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与舟拧眉道:“你先上来,天马上要黑了,上游泄洪河水都满到滩上来了,你又淘气,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
祝之繁从浅水滩一步步朝拖着身体上来,脚底踩上岸边的水泥地被地面的温度烫的哇哇直叫。
江与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她整个人拎到自己的球鞋上踩着。
她光脚踩在他的鞋面上, 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胳膊, 两个人的身体无限接近, 祝之繁甚至能感受到自头顶他传来的鼻息。
河面上倒映着他们两个的身影,那倒影是重叠在一起的。
祝之繁羞涩极了, 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把你的鞋都弄湿了。”
江与舟故意僵着脸说:“嗯, 比起鞋湿了,你难道不该更关心我的脚是不是被你踩肿了?”
“啊?”祝之繁没想到向来不苟言笑的江与舟也会逗人,只是效果有点不尽人意,她被吓得像只受惊的兔子慌忙从他的脚背上跳了下来。
踩到滚烫的地面上,然后又是一阵哇哇叫嚷着脚底好烫。
江与舟忍俊不禁道:“我好像真不是一块做笑星哄人的料,你没被我逗笑,反倒被我吓了一跳。”
祝之繁龇牙咧嘴赶紧往脚上套凉鞋,嘴里不放心地嘟哝着:“你出来的时候你妈没说什么吧?中午在机场,我总觉得她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在我身上打转,我害怕她看出来我们两的关系。”
江与舟眉眼笑得很开,取笑她道:“难怪出机场闸口的时候你那么用力地甩开我的手。有时候真不懂你们女孩,前一秒还在为了我不牵你的手而生气,后一秒却死活再也不让我牵,还非得拉着曹敏夹在我们中间粉饰太平,你这大概就叫叶公好龙。我坦然的时候,你倒丑媳妇怕见公婆了。”
祝之繁红着脸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说:“那怎么能一样……你妈被你说的像个老巫婆,实际上我见到你妈的时候人都呆住了!她长得好漂亮……”
她说完马上懊悔自己怎么那么心直口快,居然当着江与舟的面说人家妈妈是老巫婆,惴惴地瞄了一眼江与舟,发现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江与舟问她:“出什么事了?吃过晚饭了吗?”
其实一看见她,就知道她肯定碰上什么事了,神情游荡心不在焉,估计晚饭也没吃过。
只是……她这幅样子在外面多久了?不仅脸被太阳晒得很红,就连原本白皙娇嫩的肌肤眼下都红成了虾子,再这样晒下去,江与舟怀疑眼前这个女孩会像鲜花一样被太阳炙烤枯萎。
祝之繁木然地摇着头说:“还没吃,不过我不饿。祝峰和林雪从沪城回来了,检查结果不好,我心里好难受。或许我是幸运的,从小到大身边的亲人全都健在,没有经历过直面死亡,直到听到林雪口中说出她活不了多久,我才意识到死亡带给一个人的威慑与震撼。”
她渐渐捏紧拳头,目光犹带泪意,指着金光粼粼的河面,“刚刚我一个人在石滩上走,突然想到齐远跟我说起过你的事。你爸在你上初中的时候就走了,那时候你一定也很难受,肯定比我现在要难受得多……你爸是在沪城出的事,之前我完全不能理解你们家对沪城的一切视若蛇蝎毒物的态度,现在能理解了。人失去一样挚爱的东西,心里头有恨有怒,怒和恨如果不找一个宣泄的口子发泄出来,人会想不开活不下去的。”
她隐有惭愧地向江与舟投去目光:“其实我上午在机场生气,也不光光只生你的气,心里还有对你妈的芥蒂,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她似乎对沪城女孩深恶痛疾。我觉得那对我不公平,她一出现,你就自动下意识松开了我的手,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
江与舟看着眼前这个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女孩,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心疼惭愧之余,更是懊悔为什么上午要做出那种愚蠢的行为。
明明他们之间什么负担都没有,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好到让齐远这个穷凶极恶的混小子都甘愿俯首称臣,而他却在那么关键的时刻下意识选择松手。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选择回到那一刻,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松开。
“你这样说,我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的。”江与舟苦笑了一下。
祝之繁重新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在控诉你。我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没有遭受过那种苦难,就对你妈存在刻板的偏见,我这么做的话,其实对她也是一种不公平。一个遭受不公平待遇的人,应该让这种不公平在自己身上终止,而不是代际传递下去,认为这种不公平是理所应当。与舟,她是你的妈妈,我接受了你,也应该学着接受她,不是吗?”
