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城眸光一闪,笑了笑,“谨遵老先生医嘱。”
道过谢后,起身将年迈的老夫子亲自送回舱房。
折身回来时,手里多出几副安胎药,脚步轻快得几乎让人不敢置信。
不知他要干什么,忙活半天,又悄悄出去,过了良久,才回来,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氤氲的药汤。
“喝这个。”弯下腰,打算亲自给她喂药。
许青窈别过头去——她越不配合,才越能打消他的疑心。
果然,他盯了她拒人千里的侧脸良久,旋即露出孩子气的微笑,语气也减龄几分,诱哄幼崽般,“是不是怕苦?”
说着变戏法似的,从后背掏出来把蜜饯,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
原来他到舱底是弄这个去了。
方才起得急,外袍便也披得随意,露出大片雪□□壮的胸膛,他却浑不在意,此刻,半蹲在床边,衣裳凌乱,眉眼昳丽,像是神怪志异里面的江鬼。
下一刻就要掳了人去。
“我不爱吃甜的。”看着舱顶的井藻装饰。
“那就是爱喝苦的咯。”吹了吹瓷勺里的汤药,富有耐心地递到许青窈眼前。
“从前是我不对,谢谢你能给我机会。”
她能留下他们的孩子,委实叫他意外。
他尝试着去抚她的肩,她却很快就避开。
他有些赧然,说:“今夜,我睡地下。”
灯熄灭。
许青窈不作声,只是背转过身,嘴角冷笑,眼底却滑出一股热泪。
第42章
远山寒寺晨钟阵阵, 撞破晓天。
暮春的晨光照入舱房,地上的人已经不在。
她是一夜辗转, 五更天才入梦, 梦里却也不得好眠,又是逃又是杀,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绑, 身下都是血,一会儿翻身,枕畔软而绵, 经她一碰,发出猫一样的细瘦啼声。
细小的灰尘飞舞, 金沙金粉在雕花窗棂间上下沉浮。
“吱呀”一声,门开了, 薄青城端着漆盘进来, 见她抱膝坐在床上, 神情怔忡, 眼底像有泪痕, 清淡的笑意凝在嘴角, “怎么了?”
许青窈并不言语,径直起身下床。
他拿起她的绣鞋,那是一双杏色丛头履, 鞋尖有绒绒的细小流苏。
情不自禁地抚弄那绒苏, 轻笑道:
“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
听见这样的艳辞, 她气急, 伸手去抢,他斜斜一绕, 吧嗒丢了绣鞋,趁她不备,捉住她脚踝,朝自己身侧一拽,她当然去蹬他,不想,这人的手劲却大,无论如何,八风不动。
反而顺势把手腕上的紫檀佛珠一撮一褪,待察觉那圈冰凉,再看,色泽沉郁的珠子已经裹在她纤细的左踝上。
许青窈冷了一瞬,随即翘起脚看那冷润的物件儿,抬起头,“这是怕我跑?”
她的笑容很凛冽,即使是在这春意深浓的清晨里,也有雪样的光芒。
他立刻从中读出嘲弄和鄙夷。
音色不禁冷了几分,“要真如此,你以为我会用这个?”
