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低下头,软了嗓子,嗫嚅道:“……有些痛而已。”
“是吗?”
接过她手里的银针,朝自己同一位置狠狠一刺,见上面渗出鲜血来,抬头便笑,“确实有点。”
伸手将自己指尖的血涂抹到她的唇瓣上,她本能要躲,他无力地垂了手臂,冷笑。
“果然还是嫌弃我。”
许青窈再没兴趣进行这令人作呕的戏码,转身落座,继续对着烛台绣自己的画幅。
“别做这个了,灯下伤眼睛。”
伸手将她带起,“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不去。”她扭身避开。
苦心将外界布置成虎穴狼窝,让她从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今又装模做样带她堪破迷林,还真是用心良苦。
捉她回来的是他,如今要带她出去的还是他。
遛狗逗鸟,约莫如此。
见她背身灯下旁若无人的模样,他不禁恼火,一把将人卷起,“你说了不算!”
出门,这座别业坐落在山间,离灯火通明的长街尚有许多距离。
马车上,两人各坐一端,静默无言。
他知道,她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心里便有点后悔起那一时的意气。
只好岔开话题,一边看向马车外,一边装作不经意,“那个老尼及其同伙三日后在菜市口腰斩。”
许青窈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回应。
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声恨恨吐出两个字,“活该。”
薄青城心下好笑,暗自揣摩她神色,又说:“那些小尼,皆分得了银两,知府大人还同意出面帮她们置业妥当。”
许青窈神色转圜,像是安心不少。
马车驶出三里路。
她忽然转过脸来,用的是质问的口气,“你用的是我的钱?”她可没忘,她的度牒和银票都落在他那里。
薄青城一怔,弯了眉眼,“我说怎么不开腔,原来是惦记这个。”真是个财迷。
“放心吧,”振一振袖子,姿态无比光明磊落,口气亦是相当豪气,“你的钱,好好存着呢,一分不少,爷还给你计利息,按最高厘。”
许青窈冷声道:“我不是舍不得钱,既是帮那些可怜人,我那几个钱散尽也是值得的——只是不想被有些人借花献佛,假公济私占了便宜罢了。”
薄青城难得作出嬉皮笑脸神色,趁势涎上她身,“好嫂嫂,你我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被她一把推开,便像个无骨虫似的,卧在车厢一角,眉眼玩味地瞧她。
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些,离他更远。
脚踝忽然遭他扯住,她剧烈挣扎。
“别动,”他说,伸手按上那串紫檀佛珠,“这个你得带好,可以消灾避邪,一个得道高僧送的,很灵验。”
上次他差点以为她死在海里,虽然最后证明那不过是她层出不穷诡计中的一个,也足以动摇他曾经坚不可摧的信念。
“我不信神佛。”
“我原来也不信。”
-
夜市流光溢彩,灯火映在河岸里,像是在民间化身的龙鱼。
晚风轻拂,似乎能闻到水底青翠藻荇的气息。
仿佛是被这股味道所吸引,她故意沿着河岸走,他则紧紧贴在她身侧,仿佛是怕她想不开。
“饿吗?”
“有点。”
她难得肯回应,他有点喜出望外。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临河的一个馄饨摊。
薄青城并未注意到,其实许青窈的目光,是馄饨摊旁的一个小酒肆。
两人落了座。
不一会儿,便有皮薄馅嫩、汤鲜味美的绉纱馄饨端上来,她大快朵颐,他因才在知府处用过晚宴,便只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风吹来一股诱人的清甜,来源好像是河中央。
“那是什么?”她来不及擦嘴边的汤水,指着那点渔火问道。
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说:“是条货船。”
起身,摆手将船招来,原来是卖糖果糕点之物的,怪不得会有甜味弥散。
那是一种尖角的糖,也有龙眼状,总共有红白黄三色,他各买了几种,想着夜太凉,怕她受寒,又买了几点炙糕。
等他付过钱转身,她已然不在,馄饨摊上空空如也,那只粗陶碗还冒着热气,他心下绷紧,耳畔轰地一声,怅然若失,仿佛整个小镇都被这条河载去。
“你要吗?”
左臂前欹出一枝杏花。
他转身低头,就对上她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张冰雪样的面容上竟然有点点笑意。
等她重新坐在原位上提起筷子,他还觉得不可置信。
“许青窈。”叫了声她的名字。
“嗯?”
她端起碗,预备把汤底喝光。
他忽然缄口,只因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擎起那支杏花,“这花不错。”
“哦。”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伸出手去,将挂在身后的小酒葫芦藏好。
离开前,带她去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馆。
又拿了几副安胎药,对此,他给出的解释是,他手头还有要事未办,眼下还不能回淮安,要她路上跟着他风餐露宿。
许青窈面上不置一词,心里却想:恐怕疑心她才是真。
这个人在意的果然还是孩子啊。
趁他跟药店伙计说话的当儿,毫不犹豫地碾碎指尖上的棕色小药丸,扔进酒葫芦里。
-
上了马车,他故意靠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假寐。
揭开流苏帘帷,让这异乡里暮春的晚风涌入。
身边人因为马车跌宕,头颈不断起伏,雨点样落在她肩上——这个奸人!
微腥的河风让她渐次清醒。
昨夜的种种还在她脑中沉浮。
就那么巧,她就会被薄贵找到?
