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瑚儿一听,顿时咬了咬唇,眼中淬满了恨意,骂道:“今日我要当差,还有一堆衣衫要洗呢。狗贼们的衣衫又厚又臭,泡在冰水里洗,除了累,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这般辛辛苦苦活着,还不如死了作数!”
赵寰无声笑,说道:“十三娘,宫女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赵瑚儿呆了呆,立刻抢白道:“是,那是以前,我们如今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早就该认命了。伺候人的事情,明明做得驾轻就熟,何苦来哉,再摆着帝姬的谱,实属惹人笑话!”
看来,作为郑皇后的女儿,嫡出帝姬,赵瑚儿的性情还挺泼辣爽利。赵寰一点都没生气,还挺欣赏她的性格。
哪怕被折辱,历尽磨难,明珠始终是明珠。擦拭掉蒙在上面的尘埃,很快就能焕发出光彩。
赵寰缓缓道:“你别急,先听我说。我们皆历尽磨难,你应当能理解,靠着双手做事赚口饭吃,并不丢人。十三娘,你要注意的是,保护好自己。不要在这时候讲气节身段,多向看管的婆子说些好话,求求情,让她给些热水。另……我下面很不舒服,你呢,你可好?”
赵瑚儿神色一下黯淡了下去,手抚摸着小腹,哀哀道:“我也不好。几次怀了身子,都被落了胎。落胎伤身,不落的话,生了孽种下来,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
除了韦贤妃之外,其他女人怀了孕,都被灌药打掉了。落胎之后没得修养调理,甚至小月子都没过,还要满足他们的□□,留下了一身的病。
赵寰深深呼出口气,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拿到药。走,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赵瑚儿抱住赵寰的手臂,依偎在她肩膀上,静静流泪,哽咽着说道:“来也干净,去也干净。二十一娘,我不是吃不了苦,不想做事。只想着给金贼们洗衣衫,他们不配!”
“嗯,他们不配。”赵寰附和了句,话锋一转,“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赵瑚儿一愣,顿时来了兴致,迫不及待问道:“什么机会?二十一娘,你最最聪明了,快速速说给我听。”
赵寰压低了声音,说道:“洗完衣衫,我们还要将干净的衣衫送到各处去。除了女人之外,金人还从大宋要来了乐师,工匠等其他人,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赵瑚儿听得双眼闪亮无比,不过,她还是存有疑虑,说道:“他们可会与我们一条心?”
赵寰神色笃定,说道:“能!金人就是一群畜生,蛮子。可能有极少人,会贪图富贵投靠他们。只要尚存有一丝人性,经历过这些年的屈辱,谁不拿他们当做生死仇敌!”
靖康之耻留下的痛,深刻在每一个有血性的大宋人骨子里。
南宋朝廷虽有贪婪无耻的秦桧,也有岳飞,韩世忠等与金人抗战到底的武将。
崖山海战,陆秀夫背着少皇帝,与数十万将士民众投海,也绝不向蒙古铁蹄投降。
赵寰从不怀疑他们的气节,没吃过苦的士大夫权贵们,贪生怕死的多,但绝不包括他们这群在金国受尽侮辱的大宋人。
赵瑚儿沉默了片刻,颤抖了下,心有余悸说道:“二十一娘,若是以后他们再来,我们该怎么办?”
赵寰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道:“顺势而为,不要拿命去反抗。事后赶紧清洗,保护好自己。十三娘,你记得了,这不是我们的错。贞洁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觉着自己干净就好。除了自己,其他人任何人的意见看法,官家圣人在内,都是放他祖宗八代的臭屁!”
在朱皇后被封为贞洁夫人时,赵瑚儿经常想,她还不知羞耻活着,以后若是能回到大宋,如何面对他人。
从没人这般斩钉截铁告诉过她,错不在她们,自己的想法最重要。
赵瑚儿心头的阴霾消散无踪,她想笑,嘴角上扬到一半,就止不住泪流满面,喃喃道:“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都是干干净净的.....”