江与舟看着眼前目光熠熠的女孩,有一种看见世上最纯净无杂质水晶的美好感觉。她是那么善良,会为了别人遭受的不幸苦难而流泪共鸣,她闷闷不乐只身在镇上游荡,只为了思考人生道路的迷惑与迷惘。
不知是何时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喟叹:这样好的女孩,他遇上了就一定要好好珍惜保护!十八岁的祝之繁有多善良单纯美好,他就要她二十八岁、三十八岁、甚至四十八岁的时候依旧笑泪纯粹,他要小心翼翼将她像一枚水晶那样妥善保存如初。
祝之繁站在日落河边,像最初他在长白山之巅牵起她的手那样,与他十指紧扣,脑袋抵着他的胸口定定说:“江与舟,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江与舟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的是那般笃定应当:“傻小妞,我们当然会好好的。”
他们怎么不会好好的呢?他自认是一个长情之人,儿时收集的漫画、童话书、字帖、玩具,尽管他早已过了需要它们的年纪,但每一次搬家都不忍心将它们丢弃,它们全都被他尘封在纸箱里好好保存。
在家庭遭遇变故之前,母亲与父亲也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只是遗憾他们没有机会走到彼此白头的那一天。
母亲和齐军再婚的那一天,瘦弱的少年在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暗暗起誓,若这一生遇到心动之人,势必有始有终、荣辱与共,绝不轻易离散。
粗心马大哈的她,或许会认为那天他牵起她的手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又岂会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给出许诺的人,承诺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种倔强的人生自证。他清晰无比知道,或许自己比这世间任何人都渴盼一种地久天长,以此来证明父母此生没有完成的事,始于年少,终于白头,一生长相厮守,他可以做到。
初见她时,她是一个侠肝义胆浑身充满莽气的女子,初到雾城就在火车站不由分说替齐远挨了齐军的一脚;再见面时,她躲在工作室门外与齐远交头接耳,他余光瞥过,心里有点诧异,是什么样的女孩,居然短短两天就将齐远这个无法无天的放浪形骸之人收服得妥妥帖帖?
