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时间,发了狠学习,成绩从吊儿郎当的吊车尾,到稳扎稳打的年段前五,活成了世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父母眼中孺子可教的优等生,祝之繁自认为,父母就算再一言不合开吵,也应该对自己无可指摘了。
老家来的堂婶,应该是叫堂婶,祝之繁总也记不住雾城那些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反正爸爸祝平凡怎么跟她介绍,她就怎么跟着叫。
这个堂婶祝之繁之前没见过,约摸三十五六岁,眉眼弯弯,笑得很是客气好看,耳朵长得也跟人一样秀美,小巧的耳垂上缀着两颗明艳的蓝宝石耳,据说是当年堂叔跟她求婚的时候所赠。
这么多年,从雾城来的亲戚没几个客气的,祝之繁总算见到了一个正常人,住在别人家里说话轻声细语的,空调不会一天二十四小时死命不要钱地放,家里虽然有保姆,但人家自己换下的脏衣服,也不会像之前那些奇葩亲戚,傲慢无礼地丢给保姆曹阿姨洗。
因为堂婶的礼貌客气与容貌好看,祝之繁破天荒有闲心跟老家来的人多聊了一会儿,不过也不能多聊,她现在是病西子,肺炎还没好利索呢,说一长串话要气喘的。
听说对方是觉得心口一直疼,在老家看中医吃中药一直没起色,这才想着到沪城的大医院找专家来瞧一瞧。夫妻俩在镇上开了两家游戏厅和台球厅,平时生意还算不错,丈夫在雾城看店,抽不开身陪同来沪城,这一趟是堂婶自己单独外出看病的。
不知道为什么,漂亮堂婶去医院做了一通检查,隔了几天去取报告的时候,医生又给开了几个昂贵的检查单子,并且要一周以后才能取报告,堂婶林雪放心不下家中年幼的孩子,也不太好意思在祝家打搅太久,便打算先带着祝之繁回一趟雾城。
祝之繁就这样,在高考结束后的七月初,和美人堂嫂一起坐火车,回到出生十八年都没去过一次的老家雾城。
那一天沪城突破历史高温,上了各家电视和报纸的新闻头条,时值家电下乡惠民政策如火如荼,沪城家电城的空调、电扇,一时之间卖到脱销。
没有各种小说和电影情节里的蝉鸣与浓密树荫,祝之繁到达雾城火车站的时候,只有满身疲惫和烦躁不堪的闷热。
绿皮火车也太龟速折腾人了,三十七八度的高温,车上没有空调,只有半死不活的吊扇,车上剽悍粗俗的大妈大爷们,一个比一个能侃能唠,凌乱的瓜子壳,飞溅的茶水,小孩的尿,整截车厢兵荒马乱。
堂嫂略示歉意地笑说:“连累你跟着我坐火车了,坐不惯吧?我容易晕车,才没让你家司机送我们回雾城。”
祝之繁站在人如川流的火车站,齐颈短发干净利落,戴着一顶拉菲草手工淑女帽,晕头转向地道:“哇!雾城车站原来这么大!”