第4章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终于在天明时分停了。天地间银装素裹,大雪几乎没过小腿。
陆陆续续中,浣衣院有了动静。开门声,木屐踢踢QQ声,偶尔夹杂着厉声的呵斥与尖声哭泣。
管事们管教打骂,用破布随意一卷,抬出去扔到乱葬岗的尸身。浣衣院的所有人,对这一切早见怪不怪。
旧时王谢堂前燕,早就没入污泥里。帝姬后妃与宫女民女一样,神情麻木,在管事们的指使下开始干活。
上京寒冷贫穷,金国寻常百姓也吃不起一日三餐。浣衣院的人一日饮食,不过在半晌午与傍晚时,分得些汤水饼子。
吃食只给当值做事的人,帝姬后妃等特别些,抵了“一千贯”,她们每日可以多分到一碗汤水与一块面饼,负责洗权贵们的衣衫。
赵寰只打了会盹,今日要当值,她很快套上衣衫下炕。拉开门,朝外警惕打量倾听。
外面一切如常,她稍微放下了心,关上门,朝紧张看过来的赵瑚儿点头示意。
赵瑚儿松了口气,跟着起了身,留下赵金铃继续在炕上躺着。
赵金铃幼小没人管,平时乱窜找吃食,或靠着姊妹们拉扯一把,如同杂草般顽强活了下来。
赵寰洗漱出来,见她还一动不动,怕她着凉生病。走上前,伸手摸向她的额头。
赵金铃眼睛倏地睁开了,眼神恍惚可怜,含糊着叫了声“姐姐”。
待看清眼前的人,赵金铃眼中的光明显暗了下去。只很快,她脸上浮起笑,说道:“我没生病。”
赵寰知道她想念生母,只在这个鬼地方,生母在绝不是好事,还是身体无恙最重要。
没有摸到热度,赵寰松了口气,将她被褥掖好,说道:“再歇会吧,过会我将汤饭给你留在炕头。等下暖和些,你起来再食。外面冷,别到处跑了。”
赵金铃乖巧地点头应了,赵瑚儿正在系裙子,闻言转头看去,说道:“二十一娘,我先去拿饭食。去迟了,韩婆子又得找茬。”
韩婆子原是宫中的尚义女官,在宫里时,得称她一声韩姑姑或者韩尚义。金人用大宋人管着她们,听赵瑚儿明显鄙夷的语气,看来,韩婆子与她们这群帝姬贵人不对付。
韩婆子能被提拔,除了拼命巴结上了金人,就是恨死了她们这群皇室,金人能放心让她看管。
无论哪种一种,韩婆子都称得上是掌权者。这几日赵寰生病起不了身,还未曾见过她,沉吟了下,说道:“我与你一起去吧。”
赵瑚儿嘀咕咒骂了两句,与赵寰一起出了门。
灶房在靠近院墙角落的院子,离昨晚埋尸身的地方,中间隔了一条夹道。赵寰与赵瑚儿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朝夹道那边看去。
路上堆着的积雪无人清扫,平平整整,上面不见脚印。赵寰心下稍定,收回视线,与赵瑚儿一起进了灶房。
屋子里烟雾腾腾,碗盘碰撞叮当做响。韩婆子约莫三十五岁左右,不胖不瘦,能在宫里做到尚义,眉眼首先得端正。
只如今的她,眼角嘴角下拉,加上左右脸颊上的两条深深纹路,板着脸站在那里,除了凄苦之外,更是凶相毕露。
排在前面的人井然有序,很快端着汤饭离开。到了赵瑚儿,她走过去,拿着汤勺的婆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婆子嘴角撇了撇,哐当一下舀了半勺面汤,快倒进碗里时,手抖了一抖。半勺汤,只余下了一小勺。
赵瑚儿咬了咬唇,接过了汤碗没做声。管着饼子的婆子,在篮子里捡了只缺一大角的饼子,随手扔在缺了口的陶碗里。
韩婆子一言不发,阴森森盯着脸色很不好的赵瑚儿。赵寰快步走过去,站在了赵瑚儿身边。
管饼子的婆子冲着赵瑚儿眼一横,恶声恶气道:“不吃就放下,还站在这里作甚!”
