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悲痛在这不宽敞的医院走道里是那么的无处安放。
高龚民悲愤交加:“为什么要放弃治疗?你们凭什么背着我放弃孩子的治疗!”
男人被高龚民揪着衣领,涕泪交集地摇头,“没用了,救不活了,还费那个钱做什么?”
“怎么会没用?医生说了有几率!”
任高老如何逼问,夫妇俩却像是认定了一般,颓然落泪。
高龚民无力地推开男人,跌坐在走道的座椅上,“你们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要让孩子好好活下去,结果呢,手术后就把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不问,你们但凡有一个人有心,孩子都不可能转移到今天这种地步!”
在他的质问里妇女先崩溃了,哭喊道:“我们也要赚钱,没有钱我们一家五口吃什么?没有钱怎么供孩子读书?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放弃孩子,那是我的孩子!我怀胎十月割下来的肉疙瘩,是我要她死吗?!是她就是个贱命!”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疯了一般抓挠高龚民,“都是你,当初要不是你们,她早就死了!早晚都要死的讨债鬼,还掏空了家里所有钱!都是你们多管闲事!”
女人抓破了高龚民的脸,被她丈夫拖走,一旁坐着的李澜时也赶紧扶住高龚民检查他的伤口。
口子不大,只流出一点血,但女人怨怼的话语却让高龚民喘起了粗气。
“没有钱你们找我要,我会想办法凑手术费,我也能资助孩子上学,实在不行我来养这个孩子!”
中年男人安置好妻子,擦干眼泪站直了身子,两只眼睛在医院惨白的白炽灯下没有一丝光亮。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是我们俩背着你放弃了囡囡的治疗,我们对不住你。高叔你们是好人,这么多年帮了我们太多,我们心存感激,但是家里已经为了她花了太多的钱,治疗了又怎么样?多活一秒都是在烧钱,我们已经负担不起了,不如死了算了。”
高龚民眼珠通红,浑身打着哆嗦,李澜时察觉到不对,揽着他喊道:“高老师?高老师!”
男人看不见高龚民的异常,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把自己的话说完,“放弃治疗的事,我们和囡囡说过了,她是同意的。”
高龚民两眼一厥,昏了过去。
杨暹在看到高龚民喘粗气时就反身离去了,此时带着护士匆匆赶来,几人抱着老人就往急诊室去,徒留这对夫妇枯坐在走道里。
祁一桐越过二人看向病房外登记的信息,是一个16岁的女孩,而此刻,病房里只剩下一张空空如也的病床。
她问杨暹:“这个孩子和高龚民没有血缘关系吗?”
杨暹摇摇头,“没有。”
“只是她的身体里,跳动着高龚民的爱人在这世上仅存的生命延续。”
第三十五章
与毛曼云一路从歌舞团走出去的命运不同, 高龚民的舞蹈生涯有自己的坎坷。
他出生在50年代末的普通工人家庭,在家中四个小孩里排老大,小小年纪每天跟着父母在炼钢厂干活, 唯一的乐趣就是翻进文工团的后院偷看人家跳舞。
那个时候能进文工团的, 都是打小习舞身怀绝技,高龚民记得下舞步, 也没有那个功底, 他就日复一日在厂子后面的小树林里练,渐渐地也能依样画葫芦, 勉强跳出个模样。
也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他的爱人,文工团新来的女同志。
女同志从京市调来,见多识广, 在他们那个小地方是顶时髦的人物,也许是觉得新奇有趣,误打误撞发现偷师的高龚民也没有给上面打报告, 反而给他开起了小灶。
高龚民基础差, 但胜在肯吃苦, 有些灵性,肉眼可见其进步,是一个教起来很有成就感的学生。
渐渐地,两人不再只谈论舞蹈,高龚民给她说家里的三个姊妹,说厂长老婆和门卫偷情的故事,女同志给他说遥远京市的天an门, 说每回在前线演出的见闻。
寒来暑往, 朝夕相伴,少年恋人总是爱得如此顺其自然。
直到两人夜里偷偷在小树林幽会被抓住, 高龚民才知道文工团里的同事早开始传女同志的谣言,明里暗里给她穿小鞋。
后来女同志被团里开除,她的父母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将她接回了京市,两人被迫分别数年,杳无音信。
开放之后,政策也放宽了,文工团解散,大家各奔东西,中国舞蹈事业进入了筚路蓝缕的二十年。
这个时期的高龚民从厂子里出来,去大城市寻找出路,几经波折,最终成功进入某个民间舞团坐了好几年冷板凳,并在三十岁这年于京市的某个街头与旧人重逢。