跟妈妈于静梅嘴里口口声声的那个“破乡下”、“穷犄角旮旯”不太一样,小镇的繁华,从车站的乘客吞吐量便可见一斑。
堂婶对她解释说:“是呢,我们这里虽然是小地方,但是靠海,资源和物流发达,光是雾城汽车站,每天就能往全国各地发送上百班次。雾城人爱做生意,把生意做到了全国,雾城口音遍地开花。”
堂婶二本大学毕业,是小镇上为数不多文化素质高的妇女,谈吐起来很有些见识,也不在祝之繁这个土生土长的大城市女孩面前露怯,祝之繁跟她相处不到一星期,便彻底喜欢上了这位妙人堂婶。
祝之繁嫌喊她堂婶老气横秋,也不够亲厚,才三十几岁的人,活脱被喊成了四五十岁的中年妇人,这两天她跟林雪混熟了,亲热叫她“雪姐”。
“雪姐,我妈说让我去我爸修的房子里住,我不想去,虽然是我爸出钱修的房子,但是那里面住了其他人,我跟他们不熟,突然住进去怪怪的,你让我去你家住几天好不好?”祝之繁才不傻,于静梅委派她到雾城当小眼线,为的就是上爸爸那儿找茬挑刺,好似诋毁了雾城,就能连带着把祝平凡也诋毁一番出出气。
祝之繁耳聪目明的,心眼比什么都多,干什么激化矛盾呀,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添堵。上林雪家住就很好,而且她早就打听过了,林雪家开的是游戏厅和台球厅,别的不说,这两样自她洗心革面之后,都四五年没沾了,想的很,手痒得跟什么似的。
以前跟在不务正业的哥哥祝之宇后面,那可是练就了绝世“手艺”,游戏厅里多少败将,都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拜下风。
现在到了乡下,谁也管不着她,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她一定把自己好好褪一层皮,让原来那个玩世不恭的祝之繁给生剥出来,就在这儿好好松快松快,这几年可憋死她了。
高考就像一座五指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如今考也考完了,心有七八成把握考得还算不赖,她这只野猴子总算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套句于静梅女士的话:在雾城这犄角旮旯的穷地儿,都是粗人,俗不可耐。祝之繁觉得于静梅说得对,既然这儿民风那么粗鄙不堪,那她就“入乡随俗”嘛,还装个什么劲儿啊!做个疯玩疯野的疯丫头,谁也不认识她,横着走!
祝之繁提议上自己家住,林雪感到意外,又有些受宠若惊,颇是囊中羞涩地道:“家里没收拾呢,而且我家是峰哥他们家之前留下来的老房子,二十来年房龄了,和你爸新修的那幢房子差远了。”
林雪是个聪慧人,岂会看不出祝之繁精致淑女外表下的蠢蠢欲动,这孩子就是被憋坏了,就连身上的病也是憋出来的,冲她挤挤眼,娇俏热情地说:“你别嫌弃就好,你在家里住的是花园别墅洋房,还有专门照顾你的住家保姆,我家里条件简陋,怕你住不惯,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把你照顾得特别好!人嘛,心情畅快了,就什么都好了,我呀,保你药到病除!”
两人笑着挽手走出车站大厅,祝峰开着一辆七座五菱面包车停在路边,早已在烈日下等候多时。
不等林雪领着祝之繁上车,就见林雪撒开手中的行李箱,尖叫一声:“小齐!”
祝之繁抬眼望去,看见了车站门口风雨廊下的可怕一幕,一个面黑身瘦的中年男子,正高高扬起手里的皮带,发了狠地一鞭一鞭往倒在地上抱头的少年身上抽。
“老子他妈叫你刚出来就偷!”男人朝少年胸口狠踹一脚,地少的少年疼得梗起脖子青筋,嘴巴长得大大的,但很倔,不肯屈服喊疼,连疼痛的呼吸都是克制的哑声。
林雪看不下去,要上前去拦,祝峰一下拉住林雪的手腕,朝她瞪眼摇头:“别多管闲事,你忘了他在我们店里偷客人身上金链子的事了?”
林雪犹豫了一下,目光不忍地盯着那个方向,“也算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齐军平时怎么就那样打孩子?小齐他妈要是还在,得心疼死了。”
祝之繁觉得眼前画面似曾相识,上个月,祝之宇又去爸爸那要了一笔钱,祝平凡恨铁不成钢,手边没有可以教训人的棍棒,气得解下裤腰上的皮带,发了疯地往祝之宇身上抽。要不是她刚好去爸爸公司找他办手续签字,恐怕那次祝之宇会被爸爸打个半死。
也不知发什么癫,祝之繁鬼使神差地甩开手里的拉杆箱,冲到削瘦凶相的男人面前,抬臂横挡住他即将手起刀落的皮带,柳眉凌厉,气势夺人:“再打人,我报警了啊!”
齐军呆呆一愣,哪儿跑出来的横丫头?
齐军虽然抽红了眼,但对着外人也还算客气,何况对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朝地上的小子轻蔑厌憎瞟一眼,拧头对祝之繁道:“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小姑娘,你涉世未深,不识人,知道了他的德性,你能恨得牙痒!”
