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木然地重复着清洗的动作。好像再用力一点,就能洗去这副身体承受过的万般屈辱,就能洗去这一身肮脏的尘灰,回到从前那些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日子。
吱呀一声,屏风外忽然传来推门的声音。
虞微吓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快些离开这里。她急急起身去扯木架上的棉巾,刚站起来,就听见了浴室外的脚步声。
她攥着棉巾的手蓦地松开,慌乱无措地呆站了一会儿,又急忙坐回浴桶里。
隔间的帘子被掀开,一道微弱的风短促地拂在虞微沾着水珠的肩颈上。顾云修捏着帘子的手僵了僵,漆眸里压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虞微背对着他坐在浴桶里。隔着朦胧的水雾,他望见虞微光洁细腻的颈和背,一对蝴蝶骨翩然欲飞,潮湿的水珠顺着蝶翼缓缓滑落。
顾云修侧首,看见了地上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裳。
紧接着,他听见虞微颤声叫了他的名字:“云修……”
顾云修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握住再松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良久,他压下心口翻江倒海的情绪,往前迈了一小步,低声应:“我在。”
虞微僵僵坐着,一动不敢动。她听着身后顾云修的脚步声,知道他弯腰捡起了她的衣裳,又转过去拿了架子上的棉巾搭在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顾云修一直背对着她。
虞微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只有一头青丝顺着桶壁无声垂落。水珠打湿了顾云修的衣摆。她感觉到顾云修的手就搭在她肩侧,小指有意无意地压着她的头发。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顾云修终于沉声开口:“皇后做的?”
虞微抿起唇,轻轻点了下头。她知道,即便她不说,顾云修只消动动手指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云修默了半晌,起身重新去拿了一块干净的棉巾。然后回到虞微背后,去擦她湿漉漉的长发。
虞微僵坐着,由顾云修摆弄。他耐心细致地将她的一头青丝全部擦干,从发尖到发尾。
水有些冷了,虞微浸在水中的身子轻颤。
顾云修拢了拢手心里的长发,转身出去,拿了一件干净的衣裳放在旁边。
“先换上这个。一会儿我让墨珏去给你取衣裳。”
虞微往旁边瞥了一眼。
——木凳上搭着的,是顾云修的外袍。
虞微还来不及出声,顾云修已经转身大步往外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转身,伸手拽住顾云修的衣袖。
顾云修停下来,转头望着她。
她的雪峦隐在水面下,几乎要浮出来。清澈的水波随着她伸手的动作漾开一片旖旎的波澜。
虞微望着顾云修的脸,轻轻晃了下他的胳膊:“不要杀人,好不好?”
顾云修漆色的眸底扶起一抹讶然。他低低笑了一声,心想虞微怎知他是要去杀了那个皇后。
他长久的沉默,让虞微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顿时心慌起来,又晃了晃他的手,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别杀人,可以吗?”
“好。不杀人。”半晌,顾云修终于慢悠悠开口。
虞微这才放下心来,收回了手。她惊觉浴桶里的水已经这样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云修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将隔间的帘子放下。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消失了,虞微这才从浴桶里起身,用棉巾擦干身子,换上了顾云修的那件外袍。
他的衣裳过分宽大,虞微穿在身上不仅衣摆曳地,袖子也长了好大一截。她用力将系带系到最紧,双手提起衣摆,勉强没让自己被衣裳绊倒。她闻着身上熟悉的松针香,默默在隔间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掀开帘子走出去。
顾云修正站在窗边喂那只小鹦鹉。
虞微因穿着过分不合身的衣裳,脚步十分迟缓,好一会儿才走到顾云修身边。顾云修将笼子挂回房檐下,侧首看向她。
她穿着他的衣服,此刻身上全是他的味道。
顾云修满意地笑了。
虞微却被他这一笑吓的不轻,以为他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真的不杀人?”
“嗯。不杀。”
顾云修俯身,半跪在地上,把她不小心踩在脚底的衣摆拽出来。他的手在虞微赤着的双足上流连片刻,缓慢又细致地用衣袖为她擦去脚背上未干的水渍。
“至少,今日不杀。”
第三十章
◎“有人夸赞顾云修。”◎
翌日。
红杏和碧桃一大早就来敲虞微的房门。顾云修另外给她们安排了住处, 让她们搬到南边的厢房去了。
虞微刚梳洗过,起身去开门,见红杏手里提着两个满满当当的食盒, 笑着对她说:“今儿个是元宵。我和姐姐做了好些糯米元宵, 还有浮元子,虞姐姐拿去和大人一起吃吧!”