一面说,一面用虎口裹住她踝足,大手揉捏那冷硬而滚圆的檀珠,时而轻,时而浅,硌在她兀瘦的踝骨上,引发一阵阵钝痛。
看见她皱眉,却强撑着不出声,恶趣味地故意恐吓她,“家里早打了一副更得用的好东西。”
她果然露出恨色,似乎下一刻就要了结他,他却无所谓地笑:“放心,你不要乱跑,它就不会派上用场。”
一面说着,一面为她穿好鞋子,抱她下地,她本能挣扎,反而不稳,他立刻捡了这个便宜,将人在胸前搂紧,待落地时,不忘顺手提她在地上敦两下,像市井里的大人疼宠小孩子的那种游戏。
“站稳了。”话说得道貌岸然,轻巧地覆盖了之前的种种狎昵。
因为这一阵磋磨,两个人前身的衣面都乱起来。
他立刻伸手,想要为她整衣。
她当即避开,面色已十分不豫。
薄青城见好就收,十分识相地低垂了首,兀自展平因为方才动作而起褶的锦衣直裰,嘴角却带着浅笑。
姿态认真而迷恋。
似乎在力证她不让他为自己整饬衣饰是种错误。
外面响起三声清脆的叩门声,薄青城头也不抬,道声“进来”。
是昨夜哭救的小姑娘,穿了身桃红袄裙,扎双丫髻,发间堆了许多艳丽的绒花,打扮得像要过年。
见是她,许青窈想起昨夜被骗的经过,自然没有好脸色。
小丫头神态仿佛有点怯,自知理亏似的,虽然她完全是听从主家的吩咐做事,人家要找逃妾,又愿意付钱,老爷自然乐得襄助,只是苦了她们这些底下人。
蹲身一礼,“主人请公子和夫人前去用早饭。”
薄青城似乎对这些人心存感激,颇为礼遇,“叨扰良久,我们这就下船,还请姑娘代我向你家主人道声多谢。”
许青窈冷漠地站在一旁,眼神不善。
那小鬟仿佛有所察觉,出门时故意撞她一下。
薄青城见状皱眉,“我替你教训这婢子。”
许青窈冷笑,“她不过是听令行事,倒是有罪魁祸首贼喊捉贼。”
薄青城不欲与她争辩,指着盛满清水的银盆,“来,快洗漱,吃完饭带你去个好地方。”
见她坐着不动。
他把水端到她面前,俯下身来,嗓音低沉地问了一句,“难道是要我帮你?”
清水里映出一双交颈佳人,那张眉目深邃的脸紧贴她,似乎在用挺拔的鼻尖亲吻她侧颜,一点又一点,鸟喙似的轻啄。
她皱眉,极力侧开身,他却恍然未觉,下巴抵在她肩头,专注地盯着水里的倒影。
只见她面颊苍白清癯,整张脸小了一圈,下颌比从前尖细,因而显出点苦相,那种观音样的宽宏悲悯变成了哀怨的自怜,正因如此,连那两弯不点而翠的黛眉都显得过于浓艳——这让他的心口忽然一酸。
不自觉去执她的手。
她却悚然一抖。
想起昨夜,他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与她十指纠缠,直到将一盆清水都打翻,她当即泛起一阵恶寒。
慌张站起身,不下心碰到银盆边沿,水受了震颤,将两人旖旎的魅影碎成一片。
看见她惊恐的神色,他脸上有悲凉一闪而过。
振了振衣袖,朝门外走去,“我在楼下等你。”
竟与他如此势同水火吗?薄青城转动手上的扳指,暗自忖度——
希望接下来这个法子,能助他解决了这层隔阂。
如此想着,问身边人,“薄贵那边……”
“已经安排妥当。”
嘴角扯出幽深笑意,“如此甚好。”
-
待薄青城走远,许青窈才取出小丫鬟撞自己那一下时递来的手书。
上面让她朝西舷去,说那里有人接应,落款是“薄今墨”。
——薄今墨?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知道的?
正沉思间,脚底猛然踉跄,壁灯剧烈摇晃,几只粉青瓶盏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急忙出门,楼梯口正站着早上来过的那个粉衣小鬟,不待她问,小鬟便告诉她,原来是两船相撞,导致外面发生骚动,船队里面有只船走了水,大家都忙着救火。
楼下人头攒动,已经乱成一团。
“你为什么帮我?”许青窈问。
“你昨夜出手相助,我却诱你上饵,恩将仇报,心里十分愧疚。”
“这手书谁给你的?”
“昨夜太黑,看不清人影。”
事态紧急,不宜多说,小鬟引着她朝西舷而去。
混在人群中,跳下艞板,径直上了岸。
站在船楼上,眼看那一抹窈窕身影远去,薄青城笑一笑,问身边人:“一个人总是重复同一件事,你猜是为何?”
“自然是有利可图。”那人答。
“对了,”又问:“那你知道该如何戒除这瘾吗?”