“再混蛋,不也是你生的?”祝之繁指着缩在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的倔强少年,目光定定反问,“他是混蛋,那你算什么?老混蛋?”
此话一出,周围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憋不住地哄堂大笑。
齐军没打算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只是手里高高扬起的皮带进退不得,颇有些人在刀架上的窘态,这一鞭子要是不落下去,他的颜面算是彻底在众人前完蛋了。
齐军自然不肯就此收势,转而伸出长腿,那脚上的皮鞋,跟又硬又粗,鞋头还是锥子一样的尖状,瞄准位置,蓄力撒火,往横在地上的齐远背脊狠命一踹。
祝之繁眼疾手快,先他一步轻抬细腿拦在前面,结结实实被齐军踹了个大踉跄。
腿肚子骤然淤出好大一团血块,跟烧得红锃锃的烙铁钻烫到肉里一样疼。
少年抱头防御间隙,看到那只纤细如荷杆的白皙小腿,有一怔忡的意外。
天旋地转之间,祝之繁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头顶的阳光很是刺眼热辣,她的视觉陷入一阵空白,却很有几分雷达般的先知先觉,笃定此时英雄救美拦腰接住自己的人,一定是一枚稀世旷古的绝世帅哥!她对帅哥的敏锐嗅觉,比狗鼻子还灵呢!
没等她仰头看清帅哥的脸,就听地上之人凶气腾腾地冲她这边野吼:“滚!”
祝之繁一脸懵逼,没搞错吧,什么世道,她替他挡枪,他喊她“滚”?
偶买噶,雾城民风果然粗野残暴!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开始就是 28岁的青春少女繁繁啦。
第15章 ◇
◎是仙女,也是侠女(2)◎
林雪把祝之繁拎到一边检查, 细皮嫩肉的大小姐,腿肚子上半丁点的肌肉结块都没有,一看就是平时养尊处优惯了的, 齐军的皮鞋恐怕钉了钉子,真是狠啊!一脚,便在那样霜雪做的皮肤上踢出一大片红紫。
这一脚, 原本该狠踹在齐远的胸口。
齐远撑掌从地上爬起来,脖子朝天一横,啐出嘴里的淤血,拇指擤了一把唇角的血渍,轻蔑不屑冲祝之繁这边继续吼了一声:“给老子滚!”
祝之繁像只胆小的兔子,被他这么一吼,吓得浑身抖了一下。
要命, 这人怎么这样?!好心帮他, 他还连对自己吼了两声“滚”,真是狗咬吕洞宾。
齐远眼睛乜过来,这回眼珠子是切实落在祝之繁的脸上,冷酷的面目稍微软化了一下,嗤了一声道:“胆子这么小,刚刚也敢替我挡刀?挺出息啊你。”
祝之繁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跟自己在说话, 而刚刚那两声野蛮的“滚”, 原来不是对自己说的。
不是冲自己, 那是……?
她转过脖子,才发现刚刚拦腰接住自己的人, 杵在一旁, 长身玉立, 又瘦又高,身上是一种近乎于月光的明朗清透气质,肩上挎了一个篮球网兜,面部折叠度奇绝,尤其面中那耸拔地而起的鼻子,完美程度,照相馆的美工P都不敢这么P。
帅哥脸色铁青,不屑的眼神与齐远对峙,扫量了一眼他身上青青紫紫的鞭痕,可能觉得齐远皮糙肉厚并无大碍,便漠然转身离去。
诡异的是,见着帅哥离去,原本盛怒未消的齐军,突然像掉了脑袋的蒲公英,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垂头丧气蔫了吧唧。
齐军手指点着桀骜不驯的齐远,完全不似刚才大打出手恣意妄为,而是压低声音,目光狠厉,用警告的语气对齐远说:“收拾整齐再回家,听见没有?别让你郝阿姨看见你这副鬼样子!”
齐军临走的时候,蹙着眉,嫌恶地从票夹里翻出一张百元大钞,打发叫花子般扔给齐远,“去买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别把你衣服上的脏血带回家!”
齐远玩世不恭晃着脑袋,唇角勾出冷讽的笑容,“嫌我血脏?老子他妈身上流着谁的血?哪个孬种的?”
