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胞妹无恙,他本该觉得松弛,现下却有一根心弦仍旧紧绷着。
他不理解自己这情绪的由来,便独自坐在书案前,面色沉闷的擦拭着手中宝刀,一边去思量今晚发生的事:今晚谢清音生病,沈熙薇相救后坊门已经关了,他知恩图报打算亲自送沈熙薇回平康坊内,出发之前还先给宋玉发了信号,要求见面。
一来是最近公务繁忙已经许久没见过宋玉,正好借此机会,问问她长公主的下落可有进展,宋玉作为都知,素日周转在各个官商宴席之上,消息颇为灵通;
这二来嘛,便是人皆以为他是宋玉的恩客,既然大张旗鼓的去平康坊,不见见宋玉反倒惹人怀疑。
可他无意中瞥见了走到巷口的沈熙薇与宋玉撞个正着,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旁人之事他本来毫无兴趣,可独独对这位沈娘子,他却鬼使神差的关心起来,有意无意的问了宋玉一句,宋三娘便讲了方才发生之事,谢泠祐察觉可疑,竟因着担忧沈熙薇的安危,丢下宋玉,紧赶慢赶的跑去了南曲一趟...
又飘忽着想起今日在马车上指尖轻触,温香软玉般的少女,她的许多样子便如走马灯里的画儿,伴着鎏彩的光影投在谢泠祐的脑海中越发的清晰起来:她狡黠的赚漂没的样子、她挺身而出救下女婢的样子、她巧舌如簧勤恳卖货的样子、她大义凌然反对暗箱操作的样子、她豁达乐观吟诗作对的样子、她温柔善良照顾谢清音的样子、她带着稚气四下张望的样子,还有她看他时候的样子...
她的一切,倒映在谢泠祐的心上,明明暗暗,缤纷无比。
这是此生第一次有女郎跌进谢泠祐心中,猝不及防的,毫无征兆的便撞开了他的心门。
谢泠祐觉得有些恍惚的望向手中光可照人的宝刀,刀面上映出他的样子,竟是轻勾嘴角,眉目一片柔情的。
他从未在自己面上见过如此神色,当下心中一惊,忙收敛住笑容,他一时还接受不了暧昧的敢情,只像个彷徨无助的孩童一般想给自己的情绪一个合理化的出路:她是胞妹的恩人,我理应多谢关怀。
这样思量着,他心内便安定不少,可转念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对沈熙薇的责备:素日不是顶聪明的女郎,今儿已经遇见了宋玉,说了那样一遭话,竟还是去看了那铺子,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了,她可不就...
谢泠祐不敢往下想,心底竟莫名生出几分怕来。
他可是十八岁便领军击退突厥悍贼的少年将军,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不过两个狗杂碎,他一个手指就能击退,他害怕什么呢!
他将宝刀重重往桌上一掷,打算入寝。
可那莫名的怕,却好似在他心中生了根,使他辗转难安——他惦记沈熙薇,他害怕她遇见危险。
他明白了这怕的由来以后,在黑暗中猛然坐起,又胡乱的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他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他不能至恩人的安危于不顾。
这样一想,他才舒心了,于是一骨碌起身,穿衣束发,打算入宫去见圣人。
晨间的天空是品色的,朝阳尚未升起,清辉宛如远处的笛音般呜咽,晨鼓亦未敲响。
朱雀大街上一片宁静,只有谢泠祐□□的那匹腾双白,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武后的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她端坐在乌木雕龙书案后,身着常服,桌案上摆着那些大臣的奏章,一摞一摞,堆得极高,武后这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埋首于堆叠如山的政事中,兢兢业业的履行着她的职责。
见了谢泠祐,她略略抬眸:“祐儿,这样早赶来见朕,是所谓何事?”
谢泠祐一揖:“圣人,我想用崇仁坊的那块封地,做官办民赁地。”
武后依旧批阅着奏章,并未抬眸,只淡道:“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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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推开了薄雾,七月十一的晨鼓应声而响,距离大计划只有四日了,沈熙薇准时起床,梳洗完毕,阿罗一早便到小厨房忙活去了。
上次七夕节赚了一笔银子后,沈熙薇便把邸舍的客房换成了雅间,虽比从前贵了些,可和阿罗二人住着,却宽敞了不少,但赵五娘开的毕竟非豪华酒店,因此规格不过尔尔。
沈熙薇推开房门准备下楼去用朝食,可门前却立着个人!
