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氏有?一个算一个,他们比谁都清楚。她们这群女人, 赵构不会在意, 大?宋朝廷也不会在意。
官员们只想着?如何趁机上位捞到?好处, 如何议和?求饶。在她们这群身陷囹吾的女人之中,赵构只想换他亲娘韦氏回去。
妻子女儿姊妹,完全不在赵构的考虑之中。如此多的女人被?赎回去, 就等于在一遍遍打赵构的脸。
换韦氏, 大?抵因着?千百年?来的“孝道”压在头上,赵构急需好名声。
至于赵佶他们,赵构与朝廷官员都习惯性忘记了。
在新朝得到?了利益者, 不愿意有?人来打破眼前的局面?,哪怕是废帝也不行?。
政斗落败的官员,迎赵佶这种废物回去, 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徒增人耻笑?罢了。
金人能折辱她们,不过是因为她们被?完全抛弃,孤立无援。能任由他们摆布, 正好满足他们嗜血的□□。
如果只赵寰自己,她早就能离开这里。适逢乱世, 哪怕如梁山好汉那般占山为王, 也能过得恣意潇洒。
但如今, 她不能走。
原身的身子弱,饮食太差。赵寰成日劳心劳力, 有?时候实在累到?极点,睡不着?的时候, 她亦有?刹那的脆弱,问自己值得吗?
无论值与不值,她都不能走。
如果她走了,她们这群女人,无人能生还。
赵寰无事的时候,经常站在廊檐下?发呆,望着?破败不堪的浣衣院。她守着?的,是一座埋着?活人的坟墓。
如今,这些人在她的努力下?,刚有?点生机。如同渐渐来临的春日,逐渐苏醒,叫她如何能离开?
完颜要举行?的庆典筵席,赵寰毫不在意,更不会梳妆打扮。只淡淡看了眼韩皎,头也不回离开。
韩皎往前追了一步,望着?赵寰挺直的背影,她慢慢停下?脚步,悻悻离开。
韦氏的屋子在浣衣院最宽敞,门?前悬挂着?半旧的门?帘。屋旁边低矮的毡房里,不知是伺候,还是守着?韦氏的金人婆子,听到?动静探出头。
她见到?来人是赵寰,撇嘴淬了口,唰一下?放下?帐帘缩回了头。
赵寰目不斜视进了屋,屋里的炕烧得热,夹着?说不出的怪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韦氏穿着?艳红的薄衫,斜坐在铺着?赭红色毡垫的炕上。毡帐不知是脏污还是退了色,像是血干涸之后,颜色暧昧不明。
她身形比上次见到?时丰腴了几分,低头对坐在脚边杌子上赵佛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仿佛水滴,颤巍巍似坠欲坠。
听到?动静,韦氏抬起头看来,水滴跟着?轻微摇晃。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直起身,下?巴微抬,不悦问道:“你来作甚?”
赵佛佑见到?赵寰,惨白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蹭地站起身,朝她飞跑过来,紧紧依偎在她身边,叫了声姑母。
赵寰听到?赵佛佑带着?颤抖的声音,安慰地轻拍了下?她的背,不紧不慢道:“我来带她回去。”
韦氏愣了下?,旋即讥讽地道:“回去,回何处去?这里可不是大?宋,由着?你能随意走动。陛下?有?召,大?娘子还未曾装扮呢。”
赵寰深深盯了韦氏一眼,不欲与她多说,牵着?赵佛佑就要离开。
“站住!”韦氏怒了,冲上前抓住了赵佛佑的手臂,“我还有?许多事要与她交代,我都是为了她好!”
韦氏抓得太紧,长长的指甲嵌入了赵佛佑的手臂里,痛得她低呼了声,眼泪汪汪。
赵寰沉下?脸,二话不说,化掌为刀,直劈在韦氏的手腕上。她啊地尖叫,捂住手臂,脸都扭曲了。
以前赵寰生母王贵妃还在时,与韦氏两人就不对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韦氏气得脸上的肉抖个不停,哆嗦着?道:“反了反了!我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你的长辈,你竟然以下?犯上,对长辈不敬!”
