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远眼神忽然阴翳下来,听人提起母亲,总是嘴角微微抽动,表情刚毅中带着隐忍,像个倔强又可怜的孩子。
祝之繁乌溜溜的眼珠子在齐远和林雪之间来回转,面上表情木木的,实际上林雪和齐远之间的对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落,内心甚至活泛极了,在脑中已经生补出几场关于齐远身世的大戏。
“什么时候出来的?”
“昨天。”
林雪倒抽一口冷气:“昨天刚出来,你就把手伸到齐军的兜里?你偷他的干嘛?他现在有钱了,你光明正大跟他要,他不会不给你。”
齐远笑得浪荡不羁,坏坏说:“我偷郝红萍的。”
林雪瞪他一眼,觉得他没救。
林雪屈身蹲下,小心翼翼摁了下祝之繁腿肚子的上淤青,面积越来越大,看起来挺骇人的,轻声问她:“疼吗?”
祝之繁不甚在意地耸肩道:“还好。”
林雪无奈地瞪了齐远一眼,警告他说:“等会儿你在我这吃过饭,就回家去。你今天不回家,齐军肯定上我这来找,再闹起来,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齐远模模糊糊吭了一声“嗯”。
林雪给祝之繁上完药,就忙着做饭去了。她出门一星期不到,家里男人哪会收拾,厨房乱糟糟的,洗碗池里堆满了碗筷,夏天热,苍蝇围着馊臭气味嗡嗡飞,楼上要给祝之繁住的客房也还来不及收拾。
齐远熟练地给自己抹完红药水,又嗑了一片止疼药,身上总算舒坦了一点,整个人像株风干的蒲草一样挂在小靠椅上,吹着风扇,阖上眼,闭目养神。
祝之繁坐在小马扎上,低头给父母和保姆曹阿姨发报平安短信,突然听到齐远喊她:“小洋人,一会儿吃了饭有空吗?”
小洋人?什么称呼……
祝之繁扭着脖子,看他一眼,问:“有事?”
齐远双手撑着后脑勺,眼睛都没张开,用舌头舔了一圈上牙槽,“有空就陪我去买身衣服,买衣服这种事你们女的在行。”
“哦。”祝之繁好奇,“小洋人?你为什么这么叫我?我有名字的,祝之繁。”
齐远倏而睁开一双狭长桃花眼,捉弄她道:“外面那些不喊你洋泾浜?我喊你小洋人,够意思了。”
祝之繁的脸颊腾然绯色,又羞又气愤,真是好良心喂了狗,还以为他跟外面那些浪荡青年不一样呢!
见她不禁逗,齐远复又吊儿郎当阖上眼,对她的姓氏评头论足:“姓祝?祝英台的那个祝?巧了,郝红萍和江与舟那对母子最讨厌的姓氏就是祝。”
他勾起唇坏坏一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倒是挺会姓的。”
祝之繁一阵无语,对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人名陌生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问她:“喷了药,腿好点了吗?”
祝之繁:“本来也没多大事,就是淤青大,看着吓人。”
齐远:“给你五块钱,你帮我去台球馆隔壁买一杯冷饮回来。”
祝之繁:“??”
前脚刚问完她伤怎么样,后脚就让她跑腿干活,人干事?
齐远瞟了一眼她钩子般翘起来的嘴:“十块,行了吧?老子身上没多少钱了,你一杯,我一杯,够仗义了。”
祝之繁抽了抽嘴角,依旧不为所动。
齐远这个sui人,居然软磨硬泡,很有卖惨嫌疑地补充道:“嗳嗳,小洋人,你两颗眼珠子长得跟葡萄一样,黑溜溜,又大又圆,挺漂亮,也不瞎啊!这都没看见吗?”
神气地拍拍腿,证明道:“我瘸得比你厉害!”
