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迟缓缓走了过来,见阿霁仍站在廊下发怔,便转过来查看,却见她面如灰土,神色哀恸,心下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长生观那边……怎么说的?”他试图打破沉寂。
她没有回答,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崔迟有心去问长赢,可是想到此刻的身份,也只得作罢。
他们进去之后,婢女们都围着他转,又是盥洗,又是换鞋袜,却将阿霁晾在一边,他只得亲自去开箱笼,找出行头帮她更换。
新房这边全是阿霁从宫里带来的人,可她却突然变成了外客。
驸马的身份实在特殊,婢女们既不敢殷勤又不敢怠慢,既然公主愿意亲自打点他的一切,大家自是欢喜。
晚膳时她也胃口不佳,只喝了几口羹汤,便放下碗箸去洗漱。
长赢究竟说了什么?崔迟开始不安起来。
从她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止解梦的事吧?
与其自己惶惶不可终日,不如让她也胡思乱想。
吃饱喝足后,崔迟便将阿霁的心腹宫女们全都召到了一起,命人关好门窗,特意营造出紧张的氛围,然后在大家狐疑的目光中宣布了自己的计划:“你们要时刻盯着府中的一切动静,尤其是崔迟,无论他去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都要事无巨细的汇报,明白吗?”
众人虽一头雾水,却还是乖乖点头,只有年长的郑女史提出了质疑,“公主,这样不妥吧?会影响到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崔迟有意诈她,反问道:“难道我嫁到崔家,就是为了和崔迟做夫妻?”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郑女史忍俊不禁道:“那还能是什么?千岁一早便中意崔郎,陛下虽未表态,却也不是反对,只是不忍心您太早出阁。”
她叹了口气道:“若非庆阳巨变,陛下也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的。但不管怎么说,陛下和千岁都是真心希望您能婚姻美满,和崔郎白头到老。”
崔迟半信半疑,哼了一声道:“政治联姻罢了!”
郑女史哭笑不得道:“于国家而言的确如此,但对于父母亲人来说,却是绝无仅有的好姻缘。崔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虽有些倨傲,可智勇双全,德行人品无可挑剔,放眼整个洛阳,再没有比他更出色的好儿郎了。”
“是呀,公主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蜻蜻嬉笑着道:“你们日间相处的那般融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她又转向郑女史道:“郑姑姑,你有没有发现,驸马成婚后变得亲切温和多了?”
郑女史点头道:“是和气了许多,原本我还担心不好相处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搜肠刮肚的夸着,崔迟长这么大没听过如此多的赞美,不觉面颊熏红心头狂跳,讪笑着推拒道:“我……他哪有那么好?”
“新婚第一天,就能放低身段,亲手为妻子沐浴更衣梳妆的有几个?”郑女史道:“如此体贴入微,谦逊低调,这放在崔郎身上简直是天大的美德。孺子可教,您就知足吧,他以后肯定会做得更好。”
“还以为驸马是那种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没想到都看走了眼。”众人低声感慨。
崔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们夸的是阿霁,他也间接知道了自己的诸般不足。
郑女史将公主面上的愧悔尽收眼底,心下极为满意,使了个眼色,和大家一起告退,不忘叮嘱他快将驸马请进来,该就寝了。
倒也不用他请,阿霁很快就回来了。
“你和她们说了什么?”她不满地问。
“那长赢和你说了什么?”他紧张地反问。
阿霁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崔迟是保王党的人,那么毫无疑问,崔易可能也站在那边。
他们究竟保的是谁?阿兄?还是阿耶?她至死都要站在姑母这边的,也就是说,她注定得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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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
阿霁握了握拳,暗中下定了决心。
当务之急不是换回身体,而是适应这个身体, 并设法摸清崔家的老底。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各自的优势和劣势都很明显。就像在玩叶子戏时, 彼此的牌面都亮了出来,只能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等对方出错。
阿霁深吸了口气,将长赢前面的话复述了一遍, 歪头望着他的肚子,打趣道:“不会真有了吧?”
崔迟黑着脸没说话, 对于她这种恶作剧已经见怪不怪。
她煞有介事道:“如果是儿子的话, 姑母肯定不高兴,我们少不得要再接再厉。”
崔迟此刻听不得这种话,他烦躁地蹬掉鞋子, 爬上床榻蒙住了头。
阿霁呆坐在榻前,耳畔不断回响过长赢的话,陆家、旧园、日薄西山、春秋鼎盛、保王党……
当时太过震惊, 忽略了许多细节,等她彻底冷静下来后,才渐渐感到了恐慌和惊惧。
在世人眼中日薄西山的姑丈究竟能支撑多久, 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而姑母真的春秋鼎盛吗?她本就不属于这里,她是上天派来给世间送福祉的, 她超脱于这个时代。
如果他们相继离开,那凤始一朝还会留下什么?