彼时姑娘也有二十六七,被文工团开除之后家里给她找了个售票员的工作,百般周旋斗智斗勇,一直没有嫁人。
之后两人瞒着女方父母在一起生活了两年,直到怀孕不得已才坦白恋情,但谁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常年没有演出费靠打零工吃饭的穷小子?连高龚民都清楚爱人跟着自己只能吃苦,两人又一次分开。
这一次,是高龚民自己松开了手。
80年代的文艺界,开启了文化寻根的热潮,高龚民也就此从舞团辞职,寄情山水,徒步走遍大江南北,在民间乡土习俗中寻找自己的舞蹈价值,这一走又是三十余年。
这三十年里他创作了不少舞蹈诗,逐渐被舞蹈界认可、推崇,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也有不少女人爱慕于他,但他始终没有与人结合,偶尔谈及半生,也不过一位爱人。
15年起他结束了流浪,定居京市,开始筹备自己的大型舞剧。这一年的尾声,这场跨越了数十年的爱恋也终于有了个结局。
当年风华正茂的女同志如今六十有余,骨癌晚期,终生未嫁,高龚民陪伴了她最后一程。
两人都是半截入土的人,无儿无女,爱人签了器官捐赠的协议,很快就有了匹配的人。
在两人的恳求下医院答应让他们见一见受赠人,是一个不到十岁的肝癌女孩,家境贫寒但异常懂事。
两个老人借了一笔手术费给女孩的父母,没指望他们还。
高龚民的爱人想得很开,毕竟是身外之物,带也带不走,不如成全孩子,也算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续。
“可惜移植之后复发转移了,发现的晚,比较严重。”杨暹盯着走道上空荡荡的座椅,原先坐在那的两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祁一桐沉默了,她没有办法轻易的评价,世界上的苦难落到每个人的身上纵使重量不等,却也都是灰扑扑的一片。
就像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各有各的疼痛。
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高龚民在急诊已经得到了救治,他也快七十了,本来就有高血压,一夜之间受到了太多刺激,好在没有大碍,已经安排了病房。
李澜时坐在他的病床边上,脸上难得出现肃穆的表情,“瞒着高老师也有我一份,病人本人和家属都同意了,我们没有办法。”
站在他们的角度,或许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杨暹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宽慰,只是说:“你先回去吧,今晚我来守。”
李澜时起身想说他来守才是,却在触及杨暹的眼神时明白自己很难扭转他的决定,只能点头。
杨暹又对祁一桐说:“澜时先送你回去。”
祁一桐看了看这间独立病房,只有一个不长不短的沙发,连个陪护床也没有,蹙眉问:“那你呢?”
“饶蕾早上会过来接班。”
饶蕾便是高龚民的那位女制作人搭档,高龚民一生无所出,几人与他亦师亦友,这个时候自然要出面帮忙。
李澜时也在一旁帮腔:“我已经联系陪护了,明天下午就能上岗,别担心。”
祁一桐抿了抿唇,她介意的不是这个,“你练了一天舞,晚上高老就是醒了你也不一定听得见,我最近都在休息,我也一起留下吧。”
话说得好像是在打商量,眼神却不是如此,杨暹明白她是想陪着自己,没有强求,同意了。
半夜的时候高龚民果真醒了一次,看到祁一桐的时候很是有些迷糊,被她扶着喝了点水又睡下了。
到了后半夜杨暹开始闭目养神,祁一桐装作玩手机,实则在悄悄看他。
当他闭着眼睛时才能看出来,他的睫毛是向后长的,纤长,但不算特别浓密,像风里扬起的柳条,偶尔微微颤动,像是要睁开。
她并不知道太过炽热的眼神若有实质,以为那颤动是人睡着后的自然反应,只要他不睁眼她便能一直看下去。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敢这样毫不遮掩地、放肆地镌刻他。
天将白的时候她没撑住,还是睡着了。
饶蕾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她盖着杨暹的外套,小小一个,靠着杨暹的肩正睡得香甜。
杨暹单指抵在唇边,示意饶蕾动静小些,饶蕾了然,轻手轻脚地关了门,坐到高龚民床边。
杨暹简单说了说情况,饶蕾默然。
高龚民把这个接受了肝捐赠的女孩当做自己的孩子,哪怕在外巡演奔波也时不时会致电询问,这一家子一直都说很好很好,从未提过难处,他便也当真以为一切在变好。