赵寰听婆子的话、明显带着金人的口音,不由自主再看了眼韩婆子。
金人都在她手底下做事,真是不可小觑。
赵瑚儿见赵寰上前,咬牙忍了,悻悻端了面汤与饼子离开。
轮到赵寰时,她的面汤与饼子量尚算正常。便与其他人一样,端了走到赵瑚儿身边,将碗放进了她的食盒里,低声说道:“你先回屋去用饭,我很快就回来。”
赵瑚儿愣了下,见韩婆子已经朝她们看来,低声说了句保重,提着食盒朝外走去。
赵寰走到韩婆子面前,福身客气地打招呼:“韩娘子。”
韩婆子眼神冰冷,抬眼上下打量着赵寰。渐渐地,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嘴角往上扬了个细微的弧度,讥讽地道:“在下可当不起柔福帝姬的礼。”
话虽如此,韩婆子却万万没有不敢受赵寰礼的意思,神色隐隐出现了不耐烦,说道:“拿了饭菜就快走,还站在这里作甚。等下当值迟了,可不要怪我不拿你们当帝姬看。”
赵寰忙直接了当说道:“不敢耽误当值。我有件事想求韩娘子,我们姊妹多,三十三娘年纪小,想替她求一碗汤,一块饼,请韩娘子通融。”说完,再次福身下去。
韩婆子神色复杂,痛快与恨意交错闪现。她紧紧抿着嘴,看上去神情愈发凶狠狰狞。
目光放肆,在低眉顺目的赵寰身上来回打转,从牙关里挤出来两声呵呵笑,“你们赵家人,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帝姬的架子,想要与众不同!”
赵寰顿了下,抬眼看向了韩婆子,迎着她的视线,平静地道:“赵家有男人与女人。我们姊妹,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
韩婆子阴森森一笑,“也是,你们赵家女人,只能在男人身下打转,求得荣华富贵。”她转过头,吩咐道:“再给她一份,让她拿回去养小的,养大了好去伺候男人!”
赵寰面不改色福身道谢,走上前接过婆子递来的汤与饼,回了屋。
赵瑚儿已经在用饭,见到赵寰拿着饭食回来,忙上前接过一看,好奇问道:“你哪来的?”
赵寰说道:“问韩婆子要的。”
赵瑚儿惊讶不已,道:“韩婆子向来恨我们,先前你见到了,婆子得了她指使,克扣了我一半吃食。你居然能从她手上,要到多余的一份!”
端看赵瑚儿与她的相处,赵寰看出了端倪。
韩婆子是大宋人,对“一千贯”到底不敢太过,金人没了发泄的人,估计她也要倒大霉。
赵寰理解她扭曲的心理,既然喜欢欺负她们,享受她们低头的痛快,毫不犹豫把可怜展现给她看。
将赵金铃的那份饭食放好,赵寰侧身在炕上坐下,低声说道:“这是给三十三娘要的。她还小呢,吃不好,总得填饱肚皮。我们也一样,吃饱才有力气。我先前起来,就觉着头很沉,估计是着了凉,肯定还得病一场。”
赵瑚儿眼含担忧看着赵寰,苦笑一声,说道:“我也很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自从落胎之后,月事就不准,感到小肚子沉沉的,估摸与你一样,会病上一场。小病靠熬,大病靠命,端看命硬不硬了。”
赵寰将饼掰了一块递过去,赵瑚儿推辞着不要,“你身自也不好,得多吃些,别管我。”
“拿着,我有数,不会硬撑。”赵寰将饼塞到了赵瑚儿手里,坚定地道:“该死的都活着,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这次生病,一定要想着法子要到药。我还想着,最好能将我们的妇人病治一治。”
赵瑚儿握着饼,怔怔望着赵寰。这一夜一早,变化实在太大,她一时没能回过神。
