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忤逆之言,哀家不想再听。”太后冷声吩咐瑶女官,“叫刑狱司的人拔了她的舌头。哀家看她往后还敢不敢放肆!”
瑶女官立刻低声对身旁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他随即躬身退开去办事。
“太后……”
“好了!”
郑锦之还想辩驳几句,被太后厉声打断。他只得闭了嘴,眼睁睁看着太后身边的几个侍从把郑莹竹架了起来,拖到一旁去等着刑狱司的人过来。
太后见他仍站着不动,神色愈发不耐,斥道:“还不退下?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宫中进了刺客。”
“是。”
郑锦之咬了咬牙,只得心有不甘地带着一众禁军离开了清鹤宫。
禁军撤去,清鹤宫重归寂静。太后脸上的阴霾这时才散了些,她柔声对顾云修说:“让你受惊了。”
“扰了太后安歇,是臣的过失。”顾云修告罪。
太后叹了一声:“哀家给郑家这样大的恩惠,他们非但不懂得知恩图报,还说出如此狂妄之语。当真是让哀家心寒。不过……”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郑莹竹的腿,真是你弄断的?”
“她对太后不敬,臣不过是略施薄惩。便是杀了她,臣都不觉得过分。”顾云修神色不改。
太后望了一眼站在台阶上的虞微,目光意味深长。她放缓了语气问:“你这样做,当真是为了哀家?”
“自然。臣,只效忠太后娘娘一人。”
太后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她没再追问什么,只叮嘱他天气寒冷要多添些衣物,便乘上轿撵回寿康宫去了。
两刻钟后,一群小太监抬着十几口木箱,浩浩荡荡停在顾云修卧房门口。为首的太监恭敬地禀了话,说是太后娘娘赏的东西。
虞微正在用一柄玉骨刀为顾云修裁宣纸。她闻声抬起头,看着太监们进进出出抬了好几回,才将那些沉重的箱子全部抬进房中。
顾云修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随意打开一只木箱往里头看了一眼。黄灿灿的金子铺了满箱,缝隙里填满了玛瑙宝石珍珠翡翠。
“太后娘娘说,大人今日立了功,这些东西就当是嘉赏大人。还请大人务必收下。”
顾云修随手捞出一捧珍珠,又慢慢松了手,看着那些圆润的珠子从指缝流下去,跌回箱子里。
“多谢太后娘娘赏赐。”他合上沉重的箱盖,抬起眼睛看向禀话的太监,“臣,必当为太后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些太监办完了差事,很快退下。陈年立刻带着人进来,问过顾云修的意思,将那些木箱全都搬进了库房。
顾云修回到案几后坐下,提笔继续去抄经。他有些忘了方才抄的是哪一句,视线在经书上游移着,笔尖停在半空。
虞微把裁好的宣纸放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心里犹豫该不该开口。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越是沉默便越是坐立难安。
今日的事情,太后的反应实在太不寻常。郑莹竹再怎么说也是名门贵女,顾云修私自对她动刑,太后不但未斥责他此举僭越,反而还送了好些金银珠宝来嘉赏他。
这让虞微嗅到了几分捧杀的意味。
太后城府极深,这一点虞微再清楚不过。从蕙妃到太后,这中间的路并不好走。她用了什么手段,杀过多少人,虞微不敢去想。她只是看着顾云修如此死心塌地地为太后卖命,心中有些担忧。
“有话要对我说?”顾云修神色如常,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的宣纸上。
虞微握着玉骨小刀,指节攥的发白。好半晌,她才松开握刀的手,抬起眼睛望着顾云修,斟酌着词句开口:“为太后做事还是要小心些,总要为自己留些余地。今日的事情,太后虽嘉赏了大人,可未必是好事。郑家再不中用,到底有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顾云修停下笔,看了她一眼。
虞微自知失言,这些事情不是她一个奴婢可以置喙的。她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将剩下的话说完:“狡兔死,走狗烹。书中讲过的道理,大人应当比我更明白。”
顾云修彻底搁下了笔。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漆深的眸底如寒潭一般幽深,亦探不出究竟。虞微忐忑不安地低下头,余光瞥见他去一旁的架子上取了红烛。
虞微的心颤了一下。
顾云修借了床头烛灯的火,将烛芯点燃。他拿着烧起来的红烛回到虞微身边,居高临下地睥着她的脸。
虞微低着头,半晌,才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早知他会罚她,她便不说这些多管闲事的话了。
顾云修弯下腰,把红烛放进她的掌心。然后回到案几后,坐下来继续抄写。
足足烧了两刻钟,蜡烛才烧尽。顾云修准时放下笔,去清理她掌心里凝固的烛油。
窗外溶溶月光透过窗纸,落在顾云修的背上。他背对着疏冷月色,整张脸浸在阴影里,连轮廓都有些看不真切。
虞微安安静静地坐着,任由顾云修摆弄。漫长的寂静过后,他终于将她的掌心清理得干干净净,半点烛油都不曾留下。
顾云修起身去净手,余光瞥见虞微低垂着眉眼,眸中情绪辨不清是失落还是委屈。他在铜盆架前转身,低低笑了一声:“我没那么蠢。”
虞微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朝他望过来。
“今日之事,不是为了太后。是为了你。”顾云修收回目光,去拿架子上搭着的棉巾,“所以你不必忧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虞微愣了愣,默了片刻,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顿时更委屈了,声音小小地辩驳:“那你为什么罚我?”
