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着,都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而身边的驸马也不遑多让,低调华丽的深绯为他的冷冽气质增加了几分暖色,也更衬得他肤色明净眉眼昳丽。
宫娥捧过绣毡,两人在阶前跪下见礼。长辈们安然领受,同辈们则起身让到了一边。
肃拜过后,女皇忽而起身降阶相扶。
左右女官忙出来阻止,“陛下,这于礼不合。”
女皇无意和她们辩论,只挥手拂开,大步走了下来,俯身紧紧揽住二人,拍了拍没有说话。
崔迟已经多年不曾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女皇,正无措之际,垂眸看到右手上镶着缠丝小花的金约指,想到了阿霁的嘱咐,“你看到这个,就要时刻提醒自己记得如今的身份。”
“姑……母皇陛下……”他有些生涩地低唤道。
女皇眼角濡湿,笑中带泪,像是透过他们在凝望着别人,须臾过后总算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真心祝愿你们能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两人齐声道谢,一起扶她起来。
阿霁站起来后突然发现姑母好像变矮了,一时没忍住,差点哽咽出声。
女皇留意到她的异样,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握住她的臂膀温声道:“小迟,你母亲若看到今日光景,一定很高兴。”
她没有认出来,阿霁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失落。
她又转向崔迟,捏了捏他的脸蛋,眼中溢满了温柔慈爱,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却让铁骨铮铮的崔迟胸中泛酸,软了心肠,觉得她一个眼神好像道出了千言万语。
“大卫的将来是你们的。”她突然开口,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
这句话的分量重逾千斤,和它比起来,头上沉甸甸的步摇花钗突然轻如鸿毛。
崔迟不由望向了阿霁,见她也是满面震惊。
女皇的神色却很平淡,就像在话家常一般,从拇指上褪下一枚玉扳指,将之放在了崔迟掌中,合起手掌紧紧握了握,什么也没有说,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没敢多问,就这样怔怔望着她转身缓缓登座,复又变回了那个集母仪天下和气吞山河于一身的女皇,威严又庄重,令人莫敢逼视。
其实今日也算是崔迟的主场,民间有个习俗,女儿出嫁后,新女婿要去往族中一一拜谢女方的长辈至亲。
每拜一个之前,两人会凑到一起耳语几句。外人想象中的应该是崔迟问阿霁:“这位是谁?该怎么称呼?”然后阿霁向他介绍。
可真实情况却正好相反,代替崔迟变身磕头虫的阿霁每拜一个之前,都要先装模作样地和崔迟交流,趁机向他简单介绍,而真正的崔迟只负责接收长辈们的贺仪。
因在温德殿大有斩获,所以两人信心满满赶往安定王府,不成想竟吃了闭门羹。
长史韩遥满怀歉意地奉上红喜袋,说千岁有恙,不便见客,请他们先去永安宫拜见雍王夫妇。
阿霁的满腔喜悦登时消失地无影无踪,上前一步道:“到底怎么了?总不会连我……连我们都不见吧?”
崔迟也满心焦灼,走上来挽住了她的手。
韩遥指了指脑袋,叹息道:“旧疾又犯了,头上扎满了针,正在休憩,真的不便相见。大将军府离此不远,二位随时都能进宫探访,何必非得今日?”
阿霁知道他年轻时患有头风,兼有癔症,只是甚少发作,所以多年来鲜为人知。
“谁在侍疾?可请了御医?”发问的是崔迟,他一直很好奇,就连保王党都搞不到谢珺的脉案,那他究竟是真的从不延医问药,还是有专门的医官服侍。
“回公主,没有御医,庭兰和庭萱那俩孩子在陪侍,您放心吧。”韩遥回道。
谢珺身边的侍从大都是从族中晚辈中选出来的,庭兰和庭萱也不例外,按辈分算是远房堂孙,都是乖巧懂事的伶俐人,比阿霁略小两岁,平时见了她会亲热地唤小姑。
有他们在,阿霁还是挺放心的。
“还有一事,”韩遥追出来,笑着对崔迟道:“千岁去年答应给公主的礼物已经备好了,明日就送去大将军府。”
崔迟不知所云,只敷衍地点头,走远了后忙问阿霁。
阿霁也有些茫然,摇头道:“我一时也记不起来。”说着忽觉心如刀绞,哀声道:“他送我的礼物太多了。”
说到礼物,崔迟忙将掌中握到发热的扳指递还给她,“这是陛下给你的,我可不敢收。”
阿霁接过来轻抚着,感慨道:“这是祖父留给她的,意义非凡。我如今这身……若拿了就是僭越,还是你收着。”
她又塞给了崔迟,小声叮嘱道:“一定要藏好,千万别让永安宫那边看到。”
永安宫?她连父母兄弟都提防着?