第16章 ◇
◎雾城霸王花◎
小镇的午后有一种猫样的慵懒, 炎热,却有心灵上的凉适。
祝之繁被齐远带到镇上一条卖衣服的街,半下午的时间, 热够呛,腿没被齐军踹瘸,却逛瘸了。
倒也不是买衣服费时间, 齐远长得不可一世,但对衣服不怎么挑,祝之繁带着他进了一家卖杂牌运动衫的店,三五分钟就买好了一件假冒阿迪的黑色T恤。胸口的logo烫字,由Adidas,变成了掩人耳目的Adidos。
本来呢,祝之繁看中的是一件纯白色的T恤, 料子比这件黑色的好, 摸着像是纯棉的材质,夏天穿更透气。结果齐远长眼斜了斜,拎起衣架子上差不多款式的黑色,说要这件。
祝之繁耐心跟他解释说:“你看衣服里面的水洗标,白色这件含棉量高。”
齐远冷嗤了一声,不屑道:“回去一趟就废了。”
祝之繁没明白他的意思,歪着脑袋迷惑地盯着他。
齐远扯了扯唇角, 目光冷厌说:“就要黑的, 齐军下次不见得会这么好心给我钱买衣服。白色沾了血, 不容易洗干净。”
祝之繁脸色变了变,略是惆怅悲悯地扫量了他一眼。
付钱的时候, 祝之繁觉得齐军也算是个狠人, 统共丢下一百块钱, 听他扔钱的那口气,仿佛甩出了一种一叠钞票的效果,实际呢,一百块,连一件品牌的T恤衫都买不下。他自己挺人模狗样的,祝之繁眼尖,认出了他手上的腕表是欧米茄,三万多一支,祝平凡律所接大单子那一年,就买了一只同样的白金款孝敬老爷子。齐远是齐军的亲儿子,买件衣服齐军都用那种施舍的态度,还吝啬地只给了一百,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这对父子的水火不容之势,祝之繁见识了之后,觉得世上总算有祝平凡祝之宇爷俩的2.0版本了,还是升级版,祝平凡动手打祝之宇,见点眼泪就收手,而齐军打齐远,那可是要见红的,失了理智往死里打,齐远身上的伤痛程度,可想而知。
出了小店,两人本要分道扬镳,不想在街尾碰上了齐远之前的那一帮小弟。队伍群龙无首已久,人心涣散,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正懒懒散散地摸街走巷。
小弟们拥上前来,急切问道:“远哥,你真出来了啊!出来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们看见齐远身边站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孩,穿蓝点印花洋丝连身裙,短发精神利落,气质脱俗,乍一看就很抓人眼球。漂亮,但却是一种说不出具体名目的漂亮,和齐远之前那些女朋友不一样,之前那些不对比不觉得,显俗气了,现在身边站着的这个,是一种见过世面的大气漂亮,气定神闲的,眉宇之间甚至有些英气,气质糅杂了许多他们这个年纪没有见识过的层次。
有小弟嘴上挂着哈喇子,朝齐远挤眉弄眼说:“远哥,这是新嫂子吧?我说你回来不跟我们联系呢,敢情醉在温柔乡了。啧啧,手上还有东西,陪新嫂子逛街来了?”
齐远凶腾腾地狠瞪他一眼:“找死!”
他拧过头来问祝之繁:“你说你叫什么来着?祝什么?我光记着你姓祝了。”
祝之繁朝天掀了个白眼:“祝之繁,之是之乎者也的之,繁是繁花盛开的繁。”
齐远笑得七分英俊三分浪荡,喊一竿小弟叫祝之繁“繁姐”,“瞧你们那点愚蠢的眼力见,是个妞我齐远都得畜生一样沾沾手?叫繁姐,我朋友。”
祝之繁谢天谢地,幸亏他没让这五六个小弟跟着一起喊她“小洋人”。
有人向齐远通风报信:“远哥,姓江的上午来找过你。”
齐远黑眼一沉,想起来火车站门口那个出没的颀长身影,满是不屑地道:“别搭理他,要不是郝红萍在齐军面前吹风,齐军上午能逮着我?郝红萍这个绿茶婊,自己什么都不出面,明面上教书育人活菩萨,背地里没少给老子插.阴.刀,娘俩他妈没一个好东西。”
小弟欲言又止:“不是的远哥,姓江的给了我们五百块钱,让我们见着你,就把钱交你手上。远哥,你最近手头很缺钱吗?”
