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冠冕下?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像是那晚打杀她时,即将要暴起。
她走了许久的路,身子酸软无力,已经快撑不住了。
“大宋的子民?们,你们睁大双眼?,看清楚他这个皇帝!他只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给你们加赋税,让你们拿命给他修华丽的宫殿!”
“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有地种,有饭吃,有赵统帅护着你们安宁!”
“尤其?是娘子们,去北地吧!那里,你们才能做人,你们能与男人一样做人,能够读书考学,能出仕为官!”
小娘子的声音尤其?尖利,穿过人群,震耳欲聋。
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就是安和公主,错不了,她真是安和公主!”
“完颜狗被?赵统帅吓得躲在老巢,迄今都不敢动。”
“北地赵统帅将西夏占去的领土也收回来了,安和公主说得没错,北地那边的人,都有地种,日子可比我们好过多了!”
“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杀,哪还会在意我们这些?贱命!”
“我们临安百姓,都被?逼得快活不下?了,修皇宫加赋税,服徭役,没拿我们当人看过啊!”
张娘子挤在人群中,双手握在面前,红着眼?眶对方氏道:“听到没有,阿娘,听到没有,到了北地能做人,挺直腰板能做人!”
“北地府衙好多女官啊,女人能与男人那样,读书考学,当官做事呢!”
“是啊是啊,兵营中,还有好些?女将军呢。”
“让我们戴着帏帽出门,好似我们的脸见?不得人一样,如何就伤风败俗了?”
“男人才该戴帏帽,那张丑脸,谁希得看!”
“这劳什子的东西,我再也不戴了!”
在沿街铺子雅间看热闹的贵人娘子们,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有娘子扯掉帏帽,一把扔在了地上。陆陆续续有人学着她,掀起了帽前的皂纱。
她喊得这般快,这般大声,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用自?己的命,在呐喊!
汤福心沉下?去,壮实的汉子,难过得几乎站立不稳。
赵佛佑的喉咙已经嘶哑,剧烈地咳着,手拿着匕首,摇摇晃晃走了上前。
“她要弑君,护驾!护驾!”官员们回过神,慌乱下?令。
赵构目光阴森森盯着赵佛佑,恨意滔天,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禁卫扑上去,手上的刀一起挥出,砍在了赵佛佑身上。
赵佛佑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她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是解脱,轻快地笑容,望着头?顶清灰的天空。
她回不去北地啊,如何能回去。
她与赵构的仇,就让她自?己来报。
她敬佩赵寰,永远感激赵寰,但她也有自?己的雄心壮志。
她要靠着自?己,名垂史?册!
第93章
今日的太?阳尤为明媚, 翠微堂的辛夷花含苞待放,满树繁花。
明明惠风和畅,邢秉懿却觉着比在大都时的凛冬还要冷。寒意从骨骼缝里?簌簌往外冒, 从脚底心, 直冲上脑门。
赵金姑哭得?晕死了过去, 躺在锦被里?,秀眉紧蹙成一团。双眼紧闭,眼泪从眼角滚落, 痛苦不堪。
邢秉懿如尊石像般, 一动不动坐在床榻前。她没有哭,她也?想哭,但她极力隐忍, 她不能哭。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宫女此起彼伏的请安,接着是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哐当?哗啦, 案几翻到在地, 瓷器碎裂。
邢秉懿直直站起身,从卧房走出去,屋内已经?一片狼藉。
赵构发疯般, 在屋内挪腾着打砸。冠冕上的珠子晃动,不时露出他?狰狞的面容。
“你?个?贱妇!你?故意放走了她, 找死!”赵构看?到邢秉懿, 凶神恶煞扑向她, 挥舞拳头就打。
邢秉懿面无表情,偏头闪开了。赵构太?用力, 一下往前栽倒,差点没收住脚步, 一下摔个?狗吃屎。
这下,赵构被彻底激怒,待站稳脚步,随手捡了个?花瓶,抱着就朝她砸去。
以前赵构也?学过骑马射箭,皇子学君子六艺,不过是花架子。先生吹嘘一番,彼此皆大欢喜。
近几年要不忙于逃命,要不为了朝政心力交瘁。为了医治不能人?道,吃了数不清的药与补汤,身子倒胖了许多,就是虚得?很。
花瓶还没沾到刑秉懿的衣角,就摔到地上碎了一地。
刑秉懿奔到屏风边,取下放在屏风中做摆设的剑,抽剑出鞘,一言不发闷声挥剑乱砍。
剑未开刃,砍在花梨木的条案上,竟也?有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况味。
赵构站在那里?,惊恐地看?着疯癫中的邢秉懿。宫女们听到屋内的动静,战战兢兢探头进来一瞧,忽地一下又散开。自顾自躲开,生怕被杀了灭口?。
邢秉懿浑身散发着杀气,手上的剑带着一阵疾风,直扑赵构的面门。他?吓得?脸色大变,蹬蹬瞪连退几步,失声道:“大胆,你?莫非想弑君!”
“弑君!”邢秉懿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起来,“你?弑母,杀女,如今还要杀妻!来啊!来啊!”