“有劳了。”虞微接过来, 温声道谢。
姐妹两个本来还想和虞微说会儿话,陈年过来传了话:“虞姑娘,大人叫你过去。”
红杏立刻识趣地说:“虞姐姐快去吧!我们改日再来和姐姐说话。”
陈年也机灵地将虞微手里的食盒接过来, “我帮虞姑娘拿。”
虞微便道了声谢,随陈年往清鹤宫前头去。她远远看见墨珏坐在院中石桌旁, 正在擦拭他的长剑。
那剑尖上,隐约有血。
虞微抿起唇, 心里有了几分不安。
陈年替虞微打开房门, 将食盒递还给她, 没有跟着进去。长桌上, 早膳早已摆好。她的碗碟摆在顾云修对面,里面盛着他亲自夹过来的小菜。
虞微走过去,把食盒里装着的元宵和浮元子一样样拿出来摆到桌面上, “红杏和碧桃做的, 让我送过来。”
顾云修抬起眼, 拿起银匙舀了一勺浮元子来吃。他尝出这一碗是红豆馅儿的, 便把碗推到虞微面前,自己去舀另一个碗里的。
虞微想着方才见到的情景,根本吃不下东西。她小口小口吹着碗上浮起来的热气, 小心瞥着顾云修的脸色。
在他伸手去夹元宵的时候, 虞微终于忍不住出声:“我看见墨珏在外头……”
顾云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修长的手臂从她眼皮子底下伸过去,夹了一只糯米元宵放进口中,慢悠悠地嚼着吃了。
许是味道不错,他连着吃了好几只元宵,才停下来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回答虞微的问题:“答应过你的,不杀人。”
陈年躬身进来,端了晨起新煮的茶水放在桌上,又悄悄退出去。
“一会儿随我去太后宫里。今儿是元宵,是该去看看太后。”顾云修喝着茶水,漫不经心道。
虽说是元宵,宫里却不如往常热闹。如今小皇帝一心扑在选秀上,就连元宵宫宴都未筹备。
按着规矩,每月十五,宫里的妃嫔们都要去给太后请安。今日元宵,礼节更为郑重。
虞微不明白顾云修为何非要挑这个时候去见太后,而且还要带她同去。不仅如此,连墨珏也要随行。墨珏手中还拎着一只硕大的食盒。
到了寿康宫,瑶女官亲自来迎。她朝顾云修行了一礼,歉然道:“大人来的不巧,皇后娘娘正在里头呢。”
“怎么,皇后在里头,我就进不得了?”顾云修睨了她一眼。
“自然不是。”瑶女官连忙摇头,“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瑶女官快步跑进前殿,禀了太后。她很快出来,引着顾云修往前走,“太后请您进去说话。大人请。”
一推开门,浓重的安神香味扑面而来,虞微呛了一下,险些咳嗽起来。太后坐在扶手椅中,脸色有些疲倦,正耐着性子听皇后说话。
郑秀秀为表孝心,特意起了大早来给太后请安。她并不知道太后素日贪睡,往常这个时辰还在睡着。
“云修来了。阿瑶,快赐座。”太后强撑起几分精神,吩咐瑶女官。
瑶女官立刻搬来矮凳。顾云修理了理衣袍,在木凳上坐下。虞微低着头,和墨珏一同侍立在他身后。
“臣来的不巧,不知皇后也在。叨扰了。”顾云修看了郑秀秀一眼,慢悠悠地说。
郑秀秀放在膝上的手不安地绞在一起,脸上勉强堆出几分笑来:“帝师大人哪里的话。咱们一同陪太后娘娘说说话也是好的。”
郑秀秀昨日对虞微那般羞辱,到底有些心虚。她一面想着自己是皇后,顾云修必定不敢对她怎么样,一面又胆战心惊地想着顾云修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皇后又如何?顾云修又不是没有杀过皇帝身边的人。
太后见了顾云修,脸色稍有缓和。和郑秀秀这样蠢笨呆板的人说话实在劳心费神。
“云修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哀家听说这几日朝政上的事不少。”她柔声询问。
顾云修道:“陛下这些日子一心扑在选秀上,已有数日不曾亲自上朝。臣多番劝谏,陛下只是敷衍推脱。陛下年轻,许多事还需太后亲自教导提点。”
太后蹙起眉,“哀家本想着皇帝年轻,后宫里多添几个人,也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谁知他竟因此事疏于朝政。罢了。明日哀家陪皇帝一同上朝。”
郑秀秀闻言,立刻劝道:“太后素日劳累,应该多歇息才是。臣妾会好好劝谏陛下的。”
太后瞥了郑秀秀一眼,没应声。劝谏?她那副笨嘴拙舌的样子能劝得了皇帝?