那样的轻浮子弟,竟然会晓得非礼勿动?——虽然嘴上极尽狎昵,却在薄青城到来之前,并未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更有一点,明明事先知道她怀有身孕,还劝她喝酒,难道不是为了测出腹中的孩子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恐怕是要顺便考验她对于这个孩子的态度。
——还真是叫她防不胜防。
也幸亏她早有觉察。
他要当英雄,她便为他鼓掌,他要当财主,她则赞许他侠义心肠。
他想要更上一步,她正好起身,迈下一层台阶。
她需要这层台阶。
此人疑心太重,乍然的亲近一定会招致他的怀疑,他创造时机,她正好转化为契机。
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如果她能离开,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一次,是他自己找死。
至于那只药船上的小鬟,她怎么会信她,一个骗过自己一次的人,还有第二次的信任可以托付吗?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那小鬟浑身簇新,显然是收了不少好处,是以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那会是一枚有力的棋子。
他想要逆水行舟,她便助他划桨。
那个手书上的东西,恐怕是他想要探出薄今墨的消息,是以她并不往信上约定的小舟去,而是选择上岸。
如果说这些种种还不足以推出他的故意,那么壁画后的那声喟叹,足以让她分辨出他的气息。
寻欢的陌生人会因为她的一个趔趄而有所波动吗?
如此说来,她也要感谢这座白马庵,否则还不知怎样圆过这段关系突兀的转圜。
想到此处,不动声色摸向身后的酒壶。
“我想喝酒。”
他睁开眼,揉太阳穴。“如今你身子不便,不能饮酒。”
她的脸色便有些失望。
他心里叹了口气,作势起身,“罢了,我去叫人买来,你闻闻酒味儿,姑且解馋,行吗?”
“不必。”扯住他袖角。
从身后变出一壶小酒。
他笑着睐她,口气像教训顽童,“必定是方才趁我不备,偷买的。”
她已然拔了酒塞子。
当即就要往口中送,被他夺来,“不许喝。”
她恨恨盯着他,似乎在磨牙,他眼珠狡黠地转了转,盯着她丰润的唇,忽然笑起来,“我有个好主意。”
这酒辛辣,滚入喉肠后,口腔里甚至还残留苦味。或许是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酒量不错的他竟然有些醺醺欲醉起来。
仿佛察觉到他要做什么,她见状闪躲,反被他捉住,“是你要喝。”
五脏六腑都像被火炙烤,然而都比不上耳尖和脸上的热度。
她则倚在角落里,面色潮红,艰难地喘息。
“味道怎么样?”俯下身去,笑眯眯地看她,眉眼间有种饕餮过后的晶亮。
嫌弃地擦了把嘴,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以为耻,反而露出顽劣又得意的笑。
山居别业的灯火透亮,像渴盼归人的眼睛。
夜间山里寒凉,下马车时,她猛然打了哆嗦,他见状,连忙把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怎么了?”
“风太大了。”她说,顺手拢紧衣服的系带。
今夜确实比往日寒冷。
唇齿间泛上苦味,她感到一阵恶心。
第45章
薄青城昨夜说的是下南粤, 实际上现在船只停留在了镇海码头,而最终目的地却是蜀中。
如此的一波三折, 未免又加深许青窈对他狡诈多诡玩弄心机的坏印象。
她问随行的伙计, 船里装的是什么,无人敢说。
没想到涉及这个,薄青城却不瞒她。
“粮。”他说。
-
淮安山阳县衙。
“粮呢?”
知县贺昳指着空空荡荡的粮仓喊道, 有些气急败坏了。
身边面容苍白的少年似乎并不意外,面沉如水道:“想必已经出了淮安了。”
“什么时候的事?”贺昳不解。
薄今墨笑笑,“你忘了, 薄青城何时走的?”
“他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才……”
说到此处,立时恍然, 贺昳一顿,深吸口气, “我说济愚, 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见少年不答话, 贺昳有些不平地道:“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枉他们布好了“阴兵借粮”的局, 正准备凭这一计, 将范文烛和他那个欺行霸市的外甥全都折进去,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那个大奸商薄青城钻了空子。
他还以为那是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人,想借着薄家大房奶奶的事儿调虎离山, 没想到, 反遭他将计就计,将粮食全运出了淮安,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薄今墨却波澜不惊, 反而笑道:“已经捉住了一只线头,难道还能趁机放过背后的执针人?”
“别跟我这儿打哑谜了, 还是闺阁黑话,什么针头线头,这谁能听懂?”
贺昳捻着下巴,作深思熟虑状,“要不我去找御史台的人,把仓房失粮这事儿抖落出去,将范文烛绳之以法,你觉得怎么样?”
“不可,”薄今墨说:“到时打草惊蛇,那幕后之人反手一推,将黑锅全扣给范氏舅甥,只说是贪污渎职,你道如何?”
贺昳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幕后之人?什么幕后之人,贪污渎职,我们查的不就是贪污渎职吗?”
薄今墨笑得高深莫测,“原来是,现在却不止。”
“不止?”贺昳问:“难道这两人还有什么别的企图不成?”
“他们两个没有,不代表那个人没有。”
“那个人,你是说薄青城?”贺昳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晃着手里的象牙骨扇,“他一介商贾,何足挂齿?”
薄今墨当即侧目,贺昳自觉失言,阖扇一揖,“是为兄之错。”他怎么忘了如今他这神童师弟也在从商。
“你以为那个人的胃口仅限于此吗?”
——恐怕仅是首富之名还难以供其饕餮。
金钱的宝座之上,如果没有权力镶嵌,那无异于千尺危楼。
贺昳哗地一声掣开绘锦扇面,“据说此人少时浪荡,十几岁上就出入章台柳巷,曾经还和豫亲王的宠姬有一腿,也正是因为这个,害他那老父丢了京官,将他爹活活气死之后又大闹葬礼,他自此也被禁科考。”
薄今墨不说话,大约是因为这些消息虚实丛生,无从判断真假,另有一个,他不爱在背后讲人家的闲话,何况这到底也算家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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