她也想起了程云轩的话:世间格局是成千上万年形成的, 二十年太短, 很快就会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女主天下乃逆势而为, 皇位传承极为重要,一旦出了差池,很可能招致王朝覆灭。
这些问题不该由她来考虑,她也左右不了时局,但她第一次因为这种事愁得睡不着。
耳边太过清净,崔迟竟有些不适应。
他坐起身,望着阿霁伶仃的背影,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酸楚。
可他又不知该说什么,便爬过来拍了拍她的肩道:“你今天没好好吃饭,是不是饿了?”
阿霁没有回答,语气有些凝重道:“如果天下大乱,你怎么做?”
崔迟想也不想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割据一方,自立为王,等时机成熟了,再将周围势力全都吞掉。”
阿霁忽然将脸埋进手掌中,失控般呜咽出声。
崔迟紧张起来,连忙安慰道:“只要陛下稳坐江山,天下怎么会乱呢?再说了,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也不会丢下你。我若占山为王,你就是压寨夫人。”
阿霁抹了把泪,抽噎着偏过头去。
他自以为幽默的话并没有逗乐她,这让他很是沮丧,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他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绞尽脑汁总算想到了办法,于是激动地跳下榻,穿好鞋子跑了出去。
阿霁以为他嫌自己烦,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这下子厢房又炸了。
今夜轮值的子规攀着门框,眉飞色舞道:“可不得了,公主把驸马给气哭了,她一个人出去了,说是散散心,也不叫人跟着。”
除了郑女史、蜻蜻和罗罗有单独的房间,其他婢女都是两人一个屋。最宽敞的东厢算是大家的厅堂,睡前会聚在一起说说话消消食,等夜深了才散。
“驸马?会哭?”这话没一个人信,因为大家实在想象不出那个场景。
崔迟那种眼睛长在额头上,连笑都不会的冷面郎,怎么可能哭鼻子?
“骗你们是小狗,我虽然没看到,但听得真切。不信你们明天去看,他的眼睛肯定肿着。”子规信誓旦旦道。
昨晚值夜的促织将信将疑,转向同伴飞奴道:“我们公主真的这么厉害?”
飞奴撇了撇嘴,摇头道:“昨晚公主可是哭着求饶了半天,子夜时分声音都哑了,不可能才过一天就翻了身。”
“也不好说,我看她日间食量好胃口佳,说不定就是为了今夜翻身做准备呢!”侍膳的九官沉思着道。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驸马今日忧心忡忡,午食和晚食都没怎么动,就连陛下赐的补药也没喝。”灯下摆弄果盘的舒雁扬声道。
大家正议论得热火朝天时,听到庭中传来喧哗声,好像是公主回来了。
众人连忙噤声,子规也转身跑回去当值了。
大家互相使了个眼色,正想各自回房时,却听到一声惊叫。
“不好了,公主受伤了……”
一时来不及多想,全都冲了出去。
**
崔迟被猫抓了,皓腕上几道血痕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阿霁既心疼又庆幸,心疼的是皮开肉绽的是她,庆幸的是此时那不是自己的身体。
她活了十六岁,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伤。这在她看来,就像失去了半条命一样严重。
御医过来处理伤口,她从旁看地冷汗直冒,那得多疼呀?好像皮肉都被撕掉了几条。
众人退下后,她坐在一旁,捧着那只手腕眼泪啪啪直掉。
崔迟很不好意思,虽然知道她眼中的关怀多半是出于善良的本性,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可还是心存感激,笨拙地解释道:“不疼的,一点儿都不疼,你别担心。”
“你好端端的不睡觉,跑出去逗野猫作甚?”阿霁抽了抽鼻子,小声嘟囔道。
“什么野猫啊,那是我家养的。”崔迟懊恼道:“长得威风凛凛,我给它起名叫大虎,可胆小如鼠,最怕见生人,这几天府上办喜事,它都躲在侧院不敢出来。”
他越说越来气,激动地瞪圆了眼睛:“我哪里想得到,它第一次发威,居然是对着自家主人,真是白养了许多年。”
阿霁很意外,他居然还养猫?还以为他的脑海中只有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大晚上的,定是你扰了人家睡眠,人家才发飙的。”她苦笑着摇头道。
伤口处火辣辣得疼,方才清洗时有过片刻舒缓,但此刻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怎么回事,疼得他想将那只手腕撅了。
尤其是她用这种饱含怜悯和疼惜的目光看着时,他就愈发难以忍受。
该死,娇气的恶习也太容易传承了吧?
