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渐渐感受到了,贴在掌心里的顾云修的心跳。不仅她的耳朵能听到,她的骨与肉,和他心口紧紧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聆听着他心脏的跳动。
虞微回忆着虞崇从大夫那里学来的手法,手上慢慢有了动作。她细致又小心地揉着顾云修的心口,悄悄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看怎样他才会舒服一些。若顾云修皱眉,她便放轻些力道,或是换个地方继续。
顾云修一直没有睁眼。就在虞微停下来想要歇一歇的时候,他忽然伸手,用力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手拉住再放回心口。
他用拇指的指腹一遍遍摩挲虞微的手背,低沉的嗓音里透着压抑隐忍的痛苦。
“阿瑜,我疼。”
第二十四章
◎“脖颈上的红痕。”◎
虞微眼眶一酸, 不知怎的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他说他疼,她的心便也跟着疼了,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一遍遍地去揉他的心口。
半晌, 虞微才轻声问:“好些了吗?”
顾云修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他似乎有些倦了,握着虞微的手慢慢松开, 顺着身侧滑到柔软的床褥上。
虞微便起身,将帘帐放下来让他歇息。她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仍坐在床边守着顾云修, 没有离开。
她望着窗外的枯树发呆,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顾云修刚刚吐血的样子。他的脸色煞白, 偏唇边的血那样红。红的刺目,红的灼人眼睛。
虞微皱了下眉。一想到血, 她总会有些不适。
她逼着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 不再去想那些红艳艳的血。可是此刻她的脑海里全都是顾云修。她想起他高烧不退的时候, 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守在他的床头, 片刻不离……
“阿瑜。”
厚重的帘帐里突然传来顾云修低哑的声音。
虞微愣了愣,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不该应他, 好半晌才开口:“大人?”
“当初不告而别, 是不想再给你添麻烦。我没想到我走之后虞家会出这样的事情。”顾云修说。
这是他再次见到虞微之后, 第一次主动去解释当年的事。
虞微转过头, 隔着帘帐上细密勾勒的绣纹,望向榻上的顾云修。她本以为顾云修不会再提起那段过往了。对于如今只手遮天大权在握的帝师大人来说,他应该不会愿意再想起昔日到处求人的凄苦日子。
良久, 虞微终于扯动唇角, 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虞家出事和大人并无关系。大人说这些做什么?”她温温柔柔地笑着, 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大人还是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吧。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大人不需要那样一段过往。和罪臣之家扯上关系,对大人而言只有害处。”
虞微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生在权臣之家,比任何人都懂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就算当初顾云修只是在虞家府上借住了一段时日,若是被有心人拿捏做把柄,其中凶险,无法估量。
榻上的人明显僵了一下,放在身侧的手攥住垂下来的帐幔,把柔软的布用力攥成一团。
“我若不想忘呢?”他声音沉沉。
虞微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不及她开口,顾云修突然撑着床榻坐了起来。她心头一颤,连忙说:“大人,你还是先躺着……”
顾云修打断了她:“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不许再叫我大人。听着心烦。”
厚重紧实的帐幔垂在两人中间,挡住了虞微的视线。她看不到顾云修,只能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她垂下眼睛,声音轻轻的:“那我该叫你什么?”
“像从前那样,叫我云修。”
顾云修掀开帘子,从狭窄的缝隙里望着虞微的眼睛。他的唇上还染着未擦净的血,唇瓣过分的红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盯着虞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喊错一次,罚你一次。”
虞微抿起唇,没有作声。她心想,如今这世上,只怕没几个人敢直呼顾云修的名字吧。
几声叩门声响起,虞微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去开门。她远远看见瑶女官站在院中,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
墨珏进了屋,十分无奈地向顾云修禀话:“我与她说了好些遍,大人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可她非说太后有重要的东西赐给大人,一定要见大人。”
