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得很认真, 从指根到甲盖, 一处也不愿意放过。
空气半是旖旎, 半是秋日冷清。
百里川低着头, 在懊悔心情中不由咬唇, 低声道：“对不起……我把你弄脏了。”
在不被魔气支配时, 他依旧有守序认真的秉性。
乌遥想, 有什么脏不脏的……况且, 真要算起来, 该是她强人所难才对吧。
她起初有赧然, 后来索性不管了，任百里川擦拭她的手，随意百里川怎么摆弄她的手指，她都安静乖巧地看着他的脸。
脸上的魔纹褪去后，百里川露出了干净俊秀的本相，鼻梁挺拔，长睫微微垂着，眉头偶尔皱着，像是还在为自己的行为懊悔。
比起最初，他现在的样子终于回到她所熟悉的那个琉焰宗大师兄。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这样一来，只要不受到刺激，那些纹路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吧？
乌遥有意岔开话题，问：“今日早晨你没有去议事，可有听说有关议事的消息？”
百里川抿唇，懊恼的神色果然有所收束：“此前师父只罚我禁足，至于其他事，不曾向我透露过。禁足以后，我的百闻书也被收走。所以今日议事如何，我并不知情。”
乌遥稍作思索，将今早发生的事，连同自己早前在甲级药田的发现一一告诉百里川。
百里川最初只认真倾听，听到最后，一腔愤怒涌上心头。然而他心知越是这种时候越需冷静，想了想，问道：“但是有这种大发现，为何乌瑛不留着自己用，反而要告知其他宗门？”
“这一点，我也有疑惑。玄淼门这些年在凡界发展了不少势力，也收购了不少土地。若我是乌瑛，首先考虑的一定是暗中培育幻鲛，将那些多处来的灵力据为己用。如今这般行事，的确不是她的作风。”
百里川已经将乌遥的手翻来覆去擦了三遍，终于彻底放下，“所以，想要彻底驳倒乌瑛，恐怕还要找到她真正的目的在何处。”
果真是学什么会什么，一点就透。
“嗯。”乌遥含笑牵起百里川的手，“师兄，我觉得比起那些人，你不脏的，一点都不。”
百里川心头发涩，从被药浸泡一样的苦里头长出一点点甜，回握乌遥的手，“既然溯长老已经表态，想必接下来会有所行动。我会请求宗主解除禁足，尽快联系溯长老想办法。”
离开时，乌遥推开窗，见半空中冷光一闪，在渐落的日光中泛出一道寒色。
那是――
百里川道：“你万事小心，莫要勉强。”
乌遥眼神闪了闪，还是点头答了声好。
**
日薄西山，寒水峰笼罩在一片金灿灿的暖黄下。
百里稚水跳下业火刀时，百闻书还在滴鸣。她一路使用灵力飞驰，已经逼出一身薄汗，却没有停脚的意思。
方才从百里溯那得到的消息还萦绕在她心尖，让她没法安稳地坐下哪怕一秒。
今早伏天明找过宗主，这件事她是晓得的。
谁知伏天明一次谈话不被接受，还不到一日时间，又抛来了第二次。
这一次，他们将矛头指向乌遥――竟然说乌遥有堕魔的嫌疑，多么荒谬！
百里稚水自认不至于连人是否堕魔都辨认不出，自然为乌遥辩解，“师父，我曾与乌姑娘数次来往，这回在飞星宗会面，见乌姑娘一切如常，没有半分堕魔的模样。”
百里溯神情严肃：“这次既是对付乌遥，也是对其他人的敲打警示。杀鸡儆猴，之后若是谁再有异议，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反驳的能耐。”
“而且……他们应当不会轻易这般行事，既然出此计划，想必手中还有牌没有出。”百里溯竟然也有几分不确定，“莫不是乌遥果真有堕魔的迹象？”
百里稚水将与乌遥相识以来的经过都想过一遍，万念鲸、药王谷、真界大比……她反复回想，才想起一处地方足以让人生疑。
那时在去药王谷的船上，风吹起乌遥的幕篱，她看见乌遥脸上有虬结的黑色纹样。
可那压根不是什么魔纹。
那东西虽然罕见，但若对灵植深入了解，就能认出那不过是鬼粟藤的纹路，不属于魔纹中的任何一种。
可，若是有人只要一个把柄和由头，不认对错呢？
百里稚水气喘吁吁跑入玄淼门的舍馆，大堂只有几名弟子零星坐着，然而她一身琉焰宗弟子服，依旧很是打眼。
她被那几道目光看得发怵，在弟子中选了相对面善的一个，“请问，乌遥在吗？”
那弟子打量她两眼，同另一名弟子对视一眼，简短答道：“议事以后就没有见过遥小姐。”
这几人都眼神警惕，只答了百里稚水一句，就结伴往里去了。
大堂转瞬变得空落落的，日光尽落，夜灯逐一亮起。
百里稚水独自站空旷的大堂中央，手指慢慢蜷起，只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种名为不确定的恐惧感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乌遥的声音。
“稚水？”
百里稚水的恐惧瞬间回缩，眼泪半掉不掉地挂在眼眶里，看起来无助又可怜。