邢秉懿真不想活了,挥下第一剑的时候,她就感到了久违的畅快。
步步逼近赵构,将剑朝地上一顿,撞击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金石相撞声。
“赵九郎,你?可知?道,我是如何从浣衣院那个?魔窟逃了出来!你?以为像是吴贵妃那样穿身戎装做做样子,像你?被金贼追着抱头鼠窜,身边一大堆勤王的兵丁去替你?送死,护着你?登上了大典!”
赵构瞠目结舌望着邢秉懿,眼珠子都快突出眼眶,重复着道:“你?疯了,你?疯了......”
“我是与金贼拼命,用命杀出来的!”邢秉懿继续向前,逼得?赵构背靠着墙,扎着手不敢动弹:“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赵构平时从没将邢秉懿放在心上,她仰仗着他?的鼻息而活。虽为皇后,只要他?一个?示意,她就是被关在笼中,无法动弹的鸟雀而已。
没曾想,邢秉懿突然发了狠。赵构惊诧得?什么都忘了,嘴里?无意识重复着那几句话。
邢秉懿双眼冒着寒意,声音冷得?直教?赵构起鸡皮疙瘩;“你?不是要来找我算账吗,你?来啊,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你?杀了我,杀了三十二娘,你?以为你?身下的龙椅能坐得?安稳!”
“可笑!你?不孝不仁不义,君王失德!”邢秉懿冷笑连连,幸灾乐祸地道:“赵谨赵训还活着呢!”
赵佶赵桓死了,赵构松了口?大气。可赵桓的两个?儿?子还在,赵构对他?们的提防,仅次于赵寰。
赵构呼哧喘息,珠子在面前晃动不停,叮当?作响。
邢秉懿看?得?厌烦,伸手一把?扯去,连带着冠冕,朝着地上随手一扔。
赵构头上的玉冠歪到一旁,看?上去滑稽又蠢俗。他?紧贴着墙,大声喘息着,却一动不敢动。
邢秉懿疯了,她真想要杀人?。她们这群女人?,真从尸山血海中厮杀了出来!
邢秉懿轻蔑地道:“你?睁大你?那没用的狗眼,出去临安城瞧瞧,去听听民意!你?又蠢又坏,自以为是,以为你?有兵,你?是皇帝,所有人?都得?听你?的号令。你?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做你?的春秋大梦!”
赵构手都气得?发抖,喉咙腥甜,眼前直阵阵发黑。
她莫非被脏东西上身了,是了,她肯定是!仁宗被郭皇后打了巴掌,皇后一个?比一个?厉害。刑秉懿先前还端庄贤淑,如今一下就露出了本来面目。
大宋后宫风水不好,皇帝就不该立皇后!
刑秉懿嘲讽地道:“是啊,你?还有一群与你?一样,贪得?无厌的蠹虫百官!你?莫非不知?,那杜充手上沾着多少人?命,近百万啊,近半万!你?居然还能任用他?为相,赵九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不怕那些冤魂,来找你?索命吗?!”
赵构听到杜充,顿时想起赵寰将他?千刀万剐,不由得?更加心悸。
“混账,混账透顶!”邢秉懿看?着赵构如同鹌鹑般发抖的模样,痛快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了眼角。
“我就在这里?,要杀要刮,你?尽管放马过来。”邢秉懿感到意兴阑珊,朝外一指:“滚!”
赵构面若死灰,终于慢慢回过了神,咬牙切齿地道:“好,好你?个?刑氏,我要诛杀你?九族!”
邢秉懿满不在乎地道:“你?杀啊,你?有本事就杀好了。反正南边的人?,过得?都猪狗不如,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个?王,窝囊透顶。你?的王土,可管不到北边。你?的子民,看?到你?的残暴,都跑光了,以后啊,你?就是十足的孤家寡人?!”
赵构紧咬着牙关,目眦欲裂,手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打下去。
邢秉懿说得?对,还有北地。
赵佛佑喊的话,肯定早已传开了。百姓过得?如何,赵构不笨,心如明镜一样。
命贱如蝼蚁,死就死了,十万百万,于他?来说就是多与少,一个?数额罢了。
如今赵构却不得?不在意,没了那些蝼蚁,他?的江山,就成了空。
赵构狼狈不堪,转身逃了出去。
邢秉懿望着他?仓惶的背影,面上一片孤寂。眼睛模糊起来,抬手拭去,满手濡湿的泪。
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真是赵氏皇族一脉相传的没卵子软蛋!