赵寰怒极反笑?,问道:“你算哪门?子长辈,可有?你这般做长辈之人?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反正不是你生的,与你无关。佛佑神佑是你的亲孙女,你为她们做了什么,又?是打着?何等主意?韦贤妃,不,毕竟你儿子登了基,遥封了你,我是不是得叫你一声太后娘娘了?”
赵寰神色一凛,沉声道:“无论你是韦贤妃,还是太后,你都得做个人!”
韦氏的脸色变换不停,辩驳道:“陛下?年?轻有?为,如今身前只得一女。大?娘子年?纪与他相仿,若是被?选上,以后岂不是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在浣衣院吃苦受罪!”
前世时赵寰看过一眼韦氏的生平,最著名的两件事,一是她回南宋之后,为了掩饰自己在金国的过往,指认逃回去的柔福帝姬为假冒。
辛辛苦苦逃回大?宋的柔福帝姬,被?乱棍杖毙。
另外的一件事,则是她对有?推荐之恩,在五国城被?其处处照顾,亲如姐妹的乔贵妃,许诺回南宋之后一定会接其回去。
结果,韦氏回去之后,安心享受着?太后的无上尊荣,早就忘了过去的誓言,乔贵妃死在了金国。
自私,凉薄,翻脸无情,与赵构不愧为亲母子。
在浣衣院这种地方?,韦氏还念念不忘后宫倾轧那一套。看来人的本性,在最糟糕的环境里,会更体现得淋漓尽致。
赵寰快被?韦氏的无耻逗笑?了,冷冷道:“韦氏,你要如何,愿意如何做,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你不能拿着?别人的命去换好处。”
拉过赵佛佑站在她面?前,“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你的亲孙女,是你那好儿子的长女,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打算着?她得了宠,好孝顺你这个亲祖母,算盘真是打得响啊,也不怕被?天打雷劈!”
韦氏的小?心思被?拆穿,脸面?立刻挂不住了,虚张声势挥舞着?手,一个劲道:“那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我不过是为了她们姊妹好罢了!浣衣院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难道不清楚?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一堆的活,大?冬天的,在结冰的水里面?洗衣衫!”
幼时贫穷的日子,此刻在韦氏眼前一一浮现。她早受够了,一天都不要过那种日子,想都不愿回想。
摇摇头,韦氏眼泪流了下?来,喋喋不休道:“你就是嫉妒罢了。大?娘子,你过来,别听她的,她会害了你!”
说着?,韦氏欲上前拉赵佛佑。赵佛佑防备地盯着?她,飞快往赵寰身后躲去。
赵寰就那么站着?,韦氏觑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下?,到?底没敢上前。
咬了咬唇,韦氏转头对赵佛佑怒目而视,威胁她道:“今日夜里是上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可别怪我没关心你!”
身为阶下?囚,同样都是可怜的女人,赵寰本打算心平气和?对韦氏说几句。
夏虫不可语冰,赵寰怕无法抚慰,真正柔福帝姬惨死的冤魂。她没了与韦氏说话的心情,拉着?赵佛佑扬长而去。
韦氏急得不行?,追了一步,被?门?外的寒风一吹,忙躲回了屋中,又?尤为不甘心。她气得直跺脚,喃喃骂个不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出了门?,屋内屋外的气温相差太大?,赵佛佑冻得抖了抖。赵寰往前站了下?,替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温声道:“我们走快些,回屋去就不冷了。”
赵佛佑嗯了声,片刻后轻声道:“姑母,等下?还要去见金人新皇帝,我怕。”
赵寰干脆利落道:“你还小?呢,与神佑,三十三娘她们都在屋子里,不用去。”
赵佛佑惊喜地抬起头,难以置信问道:“我真可以不用去吗?”