那人见门开了,转过身来,他整个人被朝阳拢成了一片暇子红,衬得比月下温情了许多。
沈熙薇定睛一看,是昨晚剿贼的谢侯爷。
该说不说,谢小侯爷生的真是俊美无俦,日看夜看、明看暗看,各有一番风韵,说一句天下第一美人绝不为过,只是美人的面色有几分憔悴,眼下泛着青,应是昨晚没有睡好,不知是不是前半剿匪,后半夜又去找了宋都知“彻夜谈心”了。
“倒是一对儿苦命鸳鸯。”沈熙薇暗自为二人惋惜了一番,又堆出个礼貌的笑来,开口道:“谢侯爷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却不知所谓何事?”
她嘴上虽说不知,但心中却认准了他是为昨夜贼匪之事来的。
沈熙薇不想被卷进朝堂的乱事里,因此笃定主意:一会儿不管谢泠祐如何询问,自己只说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也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刚救过谢清音,谢泠祐不会恩将仇报对她多做为难的,打定主意后,她便只等着谢泠祐开口询问。
谢泠祐抿了抿唇:“敢问沈娘子,管状口脂的方子,卖吗?”
“儿昨夜确实...”沈熙薇眨巴眨巴眼睛:“侯爷方才问什么?”
谢泠祐的目光并未落在沈熙薇面上,而是十分专注的盯着不远处的墙,沈熙薇颇为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不过是极为普通的白墙,亦不知他为何看的如此入迷,连耳根都略略红着。
他不带情绪的将方才所言又重复了一遍:“敢问娘子,管状口脂的方子,卖吗?”
沈熙薇惊讶的张开了嘴巴,又赶忙堆上个热络的笑来:“卖卖卖!侯爷快里面请!”
真是天降祥瑞,一大早便有财神爷敲门!
沈熙薇现下住的是内外两间的套房,她和阿罗住在里间,外间是个茶室。虽说是个邸舍,本就人来人往,过客匆匆,但邀请男子入内却还是头一遭。
要说沈熙薇本是穿越者,对于男女大防自是比本朝女子开化许多,何况不过是外间的茶室,并非闺阁,她一个走街串巷做生意的,也没那么多讲究,但实质上于邸舍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还是头一遭。
不知是因着最近只花不赚,一遭喜从天降冲昏了头脑,还是她对谢泠祐有种莫名的放心,沈熙薇邀请谢泠祐之时竟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只想着谢泠祐并非轻薄之人。
可谢泠祐却不知晓沈熙薇的心思,暗暗蹙起了眉头:这么容易就能让男子进门嘛,真是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合该着让武侯们好好为长安城的女郎普法了。
沈熙薇见不知武侯们马上便要因着她的草率加班加点,还笑着给谢泠祐泡茶:“卢茶圣昨日送的新茶,还教了儿泡茶的妙法,儿给侯爷泡一杯吧,对了,温仪郡主今日可大好了?”
谢泠祐眉头锁得更紧了:卢郎君是谁?!和他很熟吗?听起来是个很讨厌的人。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舍妹已经退热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她得知你昨日不求回报救了她,还说以后要请你去府上宴饮。”
沈熙薇听闻谢清音病好了,深感十分欣慰:“郡主康健便好,郡主康健便好。现下还要好好养着,莫要落下了病根儿。”
谢泠祐点点头:“我会嘱咐她的。”
沈熙薇一边说着话,一边儿想要烧水给谢泠祐沏茶,谢泠祐却突然出演阻止:“本侯不想饮什么卢姓人拿手的新茶。”
沈熙薇想想也是,卢郎君现下还未成为茶圣,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谢泠祐是金尊玉贵的侯爷,自然看不上,正苦于要做何招待,却听谢泠祐问道:“你那是梅子饮吗?”
“啊?”沈熙薇狐疑。
“我说那瓶子里是梅子饮吗?”
沈熙薇顺着谢泠祐的目光望去,果然有半壶梅子饮放在床头,可那是自己方才喝剩下的,
“可那梅子饮是...侯爷真的想喝吗?”她刚想说儿这就去做一壶新的来。
就听谢泠祐说:“现下口渴的急。”
沈熙薇想起昨日他在马车内豪饮的情形,坚强的认为朝堂议事不许饮水,于是赶忙取过来个杯盏,给谢泠祐倒了一杯梅子饮。
行吧,反正梅子饮是倒出来喝的,不用对瓶,卫生没有问题,客户就是上帝,一个专业的销售人员,应该立即解决客户的需求。
沈熙薇将饮子递给谢泠祐:“是儿的独家配方,和时下长安城中卖的有些不同,不知侯爷能否喝的习惯。”
“自己独创的吗?”谢泠祐心中急于品尝,拿起饮子细抿后,赞道:“风味独特,本侯很喜欢。”
客户喜欢便好,沈熙薇趁热打铁:“侯爷方才说要买口脂的方子之事,是郡主想买方子回去用吗?”