夏日晴空,山庄曲廊,她坐在屋檐下鱼盆边上逗鱼,一双白皙无痕的手轻点水面,穿着绿色的格子裙,短发楚楚,风情动人不自知。曹敏拉着她去后山的草坡打球,她一出手就球技惊人,实在叫人一眼万年。后来呢,那一晚繁星低压河流,天上烟火璀璨,她犹如出水芙蓉悄然跃出河面,更是令他此生难忘。
她的出现,与沪城二字息息相关,既禁忌又充满了诱惑。他好似明知她是沾染不得的毒药,却甘愿次次饮鸩止渴。
所有冷漠疏远的伪装,崩塌于她带着眼泪离开他家的那天。
如何不后悔呢?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朋友,没日没夜陪着齐远他们在镇上去疯去闹,她对朋友们掏心掏肺,总是第一个掏钱买单的那个,大方到有点傻气。她面对朋友时笑得忘形,快乐到癫,而每每“偶遇”他时,那张原本灿灿的笑脸就瞬间凝固,目光骤然冷若冰霜,再也不会对他露出以前无防备的笑脸。
好几个高温深夜,他特意不开空调,开着窗,只为了听见齐远的自行车轮毂在楼下刹住,她从自行车后座纵身跳下,低低的笑声比划破夜空的烟火更惊心动魄。
齐军和郝红萍在外地,齐远目中无人招朋引伴把人往家里带,他们几个风风火火地上楼,肆无忌惮地在小房间里打牌、吃宵夜,那么多男生,曹敏不在的时候,里头有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她的笑声在人群中特别明显。
有时候凌晨两三点了,对门那群人还不见散局的意思,江与舟不得不皱起眉来去敲齐远的房门。齐远吊儿郎当地来开门,一张有何贵干的臭脸摆明了是在下逐客令,江与舟明知讨嫌,却还是立在门口岿然不动。他目光淡漠,嫌恶地扬手挥散屋内烟熏火燎,里面零食垃圾成堆惨不忍睹,假装不经意扫过人堆里的祝之繁,才发现她已经没出息的在地板上席地而眠,于是脸上的表情再怎么绷都绷不住,瞬间黢黑冷硬下来。
齐远骂他有病,三更半夜不睡,来自己房间发什么疯。
他锁着眉不吭一声,目光定定落在睡得东倒西歪的祝之繁身上。
齐远那几个兄弟里面总算有个聪明人,见江与舟堵在门口寸步不让,于是建议道:“远哥,要不今晚还是散了吧?繁姐都睡着了,你把她背客房的床上去睡。”
齐远若有所思地刮着牙槽,坏坏笑话江与舟:“早干嘛去了?想当护花使者、当好人,晚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人家祝之繁现在是镇上的大红人,手里拢着好几个游戏厅和台球馆的‘好哥哥’,各个疼她疼的跟什么似的,巴心巴肝哄着她一起玩。江与舟,你知道你现在算哪根葱吗?你在祝之繁这,现在哪根葱都算不上!”
江与舟的脸瞬间更黑了。
齐远冷笑一声,生平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他居然会在大天才江与舟的脸上看见那种吃瘪的表情,一个油盐不进的冷血动物,居然身上开始有了一丝丝罕见的人味……
他分明在江与舟的脸上看见了患得患失的恐惧。
若非不是曾经失去过,江与舟不会明白失而复得可谓人间至幸。
其实那一晚的齐远也算是逼了江与舟一把。
他以为自己失去的不过是生命中无足轻重的一名过客,只要她离开了雾城,她远去的背影也会在自己心里泯然如众。然而当她不再对着他笑,她对他一次次有心的“偶遇”视若无睹,江与舟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毕竟曾经得到过那样的笑容与青睐,他终于还是承认,她和“别人”是不同的,她似乎永远无法成为自己命里的那名“过客”了。
有些人注定会成为生命里的过客,然而有些人,即使只从生命中一晃而过,惊艳了片刻的岁月,却足以令人铭记一辈子,成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烙印。
或许是彼时年少还有勇气不顾一切,他不愿她成为自己的无法释怀,所以才有了长白山上的那一次牵手。
傻女孩,她会知道吗?长白山之行,小祝之繁以为的一次简单牵手,不过是大灰狼江与舟内心蓄谋已久演习的一次实践。
眼前这个站在夕阳光晕里脸颊红扑扑的女孩,她的笑与泪是多么迫不及待与他分享,而只因她一通哽咽的电话,他就抛下一切疯骑着自行车来河边找她。
她时而笑着说:“与舟,这个暑假我好快乐,有你、有齐远、曹敏、小郭他们,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我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在雾城找到这样无与伦比的快乐,这里是我的乌托邦,你看就连太阳晒得河水都这么梦幻,波光粼粼像金子一样!这里对我而言,是比金子还珍贵的存在!”