赵构一口?气奔回福宁殿,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如困兽般转来转去,头疼欲裂。
邢秉懿的话,不断在耳边回荡。赵构心知?肚明,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再敢动手,君王失德,赵寰就有借口?出兵了。
哪怕恨意滔天,赵构却半点法子都没有。朝堂上那群朝臣,他?们争权夺利,各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岂能不知?道。
他?也?不敢惹赵寰,要是她出兵,端看?金国与西夏,就知?道会?是如何下场。
赵构无力瘫倒在罗汉塌上,脑子乱糟糟的,没能理清头绪。直到秦桧他?们处理好赵佛佑的事情,回到大内,请求参见。
赵构起身去梳洗收拾了下,吩咐传了秦桧,同时让内侍将赵鼎一并传了进来。
秦桧上前见礼,见到赵鼎,眼神微闪。他?垂首站在一旁,由着赵鼎上前禀报道:“官家,安和公主的尸身,已经?收敛了,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构听到赵佛佑的封号,心里?的那股怒意,又一下升腾,眼神冰冷,看?向了秦桧。
秦桧一如既往知?情知?趣,不慌不忙地道:“赵相此言差矣,先前在九宫坛前行凶者,并非安和公主。安和公主向来柔婉孝顺,如何能犯下那等惊世骇俗的大错。先前谋逆之人?,只是北地派来冒充安和公主,故意要破了祭祀,残害南边百姓。”
光天白?日之下,成百上千的人?亲眼所见,秦桧都能信口?胡说!
赵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转头看?向赵构,见他?目露赞赏,不由得?急道:“官家,只安和公主弑君弑父一事,不孝不忠,她的死,任谁都无法说嘴。如果不承认,反倒是欲盖弥彰了。”
比起赵鼎的建言,赵构当?然会?偏向秦桧,将此罪推到赵寰身上。
事关皇家的脸面,他?的亲生女儿?如何能不孝。传出去之后,他?如何能以孝道忠义规劝百姓?
赵构沉下脸,不悦道:“如何是欲盖弥彰了,他?们懂什么!反正他?们要一个?交代,就给他?们一个?交代罢了。减免一些赋税,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还不得?感恩戴德!”
秦桧颔首不语,脸上得?意一闪而过。赵鼎嘴张了张,见赵构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得?看?了眼秦桧,悻悻作罢。
南边风起云涌,赵寰从贺兰山,回到了燕京。
已进五月,天气炎热无比。赵寰望着大殿内坐着的众人?,他?们晒黑了些,尤其是虞允文,经?常练兵,又变成了块黑炭。
赵寰笑着颔首:“诸位都辛苦了,我先前在路上看?到已经?在收割小麦,今年的收成如何?”
张浚忙道:“燕京今年春上的时候干旱了一段时日,多亏修了沟渠,里?面蓄水灌溉。后来又下了几场雨,收成估计与去年差不多。”他?继续说了其他?州府的情况,大致有好有坏。
赵寰唔了声,“庄稼人?看?天吃饭,没办法,只能够尽量弥补了。工部?得?注意督促,各州府兴修水利,河道河工,加上沟渠,道路,一定不能敷衍了事。要是因此发生了意外,一并追究责任。”
工部?尚书也?是同赵寰一起从金国杀回来的工匠甘岷山,尤其擅长算学重学。
以前一心醉心于学问,于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哪怕再有本事,只混了个?工匠。
到了金国之后,甘岷山虽进步不少,依然还是不太?够用,听到赵寰一说,立刻愁眉苦脸道:“赵统帅,我觉着很简单的问题,州府的官员却不懂,一遍遍来信问,真是烦不胜烦。”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郑氏听得?挑眉,不忍卒睹,转开了头。张浚老神在在坐着,低头数着茶盏里?的茶叶。虞允文则面色寻常,不为所动。
赵寰笑吟吟道:“能者多劳,甘尚书就辛苦些,亲自盯着,手把?手教?他?们。不过你?还是得?保重身子,忙不过来的话,就多找几个?帮手。这样吧,吏部?帮着张贴寻能人?的告示,甘尚书你?亲自考核,过了你?这关的,你?拍板录取就是。”
甘岷山立即一喜,问道:“赵统帅打算取多少人??”
赵寰道:“不拘人?数,燕京够了,就派到各州府去。”
甘岷山喜滋滋应了是,琢磨着那些有本事,却苦于考不中科举的友人?们,他?们总算能有施展才能之地了。
张浚等人?,彼此看?了眼,感慨万分。
此举一出,北地又得?如虎添翼,增添许多真正能做事的官吏了。
接下来,郑氏说了从南边来投奔百姓的情况:“燕京与开封比其他?州府要多一些,分别为三万户与两万七千户,人?丁共计十七万两千人?。各州府加起来,共计两万三千户,全部?人?丁为一共七万零三十人?。”
寒寂不在,听说在寺里?闭关修行。赵寰打算空了再戳破他?的修行,前辽的人?丁,她还一直等着。
赵寰低头翻看?着户贴册子,神色凝重了几分,道:“一户人?家,不过三余人?,都是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了。基本上没老人?与婴幼儿?,而且活下来稚童,都是男丁。”
战乱后,大宋上下人?丁急剧减少。要恢复生机正常,必须得?靠人?。
如今已不用赵寰强调,张浚他?们就知?道了女婴的重要性。没了女婴,以后会?面临两个?局面,人?伦丧失,人?丁增长缓慢。
没了女人?,哪来的后世子孙,绵延生息?
赵寰所考虑却并非如此,对赵开说道:“西北还有很多事情,比如与鞑靼各部?的榷场,采海盐的盐场,马上得?办起来。加上酒,茶等赋税,我们要仔细商议过。随着我回燕京,以前在盐场做工的师傅,要尽快送往汉沽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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