“太后心系江山社稷,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顾云修恰到好处地开口,抬手让墨珏把食盒呈上来,“清鹤宫新来的厨子手艺很不错。臣特地让他炖了一盅补汤给太后补养身子。”
墨珏打开食盒的盖子,将里头的炖盅端出来。热腾腾的肉香溢出来,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顾云修亲自盛了一碗递给太后,“臣听说狗肉是大补的。这肉汤滋味鲜美,浓而不腻,炖的时候又加了好些名贵药材。太后尝尝。”
听见狗肉两个字,郑秀秀立刻脸色大变。她惊惶不安地看着太后从顾云修手中接过碗,舀了一口汤放入口中尝了尝。
“味道是不错。”太后夸赞。
顾云修转过脸来看向郑秀秀,看似温和的眸子里渗着阴恻恻的笑。
“皇后也尝尝。”他慢条斯理地盛了汤,特意舀了一大块狗肉,将汤碗递给郑秀秀。
郑秀秀看着那碗色泽鲜美的汤,胃里忽地一阵恶心,差点呕出来。她连忙伸手捂住嘴巴。
太后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满:“云修亲自给你盛的汤,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秀秀只好把手放下来,颤抖着去接顾云修手中的汤碗。她勉强舀了一小口,刚要硬着头皮喝下去,顾云修忽然开口:“皇后小心烫。”
郑秀秀吓得一下子松了手,手里的汤匙跌了出去,滚烫的汤溅在她华贵的凤裙上,留下丑陋的污渍。
太后皱了眉,两个小宫女立刻上前去把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顾云修耐心地递了干净的汤匙过去,温声叮嘱:“皇后慢些。”
虞微站在顾云修身后,离郑秀秀并不远。她清晰地看见郑秀秀拿着汤匙的手在发抖。郑秀秀颤巍巍地舀起一勺汤,仿佛下了赴死的决心一般,闭上眼睛喝了下去。然下一刻,她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绿娆急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去擦郑秀秀吐出来的秽物。
太后见了那些秽物,顿时冷了脸,不悦道:“皇后若是不舒服,便回宫歇息罢。”
郑秀秀搭着绿娆的手勉强站稳了身子,脸色惨白地朝太后行了一礼:“臣妾今日身子不适,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给太后请安。”
虞微望着那碗还在徐徐散着热气的狗肉汤,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顾云修该不会……
“你们都出去吧。哀家和云修说会儿话。”太后揉着眉心说。
连瑶女官都退了出去,虞微不敢久留,立刻随墨珏离开了前殿。
她默默站在院中,想起顾云修端过去的那碗狗肉汤,想起郑秀秀惨白的脸,不由攥紧了袖口。她终于忍不住去问墨珏:“大人他是不是……”
墨珏一眼就看出虞微在想什么,他神秘兮兮地笑了,压低声音说:“大人吓唬皇后呢。那狗肉汤是从御膳房要来的,大人可没有闲心专门去杀她的狗。”
虞微这才松了口气。
顾云修不是善恶不分之人。那条狗到底没伤着她,是无辜的。
墨珏今日的差事已经办完,他站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和虞微知会了一声便回清鹤宫去了。只留虞微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出神。
一阵嬉闹声打断了虞微的思绪。她转头,看见几个宫女带着一群小公主在玩雪球。
先帝后宫嫔妃众多,皇子没活下来几个,公主倒是不少。先帝膝下统共四十二位公主,其中年岁最小的只有三岁。
虞微远远瞧见瑶女官在和几位太嫔说话。大约都是带着公主过来给太后请安的。眼下顾云修在里头,瑶女官便让她们暂且等一等。
几位小公主都是八九岁的年纪,正是贪玩好动的时候。她们用小小的手努力地团起雪球来,用力砸向站在树下的少女。若砸中了,便大声哄笑起来。
“砸中啦!砸中啦!傻子被砸中啦!”
“你看她,不会还手诶!她好笨的!”
虞微顺着几个小公主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一身白裙的谢韫。她漠然站在树下,任雪球砸在身上无动于衷。偶尔蹙起眉,嫌恶地拂掉肩上沾的雪块。
虞微倒是记得这位六公主谢韫。只因她在一众公主里,身形容貌实在过分出众。谢韫身量纤长,是所有公主里最高的,足以比得上男子。先帝一度认为谢韫是遗了她生母温美人的外族血脉才会如此,觉得她的皇家血脉并不纯正,竟对她厌恶至极。
是以,虞微每次入宫赴宴,总会见到谢韫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与周遭的热闹喧嚷格格不入。
眼下,就算被那些小公主这样欺负,谢韫也只是冷眼看着她们,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嘲讽和怜悯。
又一只雪球砸过来,直直砸在谢韫的眉骨上。那雪球团得久了,十分坚硬,谢韫的身子明显踉跄了一下。
扔雪球的小公主立刻拍着手笑起来:“她动啦!傻子动啦!”
不远处,几位太嫔正坐在一起说着闲话,无人在意这边的动静。那些宫女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上前制止。
虞微实在看不下去,若再这样闹下去,只怕会砸伤谢韫。她疾步上前,扶住谢韫的胳膊,柔声问:“公主没事吧?”
谢韫冷着脸拭去额上的雪渍,一声不吭。倒是那个小公主不满地朝虞微嚷嚷起来:“哪里来的宫婢,莫要挡着本公主。本公主还要玩游戏呢!”
说罢,便将手里刚团的雪球奋力一扔。
虞微急忙拉着谢韫躲开,雪球砸在树上,碎了一地。小公主不高兴了,板着脸生起气来:“你这贱婢好不懂事!还不快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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