时而又哭着说:“林雪的病棘手,我不能再多呆在这里麻烦人家了。他们自顾不暇,我不好意思再叨扰。下午的时候,妈妈给我打过电话了,原来早在我们出发去长白山的时候,林雪的检查结果就已经出来,我妈那时候就准备让我回家,可是林雪拦住说‘一群孩子去玩,不要坏了孩子的好心情’,我才有了无忧无虑的长白山之行。最迟后天,我就得回沪城了。其实妈妈让我明天就回去,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好好说一声再见呢,就赖皮拖到了后天。后天好像有台风吧?正好风大雨大,你们就不用来送我了,我怕到时候我会哭得好丑……”
江与舟温柔地揉着她的脑袋,浅笑说:“怎么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我们只不过分开个把月,八月中下旬就开学军训了,满打满算只剩一个月的时间。”
他被她带进离别的沮丧忧愁之中,下一秒却又被她的天马行空弄得啼笑皆非。
河坝上两个小小的身影走在夕阳余晖之中,祝之繁拽着他开始在坝上奔跑起来,笑吟吟地说:“与舟,你看,夕阳把岸边的树都晒得金灿灿,我们好像掉进了一个金色世界。那些树叶像金子做的,每一片都好值钱的样子……”
他转头望去,静谧流淌的河流宛如生命一般奔流不息,不知流向何处才是终点。有那么一瞬的恍惚,夕阳无比刺眼,嬉笑的祝之繁甩开了他的手独自往前跑,等江与舟回过神来,发现手中空无一物,整个人顿时慌张起来,后背都惊出一片汗。
恍惚中,他也以为这个暑假只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原来手中什么都没有……
可当祝之繁皱着小脸,埋怨他拖拖拉拉不肯往前走,重新跑回来牵起他的手,他失而复得后陷入了一阵无比满足的喜悦。
“快点走嘛,我肚子饿了。”
“我骑了车的。”
有过前车之鉴,祝之繁露出怀疑他车技的表情:“……我觉得我们走路会比较快,或者我骑车载你?”
江与舟一阵语噎,好气又好笑道:“傻瓜,那是我骗你的。”
祝之繁:“?”
……
过了一会。
被某人高超的载人车技震惊到的祝之繁,发出灵魂拷问――“江与舟,你是不是偷偷瞒着我苦练骑车了啊?”
江与舟笑而不语。
骑车载着她,回头看见女孩的笑容融化在小镇落日的金色光芒里,他的唇角不自觉上扬,她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一个金色的梦。
而因为年少,身陷其中的人,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有多珍贵。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频繁往返外地,等过了这星期更新会稳定一点,距离完结还有几个大情节走完。
第32章 ◇
◎初吻◎
司机老韩抵达雾城比想象中早。
天气预报说明天傍晚至前半夜, 台风可能会在雾城沿海一带登陆,老韩不放心当天路况,特地提早一天把车开到雾城, 顺便回乡下家里看看老母。
他在沪城跟着祝平凡干也十几年了,做司机的,平时老板放假休息了, 也得随时待命,是以雾城老家他这些年并不怎么常回来。
于静梅平时做生意算计精明,但在人情往来上却有体恤的大方。祝之繁暑假在林雪家玩了近一个月,她平时根本看不上祝平凡老家这边的亲戚,但祝之繁这次在老家玩得乐不思蜀,就知道林雪和祝峰肯定是对孩子照顾有加。于是老韩出发去雾城接人的时候,于静梅往他手里塞了五千块, 吩咐他到时候把这钱交给祝峰夫妇, 算是感谢他们这段时间对女儿的照顾。
其实他们两口子从沪城看完病回去的时候,于静梅也有心塞过一个红包给他们,想着这么重的病,后续肯定要花很多钱的。于静梅见小两口都是踏实的人,难得主动开口说给两万帮衬他们一下,家里平时不知道要被祝平凡那些乌七八糟的亲戚糟蹋掉多少钱,但这两万, 于静梅给的心里舒服, 丁点怨言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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