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明天的预展。”晏初水极其自然地张开双臂,让她靠过去。许眠打了个哈欠,乖巧地爬进他怀里,“你是担心又会失望吗?”
晏初水点点头。
这些年他来来回回、寻寻觅觅,按说太过次失望后,他应当越发麻木,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一次是真的。
明明还没见到画,他就感觉《暮春行旅图》离他很近了。
像是怀里的小姑娘。
贴得那样近,又那样真实。
“把你吵醒了吧?”他略带歉意地亲了亲她的额头,“走,哄你睡觉去。”
许眠咕咚一下翻身坐起,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每次都是你哄我,今天换我哄你吧。”
晏初水不经意地挑了一下眉梢。
他这么大个人,还需要一个小姑娘哄?
唔……
好像也行。
他俯身压向她,在她耳边低沉地轻喃,“怎么哄?拿什么哄?”他没有戴眼镜,眼底的欲望一览无遗,连目光都变得火热撩人。
身下的人被他压得无力动弹,怯怯地说:“我可以给你讲个童话故事……”
“小孩子才听故事……”他继续咬她的耳垂,用舌尖描摹她耳骨的线条,“成年人只做事。”
“那初水哥哥就再做一次小孩子吧!”小姑娘嘤嘤地挣扎。
晏初水愣了一下。
他支起身体,扶额想了想,距离他上一次看童话,估计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确实得再做一次小孩子。
“好。”他眸色温柔地点点头,决定听一次她的话。
“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日本童话。”许眠认真地说,她的声音一向软乎乎的,轻柔中带着一点甜润的感觉,和童话故事很搭。
“从前,有一位年轻的猎人,有一天他去山上打猎,不小心迷路,闯入了一片明亮的蓝色桔梗花田,猎人正打算在花田中休息一下,忽然有一团白色的毛球从他眼前跑过,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狐狸。”
“猎人刚要举枪,转念一想,不如跟上这只小狐狸,找到它的狐狸窝,也许还可以抓到其他老狐狸。于是,他背上猎枪去追小狐狸,然而一不留神,小狐狸不见了踪影,田野上却凭空出现了一家印染店,店门口站着一个还是孩子的店员。”
“猎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小狐狸变的,他好奇地走进这家印染店,小狐狸告诉他,店里可以染帽子,也可以染衣服,但只有一种颜色,就是蓝色桔梗花的颜色。猎人不想把自己的衣服染成蓝人,小狐狸便对他说,那我给你染手指吧!”
“染手指?”晏初水坐直身子,听得相当专注。
为了不让唯一的听众失望,许眠捏起自己的鼻子,用尖细的声音模仿狐狸说话:“客人,染手指可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啊!”
“哦?”他嘴角动了一下,以示期待。
她继续娓娓道来。
“小狐狸向猎人伸出自己的双手,它的大拇指和食指都染成了蓝色,只要把四根手指搭在一起,就可以拼出一个蓝色的小窗户,它将窗户举到猎人的眼前,猎人探头一看,大吃一惊。在那个蓝色手指搭成的窗户里,有一只白色的雌狐狸,一动不动的,像画一样美丽。”
“小狐狸说,这是我的妈妈,在很早以前,砰——被打死了。我很想念我的妈妈,所以用桔梗花汁染了手指,这样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看见妈妈了。”
许眠吸了两下鼻子,又兀自笑了一下。
“猎人央求小狐狸也替他染好手指,在他搭出的蓝色窗户里,他也看见了自己最想见到的人——他早已死去的妹妹。为此,猎人万分感谢小狐狸,作为报酬,小狐狸要走了他的猎枪。猎人一路比划着手指下山,可到家后,他一时糊涂,竟无意识地洗了手,结果手指上的蓝色就不见了,那个可以看见妹妹的窗户也不见了。”
“后来呢?”晏初水追问。
“后来猎人又去山上找小狐狸,但是怎么找也找不到那片蓝色的桔梗花田,找不到那只白色的小狐狸了。”
说完最后一句,她伸出自己的双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个窗户。
透过这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她望着晏初水,他的眼眸如此清澈,好似冰面的反光,又好似多年前的少年……
临河的小院静谧悠然,她的外公手把手地教他习字,而彼时的小丫头趴在一旁的小桌上,正在笨拙地研墨。
一个不小心,砚台被她打翻,在地上摔成两半,墨汁飞溅到脸上,她哭着胡乱地抹,把整张小脸都抹成了黑色。
外公疾步上前,将她从满地的狼藉中抱了出来,外婆打来热水给她洗手洗脸。
最后,少年把他自己那方日月式歙砚送给了她,砚台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水”字,她一直用到现在。
假如桔梗花真的可以把手指染成蓝色,那么她最想看到的——
就是这些。
“初水哥哥。”她在窗户后甜甜一笑,“你那么喜欢《暮春行旅图》,你的蓝色窗户里,是这张画吗?”