顾云修动作微顿,他偏过头来,目光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小鹦鹉恰到好处地扑腾了几下翅膀,尖尖地叫起来:“大人!大人!阿瑜!阿瑜!”
虞微一下子懂了,飞快地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窘迫得脸都泛了红。
第二十七章
◎“帮帮她好不好,云修?”◎
一阵叩门声打破了房中僵持的气氛。
虞微连忙把手藏进袖子里, 不想让人看见被烛油烫过泛着粉红的掌心。她抬起头瞪着那只聒噪的鹦鹉,心里盼着它快些闭嘴别再叫了。
墨珏推门进来,向顾云修禀话:“大人, 平南王叶襄求见。”
顾云修思忖了好一会儿, 才想起这位平南王是谁。先帝在时,叶襄曾率十万铁骑征战西北, 降服了不少外族部落。因其战功显赫,先帝破例封他为平南王,享亲王尊荣。但这些年战事渐少, 叶襄又年事已高,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光。新帝即位后, 有意提拔年轻武将,如今朝中还记得叶襄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顾云修将擦手的棉巾放回架子上, 转身吩咐:“去请。”
“那我先回去了。”虞微扶着案几起身。
“不必。”顾云修瞥了她一眼, “今日的经书还未抄完。”
虞微只好不情不愿地重新跪坐下来, 拿起那柄玉骨刀继续裁纸, 努力做好一个侍奉笔墨的婢女该做的事情。
墨珏很快带着叶襄进来。虞微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一眼,见叶襄身后还跟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郎。她大半个身子都藏在幕篱之中,只露出鹅黄的裙襟。
叶襄今年不过五十一岁, 却已头发花白。他躬身向顾云修行礼, “臣见过帝师大人。”
那女郎也跟着行了礼。
顾云修正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来看, 闻声连头都未抬, 啧了一声道: “稀客啊。”
叶襄僵硬地扯动唇角,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这些年他退隐归乡, 本想安度晚年享享清福。如今为了女儿, 却又不得不腆着老脸登门求人。
他低头, 略弯了脊背,拿出恭敬的语气来:“听说大人喜欢赏梅,臣无意间得了一株极罕见的萤月梅,特地折了给大人送来。深夜观赏是最好的。”
那女郎捧着怀中的青花瓷瓶缓步上前,一开口,嗓音如莺鹂般婉转:“萤月梅白日里与寻常梅花无异,到了夜里,花瓣却隐隐发光如萤火一般。故名萤月梅。”
屋里只床头点了一盏烛灯,光线昏暗并不明亮。虞微顺着顾云修的视线望过去,倒真看见那些梅花瓣泛着微弱的光亮,果真是奇景。
叶襄知道顾云修对旁人送的礼十分挑剔,所以才花尽心思寻来这株萤月梅。他小心翼翼观察着顾云修的脸色,见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也不知对这份礼满不满意。
“平南王有话直说便是。”顾云修将折子随意扔在桌上,没接那女郎手中的花瓶。
叶襄连忙开口:“臣近日听说太后有意为大人赐婚。臣的独女凝音年方十七,大人若瞧得上,可否将凝音留在身边?便是做个侍妾也好。”
见顾云修没有打断他,叶襄咬咬牙,继续说下去:“陛下大张旗鼓地筹备选秀之事,那选秀名单里有凝音的名字。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性子喜怒无常,打死身边宫女是常有的事。听说皇后也常常受辱。臣实在不愿女儿去到陛下身边,眼下,唯有大人您能救臣的女儿了!”
