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长亭外,太阳和煦,四下?雅雀无声。
侥幸从?金人手上活下?来的?百姓,鼻尖还萦绕着当年金人在临安肆意屠杀,纵火烧城的?血腥与焦味。
赵鼎与胡铨等官员,神色复杂,有人惆怅,有人深思,有人黯然。
他们是?坚定的?主站一派,可惜,赵构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朋党争斗激烈,迄今仍然不休不止。
姜醉眉转过身,身后的?虞婉儿立刻拿着卷轴上前。姜醉眉言笑?晏晏,对?赵鼎道:“提到你们的?官家,赵统帅也有指示。”
赵鼎听得莫名其妙,心中直觉不妙。
虞婉儿打?开卷轴,扬声念了起来。
赵鼎僵住,他难以置信转头看向胡铨。见?他同样?如此,一脸呆滞。
百姓轰然大笑?,高呼道:“昏德公,昏德侯!好,父子一脉相转,都是?昏庸无德之人!”
*
大内福宁殿。
殿内的?浓烈药味,日积月累之下?,已经浸入了砖木中。再烈的?太阳,也驱不散屋内,若隐若现的?腐朽与阴沉。
赵构半倚靠在软塌上,涎水流久了,沿着嘴角留下?暗红的?一道痕迹。红痕处的?皮,偶有皲裂,抹了棕色药膏。
不一会,涎水将药膏冲散,下?颚的?布巾,便成了一团脏污。
赵构搭在锦被?上的?手,不时弹跳一下?,脸也随之抽搐。给他本就阴森森的?神情,添了些狰狞。
太医院精心伺候,赵构中风不见?好转,如今反而还严重了些。
半晌后,赵构歪着嘴问了句:“都到了?”
邢秉懿用银挑拨动着香炉,不咸不淡地道:“还未有消息传来,应当快了吧。”
赵构的?呼吸重了些,额头的?青筋鼓起,道:“你去见?她!你去!她个贱人!她如何敢来,如何敢来!”
无能狂怒的?咒骂,邢秉懿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她肯定要见?姜醉眉,两边议和的?具体约定,绝不能交到那群朝臣手上。
北地的?盐,通商,海贸,才是?这次议和的?重点。至于岁币这些,以邢秉懿对?北地以及赵寰的?了解,他们要粮食,也不会要金银珠宝。
只姜醉眉啊!
邢秉懿神色怅然了刹那。
当年,她们一起在康王福后宅,私底下?没少?斗过。一起落难到了金人手上,过往的?那点矛盾,淹没在了苦难与仇恨中,彼此成了携手共同杀敌的?伙伴。
世事无常,她们又见?面了,以对?峙的?南北两地,互为一方。
邢秉懿连眼皮都没抬,不紧不慢地道:“姜使节是?代北地而来,她如何敢来,是?官家定下?了要议和,亲自?送去国书?,请她而来。官家可不能凭着一时意气,毁了两地交好。”
赵构眼眶通红,像是?要吃人般,胸脯剧烈起伏,片刻后,又缓缓平息了下?去。
打?,定是?打?不过。北地“震天雷”的?威力,襄阳的?百姓官兵都曾亲眼目睹。
派去的?各路援兵,见?到碎裂的?厚重城门以及倒塌的?城墙,皆不由得发憷。
哪怕是?张俊疏忽职守,想要谎报军情。西夏与金接连丢失城池的?下?场,总做不得假。
赵寰拒绝金与西夏的?称臣与议和,誓要灭了两国。
相比较之下?,赵寰对?南边已经网开一面。
再不甘愿,再大的?苦楚,为了皇位,都得硬生生全?吞了!
邢秉懿好整以暇看着赵构,说不出的?痛快,她看到冯溢在门口探头探脑,抬手招呼他道:“你进来。”
冯溢垂着头走上前见?礼,偷瞄了眼赵构,嗫嚅着道:“官家,皇后娘娘,赵相他们已迎接到北地使团。”
赵构拼命斜着眼珠子朝他看去,连呼吸都停了。
邢秉懿见?冯溢神色不对?,眼神微闪,问道:“见?面的?情形如何?”