女孩查出癌细胞转移之后他忙前忙后的联系医院,筹钱治疗,一部分是为了女孩,一部分也是为了爱人。
逝者已逝,对于高龚民来说爱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只会越来越少,每一个都值得他奋力挽留。
“若不是他一意孤行,他和曾姨也不会离散这么多年。”饶蕾低头盯着高龚民输液的手,往日不苟言笑的面容在这个场景里显得寂寥。
她不能理解所谓“为了你好而放手”的观点,高龚民不曾过问爱人的想法,说放手便放手,以为能成全对方的幸福,结果却是两个相爱的人白白分隔三十载,谁也没有获得幸福。
人生又有几个三十年。
饶蕾出神了好一会儿,轻声说:“人事无常,你不要步他后尘。”
杨暹怔了怔,一夜未眠,脑子里混沌,思维也慢,只隐约觉得饶蕾似有所指。
只见她目光落在祁一桐身上,少见地流露出一点情绪,就是这点微末的情绪瞬间浇醒了杨暹,令他心念电转间明白过来——那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你不要步高龚民的后尘。”
“不紧紧攥住彼此的话,就算是爱人也会一直错过。”
说完,像是要给杨暹留出空间,饶蕾不再看他,低头拿着保温杯出门去了。
病房内又回归了安静。
杨暹揉揉眉心,枕着沙发卸掉了全身力气,肩膀上传来祁一桐规律的呼吸。就在这呼吸声中杨暹凝视着病房的天花板陷入久久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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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穿苦茶子今天一天的课,苦大仇深的在七点半的闹钟声里爬起床。
浑浑噩噩的挤上牙膏,她习惯性的点开微博,随着刷新,关注列表跳出一条新动态。
@XianY:【图片】
苦茶子随手点开,照片昏暗模糊,她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某个人坐着的半截身子,一双盖着衣服的腿斜斜插了过来,因为是俯拍的角度,还能看见照片边缘垂下的几缕黑色长发,就好像有人蜷缩着靠在拍摄者的怀里。
又是谁在秀恩爱,苦茶子心想着,单手把照片划走。
过了两秒她因为困顿而半眯的眼睛猛然睁开,双手并用划了回去,在确认了发布人后她存下照片,打开了修图软件。
看着被拉高了亮度的图片,苦茶子“咕咚”一声咽下了牙膏泡泡。
第三十六章
平安夜前一晚祁一桐追剧追到凌晨四点, 直睡到十一点才醒,没有办法,自由职业闲暇时是没有上午的。
起来不紧不慢地泡个澡, 精心化了妆才出门。
时近年关胡棠总算是忙出头来, 祁一桐约她今天去爬山,十二月秋霞山的红枫正是开得盛的时候, 山上的古刹到了这个时候也会迎来客潮。
两人晃晃悠悠吃了东西, 踩着冬日正午暖洋洋的阳光往秋霞山去,像他们一样来赏枫的市民还真不少, 找地方停了车买票,山脚下的大理石广场上小贩们聚成长长两排,卖糖葫芦的, 卖红烛红线的,卖白莲菩提手串的,什么都有。
刷票进了大门, 右手边的钟楼可以领三支香, 再往后走便是半月型的镜池, 池中一具观音石像低垂眉眼,走过的人都要看上几眼。
绕过镜池就是大殿了,殿前的台阶上摆着一具四米长的烛台,布满了斑斑的红烛遗迹。到了这里就已经能闻到浓厚的寺庙香火的味道了。
佛院里几棵矮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签条,上面写着无数人或平凡或宏大的愿望。
殿外大佛前聚着一圈人,祁一桐凑热闹过去看了两眼,原是两只橘猫在蒲团上晒着太阳睡得四仰八叉, 被围观了也不知道。
她也掏出手机拍了两张, 发给杨暹,对方不知道在干什么, 没回。
胡棠看了一圈挂签,问祁一桐想求什么,这间古刹因求缘而得名,来都来了,不求白不求。
她的桃花运是著名的有些糟糕,上学的时候每天守着她那个话剧社,谈了几个男朋友无一不是因她没时间而不了了之,再后来工作之后就更加清心寡欲了。
祁一桐哑笑着收起手机,“你最近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胡棠啧了一声:“古井无波。”
她的长相偏向冷艳,还尤其钟爱涂得饱满利落的红唇,确实叫人看了不敢进犯,算下来空窗了也有四五年了。
祁一桐吸了吸鼻子,拽住她就往寺里跑:“求!先给我们胡棠来二十个大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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