齐远沉沉盯着小弟呈上来的皱巴巴五百大洋,恶心死了,暴怒道:“你们活腻了?他拿过来的东西你们也敢收?老子这回是谁送进去的?江与舟这个王八蛋!老子跟他不共戴天!”
众人胆战心惊,面面厮觑,小声问道:“远哥,那这钱……?”
齐远满不耐烦:“喂狗!”
小弟们猛咽了咽口水,纷纷瞪大眼,五百块,喂狗??
不知是谁在队伍里狗声狗气的“汪”了一声,齐远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凶瞪眼,叉起腰,胸膛上上下下气岔浮动,脖子一歪,正想拿人开刀,来个杀鸡儆猴,没想到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往他身边投去目光。
齐远身边明眸善睐的祝之繁笑容得意,刚刚那一声满是不要脸的“汪”,确实是她叫的。
齐远涨着脸,粗着脖子,拿手指指着她,点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打不是骂不是,最后只能无可奈何摇头作罢。
祝之繁杏眼流转,抽过那五张老人头,叠好,整整齐齐塞到齐远的裤子口袋里,好言相劝道:“你不是上午才因为钱被……那个?现在干什么跟钱过不去?”
她在人前给他留了面子,没有透底火车站的事情。
齐远别过脑袋,倔强道:“老子就算被打死,也不要姓江的钱!甩个巴掌,给颗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成什么了?”
祝之繁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就是另外一个少年版的祝之宇,防御模式的刺猬,满身是刺,谁也接近不得。
她了解祝之宇的脾气,只能顺着毛捋,拿同样的法子去捋齐远身上别扭的倒刺,笑盈盈地问:“镇上有游戏厅吗?”
齐远斜她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祝之繁身上躁动的流放DNA蠢蠢欲动:“你们这儿的游戏厅有《拳皇》吗?我好多年没玩了,手生。”
齐远不信她会玩,觉得她在吹牛。林雪说她是沪城的高材生,学习成绩很好,和他们这群匪里匪气的职校二流子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
她一个乖乖女,玩什么《拳皇》?血腥又暴力。再看她穿条裙子文文气气,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就要倒,游戏机上的手杆抡得明白吗?
祝之繁见他满脸写着不信,肚子里的坏水荡来荡去,勾肩搭背地揽上齐远的肩,坏坏说:“一局五块怎么样?一杯冷饮钱,你赢了,我掏给你,要是你输了……”
齐远哼声一嗤:“笑话,老子玩游戏就没输过。”
阳光下,祝之繁微微眯眼,笑得犹如刚出山的老狐狸,苦修千年道行,正愁找不到送不上门来的小白兔。
一群人荡在街上,堪如土匪,就差打家劫舍。
扎进灯红酒绿的游戏厅,祝之繁犹如脱笼之鸟,安静秀气的乖巧外表下,爆发出惊人的玩劲儿。确实几年没操练,打游戏的技术手生了些,刚开始的两三局连连城门失守,齐远在坐在边上就差笑得嘴巴咧到耳朵后头去,激将问祝之繁:“十五块了啊!还玩吗?”
祝之繁不急不躁,淡淡说:“刚热场呢,急什么。”
齐远吊儿郎当刮着牙槽,心里却另眼相看,觉得她有种,点点头,“行,那再陪你玩两局。”反正她输了,他也不要她的。
第四局开始,齐远就觉得对手有点难应付了,这一局愣是僵了二十分钟还没论出输赢。边上的小弟们,觉得祝之繁开头几局太菜,原本都围在边上看热闹,现在散得一个人都没有,各玩各的去了。
僵到最后,齐远忍不住给祝之繁放了点水,没想到祝之繁一身反骨地推手重来道:“这局不算,你这样没意思了啊,我正棋逢对手玩得带劲。”
齐远觉得这女孩儿真是有意思极了,没见过这么倔的,眼睛熠熠,用那种欣赏的语气说:“你不姓祝的话,我觉得该姓齐。”
祝之繁眼睛专心盯在游戏机上,“什么意思?”