赵寰抚摸了下?她瘦弱的肩膀,叹了口气,笑?着?安抚道:“真不用去。你瞧,你这小?身板,看上去还是个垂髫小?儿,去做什么。”
赵佛佑呼出口气,真正笑?了起来,挽着?赵寰的手臂,叽叽喳喳道:“姑母真好。先前我吓死了,娘娘一个劲对我说,在金人这里,只有?我与神佑,还有?她是一家子,当要守望相助。等我有?了宠,以后也能拉扯一把神佑。等我们都入了新帝的后宫,以后生个儿子,一辈子就不愁了。可我觉着?不对,姑母说过,万事都要靠自己。再说,金人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亲人,岂能与之为伍。我不喜欢娘娘,十三姑母说她是自甘下?贱。”
赵寰欣慰道:“你想得很对,靠宠爱生孩子这些,都靠不住。你看韦氏自己,她既没靠上丈夫,也没能靠上儿子。她豁得出去,在金国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得来,我们不应当过多苛求她。可她错就错在,不该牺牲你,任何人都不应当被?她牺牲掉,去换取她想要的利益。”
赵佛佑似懂非懂,皱起小?眉头沉思起来。赵寰领着?她回了屋,赵神佑看到?了,立刻跳下?炕迎上前,拉着?她不断打量。赵金铃跟着?围上前,嘘寒问暖说个不停。
三个小?娘子手拉着?手,笑?成了一团。稚嫩的脸庞,笑?容灿烂,赵寰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
赵瑚儿与邢秉懿此时回了屋,看到?赵寰,顿时焦急地道:“如何了?先前三十三娘说你去韦氏处找佛佑了,可是她不安好心,起了坏心思?”
赵寰简单说了几句,邢秉懿作为儿媳妇,她气归气,倒没好出言指责。
赵瑚儿却不客气,柳眉一竖,骂道:“破落户就是眼皮子浅!以前在汴京时,她就不受待见,生了儿子也没用,不过是个才人罢了。亏得乔贵妃巴心巴肝当她是姐妹,被?她哄得团团转,真是十足的蠢货!”
乔贵妃与赵佶他们一起关押在五国城,在那边并不比浣衣院好过。除了要伺候赵佶他们,还要伺候守卫五国城的权贵们。
思及此,赵寰眉毛微拧。
除了浣衣院,在各大?王寨以及权贵后宅,还有?许多来自大?宋的可怜女子。
邢秉懿一边往门?外看,一边劝盛怒的赵瑚儿:“你且小?声些,如今浣衣院换了金人婆子,来回走动勤快得很,仔细被?她们听了去。”
赵瑚儿冷笑?,手起手落,做了个砍杀的姿势,很是牛气哄哄道:“怕甚,到?时候杀了就是!”
赵金铃咯咯笑?,在旁边乱拍掌:“十三娘厉害,厉害得紧!”
邢秉懿骇然,嗔怪地拍了赵金铃下?,笑?道:“可不能随便乱来,得听二十一娘的安排行?事。”
赵瑚儿的气势一下?收了回去,赶紧道:“那是当然,二十一娘是将军,我是小?兵,得听号令冲锋陷阵。”
赵寰失笑?,细细叮嘱道:“老?规矩,三个小?的在屋子里不用出去。我们等下?去的时候,见机行?事,不要做无用的反抗。”
赵瑚儿愣了下?,变得不安起来,呐呐道:“若是被?金狗皇帝选了去,那该怎么办?”
赵寰沉吟了下?,坦白地道:“完颜不会选我们,一来我们年?纪大?了,二来,他披着?读书人的皮,不会那般猴急,今晚就广充后宫。三来,完颜的正妻可是出自裴满氏,在金人中是世家大?族。完颜宗干为了稳定朝政,亦不会猴急,只会强行?拉去吃酒作陪。最大?的可能,是我们会被?拿去赏赐给?其他完颜氏贵族。”
赵瑚儿脸色大?变,更紧张了,忙追问道:“若我们被?赏了出去,就必须得分开,那就更糟糕了!”
赵神佑眼眶一下?红了,扑到?了赵寰怀里,搂着?她的腰不肯撒手。赵佛佑与赵金铃见状,呜咽一声,跟着?跑过去,几人抱成一团。
赵寰感到?几人深深的不舍与不安,默然片刻,道:“程颐曾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可同意他的说法?”