眼下就只有赵瑚儿与赵金铃一大一小两个帮手,赵寰不可能单打独斗,耐心解释道:“韩婆子对我们的仇恨,不外乎在宫里受了欺负,赵家皇室无能,她被送给金人抵债。不管哪一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尽量使自己过得好些。先前我找她要饭食,就是在试探她。她既然给了饭食,接下来,我再试着要热水,要药,要去别处送洗干净衣衫的差使。”
赵瑚儿佩服不已,接着脸色一变,气呼呼地说道:“韩婆子明明是大宋人,却与金人一样欺负我们。我实在是气不过,做不到对她低声下气。”
赵寰笑笑,没有多劝,说道:“你不用管,只需看着我做就行了。我们吃快些,不要迟到。”
赵瑚儿一听,忙几下吃完了粗粮饼,将碗里寡淡无味的汤喝得一滴不剩。手脚麻利,将空碗收在篮子里。
赵寰也吃完了汤饼,两人一起出门,将碗还回灶房,去了灶房隔壁院子洗衣衫。
大木盆在屋里一只只排开,里面堆泡着满当当的衣衫。天气太冷,湿哒哒的地上结了层冰,木盆上面也漂浮着一层冰块。
已经有人坐在盆前,躬腰吃力捞起冰水的衣衫,放在搓衣板上搓洗。一双双露出来的手,红中泛着青紫。
韩婆子守在门口,赵瑚儿目不斜视走了过去。赵寰到了她面前,停下脚步福身见礼,无比客气喊了声韩娘子。
韩婆子恨恨盯了赵瑚儿一眼,嘴里冒出寒气,朝赵寰厉声训斥道:“还不快些!”
赵寰揉了揉僵掉的脸,努力挤出一丝笑,再次喊了声韩娘子。
韩婆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以前在宫里时,她们这些贵人,几乎连正眼都不给她一个。
到了金国,身份变了,她们在背后咒骂她,骂她与金人为伍,这些事她都一清二楚。
今日赵寰已经叫了她无数次韩娘子,不是韩管事,更不是她以前的名号韩尚义。
韩婆子不喜欢韩尚义,韩管事听着也怪怪的,听起来极尽嘲讽。打心底,她亦不喜欢这个称号。
赵寰以前与她没说过几句话,口口声声叫她韩娘子,普通寻常的大宋称呼。
好似她是普通寻常的大宋人,赵寰亦是普通寻常的大宋人,两人在异国他乡话家常打招呼。
韩婆子将到嘴边的训斥咽了下去,板着脸问道:“你有何事?”
赵寰福了福身,说道:“天气实在太冷了。”她伸出手去,露出长满冻疮的双手,低声下气哀求:“手快烂掉了,想向你求些热水。”
韩婆子盯着赵寰的手,喉咙里又挤出了含混不清的笑声。她仿佛从没笑过,笑得很僵硬,声音刺耳,好似老鸹在叫唤。
赵寰从她的笑声与打量中,感觉到了她的畅快与恨意。垂下眼眸,继续道:“我身子还没好齐整,早上起来又起了热。再病一场,估计熬不过去了。韩娘子,求求你行行好。若是要死,我盼着能死得齐整些。”
韩婆子继续呵呵笑,她昂起下巴,说道:“我可没有热水。你要热水,有本事就自己去烧!”
赵寰福身道谢,忙说道:“我这就去烧,只需要一些些,水不冰冻就足矣。”
韩婆子斜了赵寰一眼,说道:“今日必须将盆里的衣衫洗完,否则,我要你好看!”说完,一扭身昂首挺胸离去。
屋里的人听到赵寰与韩婆子说话,都抬头朝她们看来。等韩婆子走了,赵瑚儿赶紧跑过来,急着问道:“如何,你们说什么了?”
“说热水的事情。”赵寰微微皱眉,她不会烧柴火啊!
心下一动,望了屋内众人一眼,问道:“你们可有谁会烧火?我们去拿些柴,抬水去烧火炕的锅中,多烧几锅热水,拿来洗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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