齐远:“臭脾气随我。”
祝之繁嘴角歪笑,切了一声。拿捏准了手底下这台游戏机的手感,韬光养晦完毕,第五局开始,她正式大杀四方。
等太阳慢吞吞落到半山腰的位置,一竿子小弟饥肠辘辘地重新聚拢在二人周围,一小弟搭上齐远的宽背,吓了一跳说:“老大,你怎么衣服都湿透了?游戏厅里冷气放得还行啊!”
齐远暴躁不堪地回头瞪他,刚刚背上那一搭,直接把他游戏里的最后一口气吊光了,齐远败走如丧家之犬,胸口堵了满腔的怒火,眼睛寒光刀影,恼火踹了一脚身后之人,“你他妈没长眼?老子在玩游戏,狗爪子起开!”
祝之繁笑得不行,神态自若地从板凳上抬起屁股,抖了抖坐皱的裙摆,瞄了一眼手上的石英表,跟大伙说:“一会儿晚饭远哥请客啊,大家别客气。”
小弟乐呵呵地道:“老大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下午这是赢了多少啊?”
蠢东西,齐远气到胸都要裂开了,这些没眼色的还搁这不知死活呢,牙都咬崩了,语气阴森道:“吃个屁!”
再看祝之繁眉眼灿烂,神态轻松,别提玩得多高兴了,几年憋下来的窝囊淤堵之气,下午一扫而空,如今脱胎换骨出来一副神清气爽的顽劣身骨,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远哥这是输了??
说来也怪,明明看着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却和他们这帮浑吃浑玩的小混混一见如故,又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女孩儿,沪城来的,身上带着一丝神秘与遐想,加之祝之繁光明磊落的大方性格,在场所有人,除了还在郁闷大意轻敌的齐远,谁都将她拥星捧月地呵护着。
出了游戏厅,天色半暗,街上变压器的电线上鸦鸦站了一排待归巢的麻雀,祝之繁这才意识到自己下午玩得太过脑热,一掏手机,果然林雪给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她赶紧给林雪回去过。
林雪着急上火,让祝之繁把手机给齐远,又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骂了齐远一通,说他劣性难改,人小姑娘刚到雾城,就把人家拐走带坏了。
齐远皱着眉头,深深瞥了一眼身边笑得人畜无害的祝之繁,觉得林雪是不是眼瞎识人不清。
拐走?带坏?扯什么蛋!她是没见识过祝之繁这妮子的野和疯吧?肚子里的坏水,黢黑黢黑,不带这么扮猪吃老虎坑人的!
一帮人风风火火进了一家小炒馆,祝之繁从齐远那赢了一百五,这钱用来请众人下馆子吃饭,大家都眉开眼笑的。
屁股刚在圆桌前坐定,饭馆门口的门帘被撩起来,和一股街上热流一起涌进来的,还有一对俊男美女。
男的祝之繁见过,就是上午在火车站门口接住她的那位,宽肩窄臀,身材比例一看就是常年打篮球练出来的,气质清冷矜贵;女的也漂亮,穿戴比小镇上的绝大多数女孩儿都体面,身上的连衣裙是沪城中高档商场里才有的牌子,想来家境不差。
齐远原本愉悦的脸色唰的盖了下来,饭还没吃,就败了胃口。
江与舟和曾窈年走进饭馆,自然也是看见了齐远,双方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可祝之繁的七窍玲珑心却一眼看出了端倪。
用肩膀蹭了蹭身边的小弟,祝之繁压低声音问:“那个帅哥我上午见过,边上的美女谁啊?”
小弟抬眼一望,惊吓不小,喃喃道:“她怎么来了?”
祝之繁觑了觑齐远在美女身上闪避的眼神,八卦地继续追问:“谁啊?你们老大好像对她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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