乌遥瞧见她这副模样，轻轻“唉”了声，知道自己后头还有些弟子要回舍馆，就牵起她的手往里去，“随我来吧，这里说话不方便。”
天暗了，弟子舍馆长廊上挂着的小灯笼泛着光，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飒飒风声里，乌遥开了房门引她进去，将房间里的灯都点好，回头问她：“你冷吗？”
百里稚水这才发现自己从刚刚起，就不知为何缩着肩膀，明明不畏寒的，却有些发凉。
她接过乌遥递来的热水，可算觉得好受了些，又想起自己这一趟的目的，连忙道：“乌姑娘，据说飞星宗内近日探出魔气，这件事你可知情？”
乌遥不置可否，表情没什么变化：“哦？这是谁说的？”
“今日伏宗主找了我们宗主两回，据说都是谈魔气的事。第一回 ，是问宗主可否有感应到飞星宗有魔气，宗主说暂未见有异常。”
百里稚水觉得舌头发干，抿了抿热水：“第二回 ，则说已经找到症结所在，至于是真是假，只需一探便知。”
乌遥也为自己倒上一杯水，撩起裙摆坐在百里稚水身旁，“那么依他们所见，症结在何处？”
百里稚水沉默片刻，猛地将一杯水咕噜噜灌进嘴里，杯子在桌面磕出哐地一声，才缓缓开口：“说是……在乌姑娘你身上。”
乌遥默了默，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眼下飞星宗有这么多人，却偏偏在这时候将矛头指向我。这里头，应当有乌瑛插手吧。”
百里稚水沉默，是默认了她的答案。
看来乌瑛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
乌遥颔首：“的确是她能想出来的主意、能做出来的事。”
百里稚水吞了吞唾沫：“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乌遥起身，见百里稚水紧张，便含笑拍了拍她的头。
这件事原本与百里稚水无关，百里稚水却不顾自己安危来找她，是打定主意将她看做朋友，所以做好了为她行动的准备。
在剧情开始前，她无数次回忆剧情，都提醒自己要忌惮百里稚水。然而跋山涉水走到如今，却知道百里稚水是可靠的朋友。
百里稚水不是男主角的附属品，也不是被剧情摆弄的玩具，她远比自己想象得更正值，更勇敢。
乌遥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伏灼给我们看的幻象？在那个幻象里，我原本就是要被献祭掉的。现在事态发展与那幻境大不相同，结果却很是相似。”
百里稚水咬唇，“若如实告知，他们会听吗？”
“大概率不会。”乌遥看向窗外，“修士一旦彻底堕魔，不仅意识将会失控，连力量也会成倍增加，是以真界对堕魔者向来没有怜悯宽容，宁愿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且这次涉及宗门议事，没有那么简单。”
“那若是遁走呢？现在走应当还来得及。”
“已经晚了。”
百里稚水跟随乌遥行至窗边。只见空中星云密布，夜空无云，星光明亮，却唯独不见月。偶有一道光如流星一般划过，随林中鸟鸣一并隐遁山间。
这是飞星宗独有的结界，借群山星盘布阵，布下此术，天空与平时几乎没有不同，却能使修士往来受限，不再自由。
此时，乌遥放在桌面的百闻书滴鸣几声。
飞星宗・伏灼：有要事找你商量，事关伏灼和天道，你务必要来一遭。
飞星宗・伏灼：明早辰时，明辉阁不见不散。
百里稚水骂道：“这林崎现在说话如此直接，连遮掩都不再遮掩了！”
她急忙拿过百闻书扣在桌面，“乌姑娘，你不要去，我今晚叫表哥过来，我们另想办法。”
乌遥拿回百闻书，没有回复，只合上书页，眸光冰凉：“我会赴约。”
百里稚水一点犹豫都没有：“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不。”乌遥回避百里稚水的目光，“你还记得欠我一个愿望吗？……这一回，让我独自去赴约吧。”
百里稚水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她顿了顿：“……你害怕我成为你的累赘吗？”
乌遥不发一言，似是默认。
百里稚水也随她沉默片刻，方道：“我们一起走过秘境，去过药王谷，哭过笑过，我是打心眼儿里把你当成朋友的……从师父那里听来消息的那一刻，我就准备来找你，想要当面将消息告诉你，想跟你说，不论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扛。”
乌遥决意已定，毫不退让：“这一次不行。”
百里稚水静静看着乌遥，良久，像是对她失望透顶，连告别的话也没有说，快步离开了她的房间。
乌遥独自倚窗站着，缓缓闭上眼，星光将她的脸照得格外冷。
第87章
◎我不知自己有何罪过。◎
第二日清晨时分, 乌遥独自徐行山间，身披鸦青色披风，在早间寒气中更显单薄。
