夺,从此以后,长长久久地摆在他内室的案台上,和昏黄的烛火作伴。
“你今天真美。”
这样的缠枝纹理对襟小袄和织金马面自然好看,但是令他难忘的是,却是昨夜暗室里那一袭宽松素雅的道袍。
靠近她,情不自禁抚上她耳垂。
她顿了一下,本能地避开,交错之间,正在刺绣的手指被银针扎破,渗出细小的血珠。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立即执起她的手,将那支受伤的指尖喂进自己嘴里。
那两片弧度生动的薄唇翕合,让她浑身泛起恶寒。
随着他的吸吮,指腹渗出些微的刺痛,她猛然将手指抽出。
恼怒地喊了一声,“薄青城!”
“我在。”
他愣了一下,哑着嗓子回应。
“我救了你,连几滴血都舍不得?”脸上笑意浮动,眼神却幽深,像要将她彻底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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