晏初水跟着伸出双手,他的手指比许眠长得多,搭出来的窗户也大得多。
在他的窗户里。
是一片山。
山峦起伏,钟灵毓秀,苍翠的青檀树林中弥散着打浆造纸的气息,山下的河畔边是他练笔习字的地方。
《暮春行旅图》不在窗户里,因为《暮春行旅图》就是他的蓝色窗户。
失去的,不可能再回来的,只能用窗户看见。
而看见的,其实已经代表了死亡与终止。
极度的美好,极度的永恒,极度的求而不得。
明知都是假的,却还是希望拥有,拥有一扇蓝色的窗户。
他低头吻住她的双唇,将她的细腻柔软含进口中,小姑娘温热的唇舌轻轻地抚慰着他,将那些焦躁与渴望都化成一汪水。
他枕在水上,悄然入眠。
这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一个童话。
***
宏德的预展共有三天,以晏初水多疑的性格,这三天他势必都在展厅看画,鉴定那左三尺究竟是真是假。
许眠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等他,直到预展结束的那天下午,晏初水才最终表态。
他认为左三尺,是真迹。
预展后便是为期四天的拍卖会,趁着今天时间还早,晏初水决定先带许眠去海边。海景餐厅离酒店不远,郝师傅开车把他们送去。位子是殷同尘提前订好的,在餐厅的露天区域,穿过栅栏和一条小路,直通沙滩大海。
许眠嘴上说着只吃海鲜,可一见到碧蓝的海面还是按捺不住,兴奋地脱掉鞋子,光着脚丫跑上金白的沙滩。
她拎着浅蓝色的裙摆,踩着碎白的浪花,蔚蓝的色彩一直延伸到天边,和无边无际的桔梗花田一样。
“喜欢吗?”晏初水不放心她一个人,一路跟到小路与沙滩的边沿。
海边的小姑娘停下脚步,先是冲他招手让他过去,被他摇头拒绝后,她也不气不恼,反而冲他大喊:“大海有好多好多的水啊,初水哥哥,我喜欢你,就像大海那么多!”
恍惚间,晏初水心头一悸。
她似乎总是可以这样,微乎其微地刺痛他。
让他感到自责,又仿佛是难过,他喜欢许眠,有没有许眠喜欢他那么多呢?如果有,他是不是应该将她放在第一重要,为她舍弃一切?
可如果没有……
她为什么还会如此喜欢自己?
暮色降临,许眠恋恋不舍地从海边跑回来,沾湿的脚丫子上粘满了细沙,晏初水扶着她走到小路边,自己则去餐厅帮她拿水冲脚。
沙滩边的小路细细窄窄的,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闪过,她找了一处不高不矮的花坛坐下,双脚对搓,想把脚底心的沙子搓掉。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她停下动作,掏出来一看,是王随的信息。
——不好意思,合作条件需要临时修改一下。
许眠微微一愣,没太明白。
不远处,晏初水领着一个服务员穿过栅栏向她走来,她把手机塞回口袋,仍在思考那句话的意思。
服务员手里拎着一小桶水,他拿着一包面巾纸。
步步走近。
一阵急促的轰鸣声从天而降,车轮剧烈地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嘶鸣,晏初水看见巨大的死亡黑影向他扑来。
骤然间,他钉在原地。
像是天明的最后一束光,也被撕成碎片。
他一动都动不了。
没有一个人能从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反应过来。
除了许眠。
在一切即将抵达的关头,他的身体猛然一晃,视野之内,天地翻滚,像是有什么蓄积了无穷的力量,将他撞出这条小路。
拼尽全力。
砰!