冯溢吞吞吐吐道:“全?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到处都是?人。姜使节,姜使节.....”
赵构唾沫喷得到处都是?,忍不住嘶吼道:“说!”
冯溢壮着胆子,道:“姜使节当着百姓的?面,将北地赵统帅给官家的?封爵诰封,交到了赵相手中。”
封爵?
不仅是?赵构,连邢秉懿一并诧异了下?。
冯溢道:“赵统帅封了官家为.....为昏德侯。”
邢秉懿霎时睁大了双眸,她楞了会,猛地转头朝赵构看去。
赵构一动不动躺着,嘴角的?涎水,渐渐混入了殷红的?血,往外流淌。
第107章
一路喧嚣, 姜醉眉一行总算到了驿馆。
赵鼎胡铨等官员从头到尾,脸已经僵硬到麻木。趁着她们进?屋洗漱,胡铨咕噜着吃了大半盏茶, 长长透过口气, 揉了揉脸, 总算缓和了些?。
“赵相,你?看这?.....”胡铨头凑过去,吞吞吐吐了半晌, 沮丧地?道:“北地?着实太过嚣张了些?。”
赵鼎是债多不愁, 这?时反倒比胡铨看得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道:“嚣张就嚣张了, 你?能奈他何?”
胡铨噎了下,说到底,终究是南边太弱, 无论如何都不是北地?的对手。
赵鼎不紧不慢地?道:“等着吧, 看北地?究竟会提出何种要求。”
胡铨说也是,“幸亏北地?眼下没动兵的举动,别惹得他们不满, 到时候又打起来,生灵涂炭。”
这?时, 大内福宁殿的小黄门进?了屋, 来到赵鼎身边, 低声禀报道:“赵相,官家?昏迷过去了。”
赵鼎大吃一惊, 此处人多眼杂,他按耐住心里的焦急, 问道:“太医如何说?”
小黄门回道:“太医已施过针,在等着官家?醒来。皇后?娘娘差小的来,与相爷禀报一声。皇后?娘娘已经吩咐禁军班值,将建国公带进?了宫。”
赵鼎吃了一惊,邢秉懿带建国公赵瑗进?宫,就是要防着赵构驾崩,为立储做准备了。
赵瑗年纪比赵璩大,跟着太傅读书,人也聪慧。要在他们两?人中间挑选一人,按理来看,赵瑗比赵璩合适。
只?是,两?人年纪终究小,正式亲政,得等到大婚之后?,还需要十余年。
这?十余年,帝王年幼,需要帝师辅佐,后?宫还有太后?邢秉懿......
赵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端倪,交待了小黄门几句好生伺候,便打发他回了宫。
胡铨见赵鼎左立难安的模样,看着小黄门离开的身影,疑惑问道:“赵相,可是官家?有了旨意来?”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赵鼎压低声音,飞快说了大内发生的事情。
胡铨脸都白了,着急地?道:“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差错。”
赵鼎点头,道:“别急,先稳住北地?的使节,等下我们赶紧回宫。”
胡铨如何能不急,赵构驾崩的话,他膝下无子,赵瑗与赵璩都年幼。北地?虎视眈眈,主幼臣强,如湘湖一带不太平,张俊等人手握重兵......
这?时,姜醉眉等人换洗之后?来到了大堂。赵鼎蹭地?一下站起身,她微楞住,上下打量着他,不禁笑道:“让诸位等久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赵鼎见自己沉不住气,懊恼了下,赶紧稳了稳神,客气道:“已快到午饭时辰,驿馆准备了些?临安吃食欢迎诸位到来。姜使节不若先用饭,午歇之后?,我们再商议。”
姜醉眉挑眉,敏锐地?道:“赵相可是有紧要之事?”