齐军暴怒扬起巴掌,又若有所思地收了回来,忌惮似的朝某个方向t了一眼,确保刚刚那人已经走远,没有再回头看。
“回家再收拾你!”
***
祝之繁跟着林雪回到家中,原来她和祝峰开的台球馆就在自家的院子里。
院子够大,足有三百来平,焊了一片不锈钢雨棚,下面摆着六七张台球桌子,都是年轻人在玩,场面热闹得不行。大概都是老客,跟林雪夫妇混得熟,有的还在院子里用两张板凳拼成漏缝的桌子,围蹲一起打扑克,各个不是手上拈着烟,就是嘴里叼着一汪星火,弄得院子里烟熏火燎的。
林雪人缘好,刚从门口的面包车上下来,就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抻着脖子和她打招呼。
不是什么正经的年轻人,语气轻浮,见林雪身后跟着下来一个苗条漂亮的小姑娘,吊儿郎当地朝她们吹口哨,夸张地说:“林姐,哪儿弄来的仙女啊?长得怪好看的,就是有些眼生,不像是我们镇上的?”
林雪娇答答地剜他们一眼,主动拉过祝之繁,介绍说:“我带回来的‘沪城特产’,你们悠着点啊!人家小姑娘今年刚考完大学,高材生,还没放榜呢!斯斯文文,面皮薄得很,放大假了,来我们乡下玩两天。”
不知道是谁起哄说:“哦,沪城来的啊,电视上的洋泾浜喏。”
大家对视一眼,齐齐闷声笑了笑,觉得沪城人大多有自视甚高的毛病,好像有个沪城户口,便似活在宇宙中心,根本瞧不上其他地方的人,统称沪城之外来的人为俗掉大牙的“乡毋宁”。
祝之繁感到好笑,这场面,幸亏于静梅女士不在场,否则于静梅历来瞧不上眼的雾城人,正这么取笑她根正苗红的“沪城血统”女儿,估计肺都会气炸。
事情就是这样,沪城人瞧不上雾城人,而雾城人也不惯着沪城人,都是中国人,谁也不比谁高贵,有什么好吊的。
他们没注意到祝峰的面包车上还坐着一个人,理寸头,瞳仁乌黑阴沉,身上气质孤僻野戾,等车上的人黑着一张脸下来,现场的嘲弄笑声瞬间消散干净,连个屁都不敢崩。
齐远混不吝地单手插兜从车上跳下来,倚在车门边,狠厉的目光巡视一遍现场人头,掷地有声地骂道:“找死吗?谁他妈准你们这么笑?”
有人认出齐远,暗暗惊呼不好,“他怎么出来了?”
这一片,谁都知道齐远的“威名”,头铁、干起架来往死里横,十个啤酒瓶砸他头上都不服输的浪爷。出了名的不怕死、不要命,这一片的流氓小混混,没有谁能狠得过齐远。
他阴着脸,走到祝之繁身边,默默夺过她手里的拉杆箱,语气倔强别扭地冲祝之繁大声说:“腿上有伤,你拎什么行李?瞎逞能!”
此举不仅让在场众人眼睛齐刷刷跌地,就连祝之繁都是惊奇一愣。
她瞧得出,这一片山头,该是齐远说了算,现场一个敢顶他的都没有。
齐远我行我素,身上挂着彩,一瘸一拐帮祝之繁把行李拎到院子后面的那幢三层楼矮房子里,看样子他之前应该是台球馆的常客,对林雪家熟门熟路。
林雪驾轻就熟地上楼拎了个医药箱下来,齐远把脸扑到一楼厨房的水龙头下面猛冲,脸上嘴上的血顺着水流哗哗冲走。
林雪下楼把医药箱摆在一楼饭厅的餐桌上,找出云南白药,招呼祝之繁过来上药,头也不抬地对齐远说:“你自己找药,又犯浑了吧?挨揍!齐军什么脾气,你做什么在他头上动土?这么多年,你就被打不怕!?”
齐远倒也不客气,伸手就往药箱里翻,还咧出白牙不要脸一笑,“林姐,中午我们吃什么?”
林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气说:“要不是看在你妈生前做人好的份上,我真是不想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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