他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轻飘飘地腾起,尔后重重落下。
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轻轻柔柔的,又异常郑重。
——以后有任何危险,我都会挡在你身前。
第五十五章 那就送他进地狱呀
PART 55
水中月,镜中花,人间情。
——《眠眠细语》
许眠从来没有这样疼过,两耳的嗡鸣声让她什么也听不见,视线是模糊的,一直无法聚焦,其余感官全部罢工,只留下痛感一项。
最疼的似乎是腿,左边还是右边呢?她分不太清,只觉得骨头被碾成齑粉,疼得她恨不能昏死过去。
冷汗浸湿全身,让人止不住发抖。
比剧痛更可怕的是未知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
不,不会是死。
死了就不会有感觉,也不会有想法。
死了,就可以看见外公了。
她没有看见。
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她看见了明亮的白光,然后是晏初水的脸,听觉也逐渐恢复,是救护车的声音。
她在车上,还没死。
警笛声夹杂着他焦急的呼喊,他在叫她的名字,还有,叫她醒一醒。她想告诉他,她醒着呢,却发不出声音。
嗓子里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又干又涩。
救护车在马路上飞驰,她可以感受到路面每一处细微的起伏,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又被震碎了,无休无止的疼痛将她紧紧缠绕,不得喘息。
她想挣扎一下,却换来更大、更彻底的痛。
她听见晏初水在问医生,可不可以给她喝水,是的,她好想喝水,也许喝了水就没那么难受了。
然而医生说不行,因为车祸可能造成伤者内部器官破裂,不像外伤那么明显,所以暂时不能喝水。
哦,是车祸。
散乱的意识稍稍聚拢,没错,刚才是有一辆车突然冲出来,朝着晏初水撞去,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连那辆车的颜色都不记得。
既然他没有像自己一样躺着,应该是没有受伤的。
她答应过他的事,并没有食言。
她不能说话,却可以勉强抬起一只手,她用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脸上有好多的水哦,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初水哥哥为什么哭了呢?
是她现在的样子很吓人吧,还好她自己看不见。
否则,她一定也会被吓到。
她不怕黑,也不恐高,但很怕疼,走路不小心撞到膝盖都会疼得想哭,可她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
哭是需要使力的,而她疼得太累,只想就此睡去。
睡着了,疼痛就会少一点。
看出许眠想要阖上双眼,晏初水急忙握住她的手,“眠眠!醒醒!”
她大概是摇了摇头的,初水哥哥一点也不知道她有多疼,假如他知道,一定会让她睡的。那些疼痛太清晰、太具体了,每一寸肌理,每一块骨头,都在撕扯她的意识。
“马上就到医院了,你睁开眼!别睡!”
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叫得许眠耳根生疼,她听见医生制止了他的呼唤,让他不要紧张,还对他说,她这是正常的失血性休克,因为她的肋骨断了三根,右腿骨折,膝盖骨裂,外加可能的颅内出血……
难怪了。
难怪她会那么疼。
初水哥哥真是太慌张了,他应该向医生学一学,安安静静的,不要吵她,这样吵吵闹闹、六神无主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了。
但她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她一向很听他的话,哪怕是痛不可言的时刻。
她看见他的双眼灰蒙蒙的一片,墨色的眼瞳被泪水裹成一团,像云眠山上的雾霭,她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她在云眠山上遇见他。
那晚月色幽白,照在他脸上像是结了一层清冷的白霜,他现在的脸色比那晚还要惨白,声音比那晚还要干哑,他似乎……比那晚还要害怕。
惊恐、悲伤、无能为力。
许眠不想让他这么害怕,她艰难地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声音。
这些动作让她更疼了,喉咙里仿佛插着一柄钝刀,在她吐字时一点点划过咽喉,皮肉寸寸开裂,她尝到自己口中浓重的血腥味。
她忍住恶心,说——
“初水哥哥……我没事……你可不可以陪着我……不要离开……”
最后一句,她没有说完。
因为怕他难过,也因为没有力气。
她想说,她一个人,会害怕。
特别、特别的疼,特别、特别的害怕。
***
短短半个小时,漫长得像一个极夜的冬季,晏初水第二次见到那么多的血。
他看见许眠像一只破碎的玩偶从空中坠落,四肢关节松散,摔在地上时如几根脆弱的竹签,一碰就折了。
她的蓝色连衣裙在地上铺成一朵绽放的花,鲜血从花蕊涌出,沿着花瓣的经脉细细蜿蜒,将他的双眼也一并染成了血红色。
生命的短暂不是岁月的一闪而过,而是生死只在一瞬。
许眠挡在他的身前。
只用了一瞬。
瘦瘦小小的,刚到他的肩膀,整个人还没有他一半大,被撞得支离破碎。
他知道那有多疼。
他经历过。
鲜血从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流出,带走全身所有的温度,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伤口,看见那些皮开肉绽下的森森白骨……
层层封锁的记忆骤然裂出一道缝隙,他极力想将它堵上,可疾风从缝隙中狂涌,如利刃截断他的手指,从每一处看不见的地方肆虐而出。
刹那间,就将他吞了进去。
黑暗之中,只有红色的血不断在流,他站在一片无尽的血泊里,承受着无数的过往向他万箭齐发。
他彻底被击溃。
直到将许眠送入急救室,他才如同一片抽掉灵魂的纸,顺着医院冰冷的墙壁慢慢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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