他知道小皇帝一向对顾云修言听计从,绝不会抢顾云修的女人。所以才咬了牙,舍了脸面求到顾云修面前。
叶凝音摘下幕篱,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她来时精心梳妆过,口脂红艳细眉如黛。
顾云修嗤了一声,甚至没有看叶凝音一眼。他侧首,让虞微把裁好的宣纸收起来,不必再裁了。
叶凝音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虞微,眸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惊讶。入宫前,父亲托人仔细打听过,顾云修身边确实有个女人。且那女人在清鹤宫里待了好些日子都没死。父亲这才放下心来,下定决心要将她送到顾云修身边。
可叶凝音万万没想到,顾云修身边的女人会是虞微。
昔日虞家风光鼎盛之时,长安无人不识虞家那位才情绝代的嫡小姐。叶凝音亦随父亲登门拜访过。后来她还曾递过请帖,邀虞微去京郊猎场看她围猎,虞微派侍女送了回贴婉言谢绝了。
今日相见,虞微竟沦落到做人侍婢的地步。
两人视线相交,虞微很快也认出了叶凝音。她不由暗暗惊诧。她记得叶襄这位独女,曾在太子生辰宴上表演过骑射。骑马弯弓,于百步之外正中靶心,是何等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如今却不得不装出大家闺秀的模样,去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两个人想着对方的处境,心里都有些唏嘘。
顾云修这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叶老将军倒是舍得。只可惜,我这儿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叶老将军还是请回吧。”
“大人,您……您就给凝音一个机会吧!她乖巧懂事,绝不会给大人惹麻烦的!”叶襄豁出老脸来,简直要声泪俱下。
叶凝音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墨珏,送客。”任凭叶襄如何苦苦哀求,顾云修仿佛全然没听进耳朵里,淡声下了逐客令。
叶襄还要再求,被叶凝音用力拧了一把。叶凝音朝顾云修福了福身,道:“夜色已深,臣女和家父便不打扰大人安歇了。只是臣女来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弄湿了鞋子。不知可否向这位姑娘借一双鞋子穿?“
虞微看了顾云修一眼,他不置可否,显然懒得理会这样的小事。虞微便站起身,带着叶凝音出了房门,往她住的地方走去。
才走出去没多远,叶凝音突然拉住虞微,将她带到一处假石堆后。她望着虞微的脸,什么也没说,只从腰上摘下荷包用力塞进她手里。
虞微看着手心里鼓鼓囊囊的荷包,懵怔地看着她:“叶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今日出门没带多少银子。这些你先拿着用。我知道你如今的处境,在这宫里,身上有点银钱总比没有的好。”叶凝音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也并不绕弯子,“你在帝师身边万事要小心些,他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若非万不得已,父亲也不会求到他头上。”
沉甸甸的荷包坠在掌心,虞微眼眶一酸,叶凝音从前和她并没有什么来往,可却是虞家出事之后向她伸出援手的第一个人。
她抬起眼睛望着叶凝音,由衷道谢:“多谢叶姑娘,只是这银子我不能收……”
她话还未说完,叶凝音又干脆利落地将腕上戴的镯子摘了,甚至连耳朵上的珍珠坠、头上的金钗……全都摘了塞进虞微怀里。
“我身上就这么多值钱的东西了。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叶凝音笑笑,“日后我若真进宫当了妃子,咱们还有相见之时呢。”
说罢,她根本不给虞微拒绝的机会,拉着她快步往回走,“走吧。父亲还在等我。”
顾云修命陈年搬了一张椅子给叶襄坐。他也不理会叶襄,自顾自去看折子批折子。叶凝音进来,歉然朝顾云修行了一礼:“今日多有打扰。臣女告退。”
说罢,她便拉着叶襄,迈步往门外走。
“等一等。”顾云修忽然叫住了她。
叶凝音回过头,见顾云修指着案几上的花瓶,冷淡地对她说:“这个拿走。”
她愣了下,很快露出了然的神色,疾步去捧那只花瓶。
虞微回到顾云修身侧,拿了墨石为他研墨。瞥见叶凝音去拿花瓶的手,她迟疑一瞬,凑近了些小声对顾云修说:“这株梅花倒是特别,不如就留着赏玩吧。”
顾云修冷眼瞥着她。近日来,她管闲事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过,倒是不像初到他身边时那般拘束了。
想到这儿,顾云修心情略好了些,他随意点了下头,道:“那便留着吧。”
叶凝音感激地看了虞微一眼,躬身退了出去。墨珏轻手轻脚地关好房门,去送叶襄父女。
顾云修摘了一朵萤月梅,放在手心里把玩。那样稀奇罕见的宝贝,被他随意揉捏,很快碎成了粉末。
“她给你什么好东西了?”顾云修碾着手心里的碎末,不经意问道。
虞微早知瞒不过他,也没打算瞒着。她坦坦荡荡地拿出叶凝音给她的荷包,又把那些首饰一并拿出来放在桌上。
“叶姑娘说宫中凶险,身上有点银钱总比没有好。”虞微如实交代。
顾云修瞥了一眼那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嗤了一声:“你缺银子?库房的钥匙在墨珏那里,自己找他要。”
“不……不用!”虞微连忙拒绝。
顾云修忽然问:“你不想赎你妹妹出来了?”
虞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明明只字未提要赎虞鸢的事情,他怎知她心中所想?
她很快镇定下来,用寻常的口气说:“我自己会想办法。”
顾云修倒是没追问她所说的“办法”是什么,这让虞微悄悄松了口气。她顿了片刻,见顾云修仍在扯弄那株花枝上的梅花瓣,便小心试探道:“你……可不可以帮帮叶姑娘?”
顾云修的视线冷冷瞥过来:“她送你银子,所以你就要帮她?”
他将那些花瓣用力揉进掌心,狠狠捏碎了,脸色阴沉地说:“你想让她做我的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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