“这倒不知。”
薄青城一咬牙,语气带上几分狠戾,“一定要让她知道疼,无论是学做人,还是学做事,代价永远是最管用的。”
这是最后一次,陪她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却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设计,这也宣布,他的耐心已然告罄。
-
好不容易逃离码头。
她不知的是,后面早已有人跟上。
到了一处窄巷,跳出几个人来。
其中一个打最后面走上来,面色不善,却是个熟人。
“好你个许青窈,大房奶奶做得太安稳,跑到我薄贵的地盘兴风作浪来了。”
看此人衣衫褴褛,想见那日他食不果腹的样子,再听这话,未免嘲讽。
“你的地盘?你讨饭的地盘?”
薄贵怪笑了一声,“薄大奶奶嘴皮子还是这么利索。”
见许青窈淡漠,他神色陡然转为狠厉,“你把我害到如此境地,此仇不报非君子!”
随意挥手,跳出来几个匪丐,还未看清几人形容,许青窈脑后乍受一击,便不省人事。
等再醒来,已经身处一暗室。
鼻尖隐约有檀香浮动,金漆几案,斑竹屏风,雕花大床,锦绣帘幙,地上却又放着一溜蒲团,案上依次是横三世佛,又庄严,又靡丽,叫人一时云里雾里。
“姑娘,你醒了。”
说话的是一个女尼装扮的老媪。
“这是何处?”许青窈揉着太阳穴,一面打量四周,一面警惕问道。
“此处唤作白马庵。”
“白马庵?还在绍兴吗?”
“正是。”
许青窈坐起,执住老尼的臂膀。
“老媪既然是佛门子弟,必然慈悲为怀,小女亦是方外之人,受了诳骗陷于此,还望老媪相饶,必有厚偿。”
说着探手入怀中翻找银票和度牒,寻了半天,竟然空空如也,再一想,定然是昨夜被薄青城给搜刮去了。
心下一时如麻。
见她手足无措,还在垂死挣扎,老尼微笑,“此地自然是福地,待我与娘子一示便知——”
说着移开那座五斗橱,立时墙上便现出一个大洞来。
未见其状,先有声音透来。
极暧昧旖旎,好似戏台上低吟浅唱,却更叫人面红耳热。
她自然不愿再看,那老尼却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直将那副香艳场景送入她眼中——
锦衣华服的男子身下,竟然是个光头的女尼。
老尼的声音在耳边森森响起,“看清楚了,我们这白马庵,可不是寻常地界,任由你随心所欲,既来之则安之,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敢跑,这双腿,可不一定能保得住。”
许青窈这才知道,原来此等庄严宝地,竟然私底下是个私窠子。
天杀的薄贵竟然将她卖到了这里。
老尼走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是个标致人物,我们这里,尼姑多,道姑却没得,再加上你这样的颜色,不出三日,必定有一番造化。”
说完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今日姑且先歇着吧。”
刚走,就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叠衣裳,尽是黑色青色的缁衣道袍。
许青窈接过衣裳,问她,“你来这里多久了?”
小姑娘低头,“我是给拐子拐来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青窈心里暗咒,这些天杀的恶人。
一边又想:古怪,这薄贵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第43章
暮色四合, 庵中草木都镀上金锈,远山时时生出不知名的怪鸟啼叫。
“小娘子, 快些梳洗打扮, 入夜有几个公子要来相看。”
老尼探进半个头来,一双下耷的眼睛里精光流溢。
大约是怕新人生惧,嘴上便多提一句, “放心,你运气不错,今夜来的都是非富即贵相貌堂堂之人。”
“也不叫你如何, 只需坐着,读几个音儿便罢了。”
劈啪扔下几本古书, 有佛经,有道经, 都已经是翻阅极繁, 破旧不堪。
“我告诉你, 你这把算盘恐怕打错了。”许青窈盘坐在榻上, 目不斜视, 只有嘴角散着虚冷的笑意。
老尼笑意冲淡几分, 脚下定住,半边身子斜斜倚上门框,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看走了眼, 我不是你的生财树, 不妨实话说,我嫁过人, 还怀有身孕, 不信你可以去找个郎中过来相瞧。”
老尼一顿,定在门口盯她半晌, 揣摩她神色,大约也觉得所言非虚,一连搓了几下手。
过了一会儿,喉咙吐出含糊不清的声响,反覆上下打量她,忽而怪异地一笑,“如此更好,我们这里什么美味都有,偏偏就少这么一盘肉——”
“一个身怀六甲的道姑么……”大拇指与食指对搓着,发出一声轻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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