沈熙薇知晓自己从前买的管状口脂,因着本金有限,用料上达不到贵女的要求。
“不,是我姨母见了喜欢,让我来买的。”
既然如此,便是贵人自用,情况与刘记买去商售是不同的,这样的情况,按照规矩这样非商用情况,不可要价太高。
谢泠祐又喝了一口梅子饮:“这梅子饮的配方也卖吗?”
“卖,卖,都卖”。沈熙薇笑靥如花。
谢泠祐被晃了一下子,一时有些出神。
沈熙薇却未察觉,只在心中反复斟酌起价格来,还未及她思虑周全,谢泠祐却开口了:“总共给你五百两银子够吗?”
“啊?”
“不够吗?”
“不是不是,一百两足矣!”狮子大开口,恐失去了回头客,谢泠祐的姨母自然也身份显贵,说不准用好了,口耳相传,一下子酒打开贵妇市场了,人家有钱也不是痴儿,日后想做品牌,建立信誉度很重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沈熙薇很爱惜羽毛。
“嗯。”谢泠祐也不多纠缠,只推过来一卷竹简:“那把方子写下来吧。”
沈熙薇接过竹简,方才提笔,却见那竹简上竟然有字:“公办民赁铺位招赁书?!”
第29章 盂兰盆节
沈熙薇道:“侯爷, 这好似拿错了。”
“咳。”谢泠祐干咳了两声:“错了吗?本侯给你的是何物?”
“公办民赁铺位招赁书。”
“哦,是公办民赁铺位招赁书啊。”谢泠祐又重重的重复了一遍。
沈熙薇抿唇一笑, 心内简直怀疑他是为了告诉她公办民赁铺位招赁之事, 才借口来买方子的。
难道是他感激自己救了郡主,知恩图报,不论如何, 得了这样的消息, 总不能放过,便殷勤道:“请问侯爷, 这公办民赁的铺位是人人都可租赁的吗?”
“你看竹简便知, 左不过这一会儿便要贴出告示来。”
沈熙薇谢过谢泠祐,便正大光明的去看那文书,内里写的大概意思便是:为抑制长安城房价过高,现在崇仁坊有一批公办房对外招赁, 租金每月500文起,租客最长可赁一年。
崇仁坊?500文?还有这样的好事?!
长安城的房价格局是东贵、西富、南贫贱,北边呢, 则是皇帝住的大明宫。
而东边崇仁坊的位置, 因着离大明宫最近, 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这每月500文的租金可太超值了, 简直是喜从天降,解了沈熙薇的燃眉之急!
必须排队报名。
“儿能将这招赁书誊抄一份吗?”
谢泠祐点点头,沈熙薇便捡着紧要的事项抄写,比如需要带什么手续, 什么时间去哪报名这一类的,等到她誊抄完招赁书以后, 又工工整整的把管状口脂以及酸梅饮子的方子,写给了谢泠祐,再收好银票,好好的送他出门,才下楼去找阿罗用朝食。
阿罗自然早就把朝食做好了,是肉丸饼,若说起来,肉丸饼在本朝属于网红产品:《太平广记》记载,在唐朝宫廷中,有一个叫高君宇的官员,为人处世圆融,交游广阔。高君宇的娘子对他很满意,因此每天都会做很多肉丸饼给他,以资奖励。还有唐玄宗在长安居住时也非常喜欢吃肉丸饼,《全唐书》中还有他留着肉丸饼孝敬阿耶的记载。
沈熙薇咬了一口大名鼎鼎的肉丸饼,果然十分美味,火候极好,外酥内软,一口咬下肉汁混合着油脂,汩汩的流入口中,香的人心满意足。
“娘子今日怎么下来的这样晚,再不来吃,肉丸饼都要凉了。”
沈熙薇眯眼一笑,开始迫不及待的和阿罗分享今日的好消息。
阿罗听完感慨道:“若说这位谢侯爷倒真真是娘子的贵人,昨日若不是他,我俩怕是会遇上歹人,他做了娘子的守护神,今日又做了娘子的财神爷和报喜鸟。”
“报喜鸟什么鬼?”沈熙薇在心内暗自吐槽。
她又忍不住把谢泠祐冷面郎君的样子,与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儿重合在一处,忍不住噗呲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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