大中午的,崔迟竟觉得背后发凉,走了几步却又感到没来由地喜悦,因她对他是不设防的。
作者有话说:
吕朝隐:这扳指我眼熟,当年她就是戴着这个射瞎了我一只眼,终结了我北军第一神箭手的名头,哼,你们藏好别让我再看见。
第五十五章
雍王一家齐聚永安宫, 这可是多年未见之盛景。
阿霁过来后才知道午间将在这边摆宴,而姑母要去前朝处理政事,大约来不及。
这让她倍感伤怀, 真正养育了她的两个人,竟都缺席了她的回门宴。
“陛下想来是有意避开, ”崔迟看出了她的心思,悄声安慰:“今日大都成双结对,千岁病着,她若一个人来, 必会觉得孤独。”
阿霁不禁侧目,没想到他还有心思如此细腻的时候。
她环顾四周, 发现果如他所言, 场中嘉宾鲜少有落单者。
李匡翼请来了他的小未婚妻,李霖带着程月羽,李霈则不知出于何种心态, 愣是从温德殿把前弟妇赵鸣珂拽了过来。
雍王夫妇自不必说,走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
“谢家大阿兄在那边,一会儿你带我过去打个招呼。”阿霁看到谢青阳夫妇坐在不起眼之处, 转头对崔迟耳语道。
自从姑丈因病不再公开露面后,谢家一众亲眷也都跟着深居简出,奇迹般从大众视线中消失了。
崔迟点了点头道:“应该的。”
阿霁眼神忽而变得晦暗, 若有所思道:“你说他们家会站在哪边?”
崔迟怔了一下,茫然地摇头。
多年以前, 谢珺的两位兄长便因站错了队,差点招致家族灭亡, 他们的子侄孙辈不可能不引以为戒。
“想必是中立吧!”阿霁喃喃道。
崔迟忽然变得失落起来, 阿霁晃了晃她的手臂, 纳闷道:“你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黯然道:“我觉得千岁挺可怜的,就像以前的皇后,是家族博取权力和荣耀的工具。如果失势,便会沦为弃子,没有哪个家族会倾尽一切与其共进退。”
“不一样的,”阿霁轻声辩驳:“我姑丈从不在乎身外之物,得势也好,失势也罢,用在他身上都不妥。”
崔迟别过头幽幽道:“本质都差不多。皇后还可以用生育儿女来巩固地位,但皇夫却不能。”
阿霁忍俊不禁,推了推他道:“你何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哎,阿妍来了,还有婉莹,快去迎一下。”
只听得殿门外莺声燕语不断,就见一群身姿袅娜衣饰华美的少女说笑着进来了,雍王夫妇正在招呼,阿霁也拉着崔迟走了过去。
他们刚一过来崔迟便被围住,阿霁抱臂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被拉扯推搡。
众女七嘴八舌地贺他新婚之喜,更有胆大豪放者,偷瞥一眼阿霁,附耳过去打听驸马的能力和表现。
崔迟窘得两耳发烫,没有参照就无法评估,何况那夜浑浑噩噩,就算实事求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含糊其辞。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快说呀,究竟如何?”大家拥着她入座,环绕在周围不依不饶道。
“行,”他近乎恼羞成怒,鼓着腮帮子道:“可行了。”
“第一次多久啊?”又有人凑过来,伏在他肩上笑问。
其他人也都满面期待,望眼欲穿。
许是出于男人的本能,崔迟脱口便道:“也就一个时辰吧!”
大家听到这话不由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
崔迟惴惴不安,也不知道说多了还是说少了,正想询问时,就听得一阵嘘声,大家竟都摇头叹息,望向她时满脸同情。
“怎……怎么了?”他困惑地问道。
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子揽住他的肩,拍了拍以示安慰,摇头道:“真想不到他竟是那种人。”
“是呀,平素看着挺正经的,对谁都爱答不理,还以为他不近女色呢!”另一边的女子斜睨了眼作壁上观的阿霁,满脸失望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崔迟满头雾水,最后还是一个略有些眼熟的女子道破了玄机,“男人第一次都挺短暂的,他居然能坚持一个时辰?这才十七岁啊,也不知道才多大点就出去厮混了,唉,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啊?”崔迟大吃一惊,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眼见大家语带不屑面露鄙薄,失望地品评他私德败坏不知洁身自好,他立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可不仅关系到他的名声,以后连阿霁也会被看不起吧?人家会说她堂堂公主,居然嫁给那样一个男人。
“我……我刚才说谎了。”算了,脸又不是自己的,随便糟践吧,他下定决心改口,郑重其事道:“其实、其实他第一次并没有多久。”
众人目瞪口呆,继而也都明白过来,知道她是为了充面子,相视一笑,眼中满是玩味。
“到底多久?”很快就有人问了。
崔迟又陷入了绝望,标准答案是什么呀?他穿过羽衣罗带,求救般望向阿霁。
离了有两丈远,阿霁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朝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也不知道崔迟说了什么,反正片刻之后大家就都散了,各自回座,只是离开时都不约而同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但她无暇在意这些,因为她正暗中窥视着薛妍和李匡翼。
薛妍以前总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哪怕两人擦肩而过也不会看一眼,外人根本觉察不到他们不同寻常的关系,可自从阿霁新婚那日与赵鸣珂同车后,她就明显变了,再无法像昔日那般风淡云轻。
不过她最感兴趣的是李匡翼,新欢旧爱共聚一堂,任谁也会有些左右支绌,何况还有个从旁看好戏的前妻。
她隐约觉得赵鸣珂应该也知道了点什么,因为席间她曾好几次望向了薛妍,然后同身边的李霈窃窃私语。
可如今她顶着崔迟的身份,实在不好过问,只得强行按捺住好奇心。
李匡翼自然注意到了阿霁的目光,但他却误以为这是崔迟想找他说话的暗号,于是筵席刚一散,便走过来相邀。
阿霁有些慌神,急忙望向了崔迟。
崔迟想到两人的约定,便抓住阿霁的手也要跟着去,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大舅兄找妹夫说话天经地义,你个傻孩子跟着做什么?”李匡翼没好气地掰开了他的手。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吗?”崔迟学着阿霁的样子,撒娇道:“我就要跟着去,万一你趁我不在欺负她呢!”