“呸!”赵瑚儿冷笑?连连,“他大?放阙词罢了,谁搭理?他!”
邢秉懿想了下?,低低地道:“照他的理?来说,我们都是失节的女子,早就不该活着?了。”
赵寰道:“男人们都这般想,南边朝廷的官员,更巴不得我们这般想,全部殉节,方?便他们趁机抹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我们活着?,存在,使得他们成日挂在嘴边的大?义,家国天下?,就变得尤为可笑?。我们偏要好生活着?,活得比他们长,活出真正的风骨。若是这次之后,我们就要分开,你们也不要怕,是危机,也是转机。”
仔细斟酌之后,赵寰道:“去将姜醉眉她们叫来,我们一起商议。”
很快,姜醉眉她们来了,几人同样神色焦急,七嘴八舌道:“二十一娘,先前你不在,我早就想找你呢。”
“就是,今晚应当是鸿门?宴,谁去谁倒霉。二十一娘,你可以应对的法子?”
赵寰示意她们安静,“来不及了,我们先说正事。”她压低声音,与她们仔细叮嘱安排了一番。
姜醉眉她们听后,当即离开,各自去忙碌。
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浣衣院极为难得挂上了几盏灯笼。红彤彤的灯笼,照着?破旧的院子,显得既怪异,又?不伦不类。
韩皎剔剔达达走了一圈,不断提醒道:“可都装扮好了,快些!要记得守规矩,若是惹恼了贵人,仔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趾高气扬的喊声,到?了赵寰屋前低了下?去。韩皎看到?赵寰在,暗自叫了声阿弥陀佛。对她照旧穿着?先前的破旧衣衫,将赵佛佑她们留在屋内的行?径,只当做未曾看见。
赵寰与赵瑚儿,邢秉懿三人结伴一起往外走去。她边走边不动声色暗自打量,浣衣院尚好,出了院门?后,周围氛围顿时一变。
金人守卫森严,在原来烧掉大?殿前的空地上,支起了顶巨大?的王帐。一顶顶矮帐围绕着?王帐,持着?刀枪的金兵,警惕来回巡逻,哪怕是蚊子都难飞进去。
架得高高的柱子上,挂着?龙灯,将四下?照得透亮。赵瑚儿抬眼看去,轻声嗤笑?,对赵寰道:“这是大?宋汴京元宵节时,鳌山上最常见不过的龙灯。可怜这群蛮子,却当做宝贝抢了来,庆贺新皇帝登基。”
赵寰不经意哦了声回应,眼神却盯着?王帐的布局,估算着?守卫的兵力。
新殿尚未修葺完毕,皇宫内接连出事。按照常理?,完颜宗干应当让完颜留在王寨里才稳妥。
只看眼下?的架势,被?重兵把守的王帐,赵寰估摸着?,完颜宗干是为了彰显完颜的皇帝威严。
皇宫破归破,代表的意义却不一样。在此地大?张旗鼓安营扎寨,是在向各方?势力施压。
在韩皎与金人的吆喝安排下?,众人低头陆续进屋,在角落处肃立。
赵寰混在中间,抬眼打量过去。在大?帐的正中处,摆着?一张花梨木荷叶交椅,椅子上,铺着?一张雪白的虎皮。
在右下?手,同样摆着?一张交椅,只上面?没有?披着?虎皮,以示区别。接下?来,依次摆放着?矮塌矮几。
靠近角落处,立着?花枝宫灯。香炉里青烟袅袅,散发着?浓郁的檀香香气。
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赵寰她们进屋后,乐师伶人们陆续进入。在金人的安排下?,与赵寰她们挨挨挤挤靠在了一起。
立在赵寰身边的赵瑚儿,悄然碰了她一下?,眼神朝乐师那边斜去。
赵寰轻轻颔首表示已知,她早就发现了,进来的乐师们,其中就有?赵瑚儿认识的许桃娘。
“陛下?到?!”一声浑厚的喊声响起,似唱似吆喝,金人用生硬的汉话喊道:“跪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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