山雾中枫叶更显朦胧, 她每走一步，都听见远处有微弱得快要听不见的响声，在跟着她。
将她视为堕魔者以后, 对她的监视已经在四面八方布下，百里稚水昨夜来找她, 伏天明不会不知情。
之所以没有阻拦百里稚水, 不过是因为他更有自信罢了，认为乌遥即便知道一切，也不会跑，不能跑，跑不了。
现下她不过是入了更大的樊笼, 能以赴约之名前往明辉阁，是伏天明为了自己的好戏给了她面子, 请她走上戏台。
若是不去，就坐实了她堕魔的传闻。
若是去了, 则不管她身上究竟有什么, 都会被打成魔纹。
因为他们需要如此, 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而不是真相。
乌遥踏着枫叶, 踱步至明辉阁时山雾已经淡淡, 漫山枫叶中, 青瓦红墙的楼阁如同捕兽夹。别处还有鸟啼, 这附近却安静得很是怪异。
没有驻足太久, 向明辉阁走去。
她走得比平时慢, 等到了阁前，倒是林崎先她一步推开门，着急忙慌地想要她赶紧进去。
乌遥挑眉：“急什么？”
林崎拉开椅子在方桌前坐下，不满道：“急什么？跟你说了要早些来，你倒是不急不忙，知不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乌遥坐在他对面：“你还是很没有耐心。”
“我要是没耐心，也不至于事到如今还有心思把你叫过来。”
林崎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俯身靠近乌遥，声音压得极低，“乌遥，我叫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穿越来的？”
乌遥呼吸一滞，半息时间即恢复如初，这细小的变化依然被林崎捕捉。他把椅子搬到乌遥身旁：“被我说中了吧。”
“乌遥，你我同属外来之人，你应当知道自己明明不该这样做。”林崎说得认真，像在教育后辈。
“玄淼门是什么德行，你也应该看清楚了，你是什么位置，也应该早就知道了。要是我是你，要么逃跑，离剧情远远的，要么放淡自己的位置，做事不做绝，安静等一条生路，剧情结束了，你也就安全了。”
一通话说下来，乌遥始终垂着眼，没有反应。
林崎当是她听进了自己的话，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难道这样会有好后果？在这件事上，我算是你的前辈，听我一句劝……”
“他们让你激怒我，这就是你的办法？”
林崎的长篇大论被打断，乌遥依然面无表情，像是听了他的话，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
终于，她笑了，然而笑容也是冰凉彻骨：“我今日心情的确很不好，如果激怒我是你的目的，那你做到了。”
“什……”林崎还没来得及想出乌遥是如何得知他的目的，就发现异常。不知何时，黑色藤蔓从乌遥的披风中攀出，锁链一般缠上了他的腿！
与此同时，更多藤蔓在乌遥身旁出现。
一枝藤蔓飘到乌遥身旁，她伸手抚摸叶片，斜睨着他：“林崎，你没有资格教我如何去做。”
“这些日子你在伏灼身上是什么感觉，开心吗？那年我在玄淼门醒来，也过了几天开心日子，觉得未来可期。好可惜，我不是你。”
“逃跑、离开、改变，说得轻巧。”乌遥笑出了声，“若这里是童话世界，你说的大抵可行。可惜，这个世界啊，真是烂透了。平凡人苟且，作恶者好活，不论做过什么好事，只要身上长出几条纹路，就能成为众矢之的，墙倒众人推，得不到好下场。”
鬼粟藤叶片锋利如刀，在藤蔓缠上林崎双腿时，已经有叶片划破了他裤腿上的布料。
他磕磕巴巴，变了语调：“乌……乌遥，我最后劝你一句，看在你我有缘，你还有机会。只要我在这里打开传送阵，你就有机会逃脱，我们两人联手，你助我完成主线任务，我保你一命不死！”
乌遥眉峰一挑：“我苟活这么多年，也没想到有一日男主角会屈尊纡贵，要保我不死。”
她在自己和林崎身旁放出灵力屏障，闭上眼，感受着血液中异样的燥热。
是和真界大比时一样的，能唤起灵物战意的琉焰。
百里溯恐怕不会在这里，如今释放琉焰的恐怕是百里无忧。老宗主承师者道，为了护下唯一的爱徒，恐怕要抓住机会，将她变为废子。
不知如今百里川被他安置在何处。
乌遥希望他不要来。
乌遥身上属于鬼粟藤的纹路更盛，沿着脖子一路攀爬到脸颊，几乎要淹没五官。
暴戾的鬼粟藤毫无保留地攻向林崎。
林崎眼前冲出数条系统警告。
乌遥是要杀了他，而且利用了本该与他站在一边，此时却成为鬼粟藤的帮手的琉焰。
若是将乌遥攻击他带来的偏离值算作是一，那有琉焰相帮，偏离值就是二、三，甚至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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