主座上的雍王无奈苦笑,朝雍王妃望了一眼道:“快去管管你女儿,教人看了笑话,这才成亲三天,眼里就只有夫婿,没有旁人了。”
雍王妃笑着起身,施施然走过来劝解。
再坚持下去可就真成笑话了,阿霁只得跟着李匡翼出去。
崔迟原本还有些不甘,直到蜻蜻走过来在他耳畔悄悄说了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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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徐,阿霁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李匡翼沉声问道。
阿霁摇头道:“她能知道什么呀?”
两人绕过正殿,沿着主廊去了后边园子,李匡翼邀她登上飞虹阁,遥望着南边成排的殿宇楼阁,轻笑一声道:“你看她刚才那样子,明显对我有戒心。”
“郡王误会了,”阿霁正色道:“她出门前还在嘀咕,说怕我人生地不熟会局促,所以到哪里都要跟着。”
李匡翼侧过头,饶有兴趣道:“阿霁对你挺上心的啊,难怪你出尔反尔,摇摆不定。”
“我……”阿霁欲言又止,轻嗤了一声道:“您这什么话呀?”
李匡翼见他丝毫不以为然,竟是要反悔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上次咱们歃血为盟时,你可是信誓旦旦说不忘初心,宁死也不做女人的附庸,希望你能时刻警醒,别被美色误了心智。”
还有这事?难怪崔迟一直支支吾吾,原来他藏得这么深?
见他眉间似有隐忧,李匡翼便道:“阿霁是我的妹妹,既然天命眷顾她,我便不会再伤害她。你放心,将来事成我必留她性命。幽禁也好,流放也罢,一切都听凭你做主。”
阿霁浑身一震,胸腔里像是刺入了一枚无形的冰锥,从内到外透心凉。
再?难道他以前有过这样的念头或者行为?
她想到了泥水遇刺时所有人讳莫如深的样子,难怪呢,原来竟是他……
脑中电光火石般迸出一个身影,那是她在五祚亭祭台上看到的,那个逆流挤出人群的身影,真的像极了崔迟。那件事想必他也有份?
他们早就在背后商量好如何处置她了,幽禁,流放,可真是好归宿呢!
她转头望向了温德殿的方向,知道姑母一旦倒下,便会有无数人从黑暗中冲出来将她拽入深渊。
那个时候父母站在哪边?谢家站在哪边?崔家又站在哪边?
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她淹没,几近窒息时,她隐约窥见了一丝天光 ——原来天命真的眷顾着她,若非她和崔迟莫名其妙换了身体,想必这对她而言便是无解的死局。
她缓缓抬手,紧紧握住了掌中金灿灿的阳光,凭着这份胜算,说不定真能扭转局面。
从李匡翼的口中可以得知,崔迟以前对他就有保留,以后恐怕更不会彻底倒向他,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郡王有何打算?”她长长舒了口气,定下心道。
李匡翼并未透露,只问道:“姑丈的病情到底怎么样?阿霁有没有同你说过?除了我姑母,她应该是最清楚的。”
“一个病入膏肓之人,有什么可忌惮的?”阿霁压下心头疑虑道。
“他的号召力,不是你能想象出来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不敢轻举妄动。”李匡翼苦恼道。
“既如此,为何不试着争取一下?”阿霁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李匡翼失笑道:“真是异想天开,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去试探他?”
阿霁忍着笑没有做声,听到李匡翼在发牢骚,“你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甘愿终生雌伏于女人之下?我真是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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