赵鼎万万不敢在姜醉眉面前?透露出一丝一毫,正准备找借口糊弄过去时,门外传来阵阵的吵闹哭声。
留在临安等候春闱的考生,听说赵构被赵寰封为了“昏德侯”,认为受了奇耻大辱,齐齐到驿馆门前?恸哭。
“北地?傲慢,目中无人,辱我大宋天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行如此羞辱之事,北地?岂有合议的诚意?”
“应下合议的官员,等同于窃国之贼,其心可诛!”
考生激动不已,官兵紧张兮兮地?挡在门前?,生怕他们闯进?去。
赵鼎忙走出去察看情形,他刚露面,就被他们指着道:“就是他,他身为相爷,不为主分忧,还舔着脸与北地?合议!”
“定?是拿了北地?的好处,要将南边卖给北地?。”
“杀了北地?使团,替官家?报仇雪恨!”
骂声震天,赵鼎气得脸都青了,大声呵斥道:“胡闹!你?们懂甚!”
“你?私底下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不与外人知,我们如何能懂这?些?下作之事。我想?问赵相一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赵相替官家?接了封侯诰封,赵相可是代官家?行事,做了官家?的主?”
这?句话,可谓是要将赵鼎打成反贼,暗指他有篡位之意。
赵鼎气得脸色铁青,见他们有备而来,此时不是辩解的时机,也与他们辩解不清。
这?群考生定?是被人煽动,挑拨着前?来闹事。
赵鼎冷哼一声,吩咐官兵道:“将他们带走,为了使节的安危,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驿馆!”
谁知赵鼎的话一出,好比是火上浇油,群情顿时激奋起来。他们一起往前?冲,官兵手忙脚乱挡着,被他们逼得节节后?退,眼见就要拦不住了。
姜醉眉站在门口听了会,眉毛挑了挑。
不出所料,果然来了啊!
姜醉眉对虞婉娘她们吩咐了几句后?,往外面走去。一旁的胡铨见了,连忙劝阻道:“姜使节,万万不可,外面闹得厉害,你?这?一出去,实在是危险啊。”
虞婉娘她们捧了苗刀,抬着长案走了过来。胡铨等一众官员不知所措看着,姜醉眉道:“无妨,我且出去会一会他们。”
胡铨不放心,想?要继续拦着,李弥逊悄然拉了他一下,朝他使了个眼色。
胡铨便站住了,由着她们在门口摆好长凳长案。姜醉眉大步走出屋,踩着长凳,抽出苗刀,杀气腾腾往地?上一顿。
刀尖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嗡地?金石撞击声。姜醉眉面无表情塌上长案,冰冷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身上散发出比刀锋还要凛冽的寒意。
哭喊吵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抬头仰望着俯瞰众生的她。
姜E眉暗暗定?了定?神,抬起苗刀朝人群中一指,轻蔑地?道:“可是你?要杀了北地?使团?”
那人被姜醉眉拿着锋利,足足快有他大半人高的苗刀指了出来,情不自禁瑟缩了下,壮着胆子道:“你?们前?来合议,却是行侮辱之事,让人如何能忍!”
姜醉眉呵了声,讥讽地?道:“赵构都能忍,你?不能忍。瞧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光长嘴,没长脑子的德性,你?算个逑!”她看向一旁焦头烂额的赵鼎,道:“赵相,他污蔑你?,你?可要别绕过他,仔细查清他的祖宗八代!”
赵鼎心思微动,顺着姜醉眉的刀锋看了过去,在那人身上来回打量,对着身边的官差吩咐了几句。
那人脸色大变,这?是要枪打出头鸟了!
姜醉眉代表着北地?,北地?向来软硬不吃。要是使团在南边出了事,北地?的大军,肯定?会挥师南下。而他连着家?族,先得倒大霉。
其他人见状,赶紧上前?护着了那人,趁乱要往前?冲。
姜醉眉脸一沉,苗刀在身前?用力舞过,刀尖差点划到他们身上,惊得他们接连后?退。
“找死!”姜醉眉怒斥了声,看向一边呆愣愣的百姓,高声道:“你?们可知,北地?的盐价几何?你?们可知,北地?的商队能通西域,大理国等番邦?你?们可知,北地?的娘子们也考科举,入朝为官?除了读书人,有手艺的工匠,也能参加科考,考中之后?,同样可以?进?入衙门当差?”