“罢了。先让她在前厅等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墨珏得了命令,便带着瑶女官望前厅去。虞微也跟了过去。炭盆里的银丝碳快烧完了,墨珏又出去喊来两个小太监,让他们送新炭过来。
屋里一时只剩下虞微和瑶女官两个。瑶女官见厅中没有别人,便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对虞微说:“上回太后要见你,因着皇后的事便作罢了。如今若再叫你去寿康宫,只怕帝师大人会起疑。太后的意思,是让你暂且安心待在清鹤宫,若有重要的事情再去向她禀告。平时就不要走动了。”
虞微巴不得不去见太后,自然答应。
一刻钟后,顾云修过来了。他换了一身玄青常服,发束玉冠,面容干净,已然瞧不出一丁点吐过血的样子。
瑶女官先开口:“大人今日身体不适,本不该打扰大人的。可太后叮嘱奴婢一定要将东西亲自送到大人手上。”
说着,她便捧着手中的托盘上前去,“这三件东西,还请大人挑选一样。”
顾云修懒散地瞥了一眼瑶女官捧着的托盘。上面摆着一方藕粉的软帕,一面题字的折扇,还有一只绣着梅花的香囊。
——都是女儿家可以当作定情信物的东西。
顾云修笑了一声。
太后曾几次三番委婉地提过要为他赐婚,像今日这样直白的做法还是头一遭。这是由不得他拒绝的意思了。
顾云修的指尖在托盘上方辗转流连,似在犹豫。他瞥了瑶女官一眼,将那枚梅花香囊拿了起来。
瑶女官立刻贺喜:“郑锦之大人的远方表妹,前几日刚从襄邑回来。听说出落的亭亭玉立,姿色倾城。”
——郑锦之,是当今皇后郑秀秀的亲哥哥。
顾云修不置可否,他将那枚做工精湛的香囊随意挑在指尖上,口气漫不经心:“替我多谢太后。”
瑶女官笑着说:“大人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太后日夜都盼着大人能早些成家立业,也好安心辅佐陛下处理国事。”
她寒暄几句,便躬身退了出去。墨珏跟上去,将瑶女官一直送到清鹤宫门口。
虞微望着那枚梅花香囊,慢慢咬紧了唇。
她怎么会不明白太后送来那三样物件的含义。
她只是没想到,成婚这样重要的事情,顾云修竟然如此草率地做了选择。他甚至都没有问一句那位郑家表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她操心这些做什么?
她只是一个奴婢而已。
虞微垂下眸子,迈步往门边走去。刚要推门,忽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她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望见顾云修正蹲在炭盆边,握着细长的铁钩不紧不慢地搅着里头的炭。
——那枚精致的梅花香囊,已经烧掉了一半。
*
三日后,郑家表姑娘入宫探望皇后娘娘。
见过皇后,郑莹竹又去了太后宫中。消息传到清鹤宫时,虞微正在顾云修的卧房里抄经。
小皇帝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派人急召顾云修去御书房。临走时,他让虞微待在这里替他继续抄经,等她回来。
来送消息的是小太监陈年。墨珏不在,他只好将这消息对虞微说了。他忧心忡忡地问:“虞姑娘,要不要派人去知会大人一声?我瞧着瑶女官的意思,那位表姑娘见过了太后就要来咱们清鹤宫了。”
虞微头也不抬,笔尖未停,“大人去了御书房议事,恐不宜打扰。”
“可是……”
陈年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位表姑娘来的还真是快。
“云修哥哥呢?”郑莹竹站在台阶下,踮着脚朝屋里张望。
陈年连忙迎上去,将人拦在外头,“姑娘来的不巧,大人被陛下召去议事了。姑娘去偏殿坐着喝口茶可好?大人一会儿就回来了。”
郑莹竹瘪了瘪嘴,说:“不要,我就在这儿等着。这样云修哥哥一回来就能看到我!”
她说着,抬脚就要往屋里进,陈年慌忙挡在门口,赔着笑脸道:“大人不喜生人进他的卧房,姑娘还是去偏殿等着吧。”
“生人?”郑莹竹听了这话,嗓音立刻尖锐起来,“我是生人?你这死阉人好不懂事!云修哥哥收了我的信物,马上就要与我成婚的。你竟说我是生人?岂有此理!”
郑莹竹气呼呼地推开陈年,大步走进房中,一眼望见正低头抄经的虞微。她愣了愣,皱起了眉,转过头不悦地质问陈年:“云修哥哥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女人?”
虞微闻声抬起头,视线落在郑莹竹脸上。
她很快记起来,她曾见过郑莹竹。太子生辰宴时,郑莹竹着大红纱衣赤足起舞,为太子贺生辰。舞毕,她盈盈旋身,故意跌在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没有去扶她。
席间虞微多饮了些酒,有些醉了,便让司琴扶着她离了席,去后花园走走。无意间撞见郑莹竹跪在先皇后面前,哭着求先皇后许她太子妃之位。
先皇后自是瞧不上这样轻浮的女人,冷着脸拂袖离去。虞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将郑莹竹扶了起来。
——她犹记得那时郑莹竹望向她的眼神,没有半分感激,只有恨。
郑莹竹见虞微抬头,细看了几眼,立刻认出了她。她冷笑一声,走近了些去端详虞微的脸,阴阳怪气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虞大小姐呀。只可惜你还惦记着昔日尊贵,却忘了你如今只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宫婢。你有什么资格坐在云修哥哥的房间里?还动他的东西?”
“帝师大人去了御书房议事。临走时吩咐我在此抄经。”虞微平静地开口。
“你撒谎!云修哥哥怎么会让你这样下贱的东西进他的房间!”郑莹竹怒气冲冲,一把将虞微拉起来,用力把她往门外推,“你给我滚出去!别想着再用你那张脸来勾人!”