“其实……我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个样的。”他一边嫌自己不够坚强,一边却自学卖惨,想获得更多的关怀。
人呐,怎么会不向往温暖和光明呢?
阿霁一脸困惑,愕然道:“我可使唤不动陌生的猫,这事别赖我。”
崔迟有些无语,耐下性子道:“我没有赖你的意思。”
太难了,石头对上木头也不过如此吧!
身为男人,一定得主动,要热忱、真挚、厚脸皮、不屈不挠,这是谢伯伯说的。
谢伯伯还说,早些年他阿耶就是受他指点才追到他阿娘的,不然这世上可能就没有他了。
不管怎么说,他和阿霁之间的难度肯定远远比不上父母当年。
既然姻缘天注定,已经成婚了,于公于私都得好好珍惜。
何况如今要是关系闹僵,怕是不止两败俱伤,得同归于尽。
“以前你在我面前哭,我可以不管。但你现在是我的夫人,我要是不闻不问,那就不配做一个丈夫,更不配做一个男人。我不怎么会安慰人,平时也没人需要我安慰,但是大虎很会。”他努力做出热忱真挚的样子,连自己都有些动容了,“我不开心的时候,便是它陪着我,也是它安慰我。它被我带回来时,只有半只手掌大,我每天都给它挤羊奶,把它喂得胖乎乎。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它就蹲在案头,像庙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只要有它在,我连噩梦都不会做……”
阿霁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他讲他和自家猫的爱恨情仇。
难怪他对人那么淡漠,想必是仅有的感情都投注到猫身上了。
“那你回来做什么?”她不咸不淡道:“去和你的大虎睡呀!”
“我不是……我想把它抱过来陪你玩。”东拉西扯了半天,总算说到了重点。
崔迟已不再像方才那么窘迫,语气轻快了许多,“可它不认识我了,对着我就是一爪子,还冲我呲牙。”
他说到这里真的有些伤心起来,抿了抿唇道:“我养了它六年,它说不认就不认了。”
阿霁叹了口气,觉得他更可怜了。
“你对一只猫的要求有些高,它认的是你的模样和身上的气味,而不是那虚无缥缈的灵魂。”
她见崔迟仍有些失落,于心不忍,便提议道:“要不你带我去看看,也许它能认出我来,咱们慢慢想办法,总会让它对你消除敌意的。”
崔迟紧张地抓住了她,摇头道:“不可,万一它狂性大发,连你也扑咬怎么办?”
阿霁心里的确发怵,却还是做出无所谓的样子道:“可你有心事,今夜注定难眠。”
崔迟这才明白她误会了,而且她挺在乎他的感受,他有些受宠若惊,腼腆地笑了一下,轻声道:“我是有心事,但我惦记的不是猫,它就算一时认不出我也不打紧,反正吃得好睡得香。我……我惦记的是你,一天也没好好吃饭,还不明缘由地哭……”
阿霁不敢置信道:“你是在关心我?”
崔迟强行压制住想否定地本能,厚着脸皮道:“是。”
大丈夫能屈能伸,说点软话又怎么了?好像也不吃亏嘛!
阿霁吸了口气,别过脸道:“我也挺饿,但实在吃不下。”
崔迟讶异道:“为什么?是我家的饭菜不合口味?”
阿霁摇头,指了指嘴巴,眼中满是委屈,幽幽道:“你把人家舌头咬破了,还问为什么?”
崔迟的脸‘腾’地红透了,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难怪一整天她都满腹心事食欲不振,都怪他太大意了。
作者有话说:
①一种古老的中国纸牌博戏,类似于升官图,兼用骰子掷玩,最早出现于汉代,被认为是扑克、字牌和麻将的鼻祖。
___________感谢潇潇的评论,非常开心,明天加更吧,如果今天加更的后,断章处要等一天,会影响到阅读连贯性,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五十章
“御医就在侧院, 要不……叫过来看看?”崔迟有些慌,轻声提议道。
阿霁白了他一眼,嗔道:“那我的恶名可就要传遍洛阳了, 人家会说令仪公主骄纵跋扈,新婚第一天就咬破了驸马的舌尖……”
她坏笑了一下, 指着他道:“而且呀,你的名声也会坏掉。大家多半会说你欲壑难填,色心太重,居然做出强迫公主的勾当。”
对于名声, 崔迟一向不怎么在乎。
别的也就罢了,但他清清白白一个人, 若被传成色中饿鬼, 以后还怎么活?
他打了个寒噤,起身拿过一盏灯,举到阿霁面前道:“来, 我看看严不严重。”
阿霁很听话,‘啊’的一声张开了嘴巴。
她舌尖上有豌豆大小的一片疤,虽结了血痂, 可看着还是挺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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