赵鼎直觉着不妙,百姓们已经兴奋起来,期盼地?看着姜醉眉。
姜醉眉道:“我们此次前?来,就是打算让南边的百姓,能吃到与北地?相同价钱的盐,能让你?们的货物,通过北地?的榷场,能卖到西域,番邦,大理国等地?去!南边与北地?的科考一样,无论男女?,只?要有本?事,都能参加!”
能买到便宜的盐,能赚到更多的银钱,能考科举进?衙门当差。
百姓们顿时欢呼如雷,娘子们更是被巨大的喜悦,冲得泪流满面。他们不约而同朝闹事的考生怒目而视,撸起衣袖就要打。
民意对上民意,端看谁的声音大。考生不过尔尔,要面对的,是数百倍千倍,甚至全南边的百姓。
考生见机不对,赶紧抱头鼠窜,逃得飞快。眼见一场无法收拾的大乱,瞬间消弭于无形。
赵鼎胡铨他们都呆住了,没曾想?,还没开始合议,姜醉眉就将她们的条件透露了出来。而且这?些?条件,对百姓大大有益!
可仔细算起来,姜醉眉口中提及的几点,都是南边朝廷自己的事务。北地?这?手,伸得太长了些?啊!
百姓日子不好过,做买卖的富绅钱袋缩了水,也一肚皮怨气。小报上三天两?头刊载的文章,娘子们要与男人一样参加科举。
南边朝廷要是再反对,不用北地?出兵,百姓们就得先反了。
赵鼎肩膀塌了下去,连声叹气。唉,他这?差事办得,如何能回去交差。
姜醉眉从长案上跃了下来,收回苗刀,朝着赵鼎笑眯眯道:“赵相,乱子已经解决了,走吧,我们继续商议细则。”
赵鼎满肚皮官司,袖着手斜睨向姜醉眉,干巴巴道:“姜使节真是好手腕!”
姜醉眉只?当没听出赵鼎的嘲讽,笑着道:“来之前?,赵统帅统统交待过。既然你?已经见识到,我丑话先说在前?面,你?们休得耍心机,没事找事。还有,做事干脆些?,别只?顾着斗来斗去,互相拖后?腿。赵统帅脾气好,我脾气可不大好,还不怕死。”
姜醉眉没撒谎,来之前?赵寰告诉过她,这?一行可能会面对的各种状况。
封赵构为“昏德侯”,定?会有人出来替他哭丧。她要利用这?个时机,既能快刀斩乱麻,又能让百姓倒逼南边朝廷那群朝臣。
赵鼎嘴张了张,又干脆闭上了。
姜醉眉不怕死,她死了,能将人千刀万剐,将人首级,尸身装在铁笼子里送回南边,“好脾气”的赵寰,估计就会亲临临安。
一行人重新进?屋坐下,这?时禁军班值一行,护着凤驾到了门前?。
赵鼎诧异了下,脑子一转,暗自舒了口气。
邢秉懿这?时能来,估计是赵构没大碍了。见识过姜醉眉一路来的厉害,背后?又是赵寰在指点,他自认为不是她的对手。
两?人算是老相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此事交给邢秉懿最妥当不过。
胡铨他们与赵鼎一样,皆神色一松,巴不得有人来担了此事去。
姜醉眉朝门外看去,邢秉懿身着深青朱里皇后?衣,头上未佩戴九龙四凤冠,只?在发髻左右插了薄鬓,既不过分庄重,又未失了礼数。她人未到,笑声先至:“许久未见,姜使节看上去愈发年轻了。”
姜醉眉感慨不已,邢秉懿头上的发丝,已经大半银白,眼角细纹密布。不仅仅在容颜上变得苍老,她眉眼间深深的疲惫,如何都掩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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