推搡之中,虞微的腰重重撞上门板。旧伤牵扯着新痛,她疼得弓起了身子。郑莹竹却越来越疯,揪着她的衣领破口大骂:“以前你便仗着这张脸勾引太子。太子瞧不上我,不肯娶我作太子妃,全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你现在还要勾引云修哥哥!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虞微心想郑莹竹真是疯了。她用力去推郑莹竹的手,艰难开口:“我和太子,从来没有半分男女之情。你做不成太子妃,不去怪自己,何苦来怪别人?”
“你敢和我顶嘴?”郑莹竹恶狠狠地瞪着她,双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表姐如今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这长安城里,除了陛下,是我郑家说了算!你虞微算个什么东西!”
虞微被她扼住喉咙,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她同情地看着郑莹竹,心想她当真是愚蠢,竟天真的以为郑家的女儿做了皇后,这天下便要姓郑了。
“帝……帝师大人到!”
陈年颤颤巍巍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虞微偏过脸,看见顾云修正朝她走过来。陈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方才郑莹竹和虞微起争执的时候,陈年自作主张跑去御书房请人,半路上正巧遇见顾云修。
顾云修阴着脸,走到郑莹竹面前。他轻而易举地拨开她的手,缓慢地重复一遍:“这天下,是郑家说了算?”
郑莹竹脸色惨白,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一直以来,她都将自己的疯病隐藏的极好。她乖乖待在襄邑,做一位温柔贤淑的表姑娘,终于等到今日,皇后娘娘为她求来这份婚事。她会嫁给当朝新贵,风风光光地做他的夫人。
可今日见了虞微,她免不了又想起那些屈辱的往事,想起月下假山后虞微弯腰去扶她时伸过来的手。她狼狈屈辱的丑态,全都被虞微看见了。
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从前不能对虞微怎么样,可如今不同了。她是皇后的表妹,宫中禁军首领郑锦之大人是她的表哥。就算是她要杀了虞微,又有谁敢说不!
想到这儿,郑莹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努力摆出温柔的样子,委屈巴巴地说:“云修哥哥怎么才回来呀。这个贱婢好没规矩,竟然坐在云修哥哥的位置上!我正替云修哥哥教训她呢。”
顾云修冷笑一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了?”
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陈年立刻上前来将郑莹竹拉走。
郑莹竹懵怔地望着顾云修,半晌,才喃喃道:“云修哥哥不是收了我的香囊吗?不是要娶我的吗?我只是教训一个贱婢而已……”
顾云修懒得听她聒噪。他弯下腰,去看虞微颈上的红痕,皱着眉问:“疼吗?”
虞微摇摇头。
顾云修的视线下移,落在她捂着腰的手上。他眸中慢慢染上几分狠戾。今日若不是他及时赶回来,恐怕虞微真的会被郑莹竹掐死。
顾云修转身,盯着郑莹竹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慢慢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墨珏此时刚好赶来,快步跑到顾云修身边,听了他的吩咐,立刻退下去办事。
不多时,墨珏便牵着一条狗回来了。那狗生了一副凶相,瞧着十分吓人,一路狂吠逢人便叫。
郑莹竹吓得直往后缩,被陈年死死按住。她颤着声问:“云修哥哥,你要做什么?”
“你动了我的人。你觉得,你会有什么下场?”
顾云修的语调慢悠悠的,像是在看戏一般。他侧过身,用指背轻轻抚摸着虞微脖颈上的红痕,又弯下腰用唇去吻。
陈年和墨珏立刻识趣地移开视线。
郑莹竹彻底呆住。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如同五雷轰顶。
怎么会……不是说顾云修身边从来没有女人吗?进宫之前她特地打听过的!虞微这个贱婢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勾了他的魂?
顾云修摆了摆手,吩咐墨珏:“把她和狗关到后院去。”
郑莹竹这才回过神来,她死死挣扎着想挣开墨珏的手,拼了命地嘶喊,叫声愈发凄厉:“云修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我表姐是中宫皇后!你要是杀了我,她……她不会放过你的!”
墨珏和陈年立刻将她按住,推进了后院,关上围栏。
这处后院是顾云修为了训狗特地圈出来的地方。栅栏虽矮,但有墨珏拦着,郑莹竹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她惶恐地往后退,拼命摇头,失神般自言自语:“不……不要过来……”
那头让她吓破了胆的凶兽此刻却乖巧地坐在顾云修面前,冲他欢快地摇着尾巴。顾云修将手里的肉扔到地上,慢悠悠地说:“你也该看看,如今这天下,到底姓什么。”
狗很快吃完了肉,摇了摇尾巴,仿佛能听懂顾云修的话似的,立刻狂吠着朝郑莹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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