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偷看了你的题卡还没入围?”问这句话的时候,许眠正站在灶台前给排骨焯水。
因为担心翻车,所以她买了足足十斤的排骨。
晏初水搬着一张矮脚凳,全副武装地坐在一旁剥冬笋,口罩、长雨衣、橡胶手套……一样不落,为的都是防止冬笋弄痒皮肤,假如不是他近视已经戴了一副眼镜,估计还得加上护目镜。
关于瀚佳没入围的问题,晏初水也有点想不通,正确答案放在眼前都无动于衷,看来那个王便……哦不,王随或许人品还可以?
就是名字难听了些。
“如果瀚佳不在,那我们赢的可能性很大呀。”小姑娘一下子高兴起来。
“倒也未必。”他忽地冒出一句。
却不是想打击她的意思。
“为什么呀?”
许眠将焯过水的排骨捞进一只阔口大碗里,又将锅中的汤水倒进水池,尔后在他身旁蹲下,不解地反问。
十大拍卖行中,擅长古代书画的只有宏德、瀚佳、听海轩以及墨韵,她昨天在现场观察过,宏德与听海轩都无人参加,而瀚佳又没有入围。撇开这几家大拍卖行,剩下的小拍卖行或是个人收藏家,应该对晏初水构不成任何威胁。
见她突然凑近,他连忙将手中剥了一半的冬笋放下。
挪远了小半米。
“殷同尘说,通过初试的人一共有二十三位,而全部答对的人只有两个。”他说。
“除你之外……”许眠惊讶地咂舌,“居然还有人能全部答对?”
晏初水点头,“他好像在第一组,是个日本人,姓朝仓。”
“日本人?”许眠再次咂舌,“他也喜欢中国画?”
“当然。”他摘下手套,不急不慢地说,“日本第二次大规模学习中国绘画是在14、15世纪,那时候中日正在进行‘勘合贸易’。”
勘合贸易又名贡舶贸易,是由明成祖朱棣建立的,在实行海禁期间,允许别国与明朝廷进行确定时间、确定地点的朝贡贸易,外国商船以“勘合符”为凭证运载各类贡品来华,明朝廷在收取贡品后,再以“国赐”的方式赠予外商一些所需的中国物品。
其中日本的贡期为十年一次,在勘合贸易期间,日本的“遣明船”共出发十七次,给室町时代的足利幕府带去经济利益的同时也带去了大量宋元书画。
“据说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非常憧憬中国皇帝,尤其向往宋徽宗,所以整个室町幕府自他开始大量收集宋元艺术品,后世称之为‘东山御物’,而‘东山御物’对室町文化乃至整个日本的水墨画发展都有巨大影响。”
“啊……”小姑娘托腮聆听,举一反三,“所以说,执政者的审美影响了艺术的发展方向?”
“是这么回事。”晏初水继续说,“《宣和画谱》是在宋徽宗授意下,由官方编撰的宫廷藏画著录,书中对《暮春行旅图》的评价极高,所以日本人喜欢这幅画,实属传统。”
“那……”
小姑娘啃了啃大拇指,含糊不清,又怯怯地说:“他也是因为之前宏德拍卖左三尺才听到的消息?”
晏初水低眉望了她一眼,两条细细的眉毛拧在一起,像是有些愧疚。
他不经意地伸手,将她的左手拉了下来,淡淡地说:“别啃手。”
小姑娘很乖,立刻把手放到膝盖上。
“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吕珩手里,就看他接下来会考什么了。”他重新拿起冬笋,继续剥皮,“但朝仓这个人肯定不能小觑。”
晏初水说得不假,一个日本人了解中国文化已是不易,更何况还精通书画鉴定,这样的对手,较之瀚佳,较之王随,其实更为可怕。
为了给他鼓劲,她再次重申,“初水哥哥,只有拍到画,我才会离婚哦!”
他们眼下仍处于离婚冷静期,她是有时间、有权利反悔的!
晏初水是看起来糊涂,又不完全糊涂。
他说:“你说过,只要我帮你鉴定,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会离婚的。”
“……”
呵呵。
许眠后悔了,她今天不该炖排骨,而应该炖猪脑花,这样晏初水吃完才能笨一点!
***
复试的那天是冬至,考试的时间又是下午三点半,许眠担心天黑得早,晏初水怕黑的毛病又会发作。
殷同尘倒是提前做了准备,在后备箱放了夜钓照明灯,还是强光型的,基本上是个人都能被照得瞳孔缩小。
通过复试的人总共才二十三个,源流拍卖行也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晏初水一进门就留意到了一个人,中等身高,将近五十岁的年纪,尽管亚洲人长相相似,可日本人与中国人还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应该就是那位姓朝仓的买家。
因为参加复试的人不多,所以吕珩今天也亲自到场,他穿着一件灰色暗格的西服,外面披着同色系的羊绒大衣。
大约是金钱的加持,中规中矩的相貌竟也有几分贵气。
殷同尘低声耳语:“华裔也算是中国人,应该会向着我们吧?”
吕珩的目光正在满场扫视,许眠不得不保持微笑,同时轻声回道:“华裔也算中国人的话,干嘛不改回国籍呢?是找不到大使馆吗?”
“……”
殷同尘闭嘴了。
复试的考场设在一楼小展厅,考题没有事先公布,看样子吕珩是打算亲自出题,亲自监考。工作人员宣布考试安排,按初试成绩由高到低排列,四人一组进场,毫无意外,晏初水和朝仓分在了同一组。
由于初试的顺利,以及晏初水最近精神平稳,许眠对复试信心十足,虽说要留心朝仓,但危机感并不强烈。
“初水哥哥,加油哦!”
目送他进场时,小姑娘在场外欢呼,还隔空送了他一个飞吻。
晏初水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殷同尘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不肯拉磨的驴,只有挥不好鞭子的人。
展厅的面积比会议室小一些,没有宽大的会议桌,显得更空旷,可空旷之处又放了一张长画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同组的另一位收藏家与鉴定师面面相觑,显然对这样的布置以及可能出现的试题都摸不着头脑,而朝仓神色镇定,俨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态度。
至于晏初水,他隐隐有些头绪,却又不那么淡定,目光闪动间,他似乎是措手不及。
该不会……
他不由地攥紧右手。
吕珩踱着步子走到他们面前,目光随意地落在晏初水身上,纵然他对国内收藏圈知之甚少,可晏初水的名号还是听过的——专门在欧洲各大拍卖会上买走中国字画的鉴画师,据说从不失手,不过……前阵子失手了。
“我认识你。”他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晏初水比吕珩高,不弯腰不低眉的情况下,他平视前方,视线可以略过对方的发梢。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我是晏初水。”
他淡淡地自我介绍,没有任何附和讨好的意思。
一个人的清冷傲慢分两种情况,一是孤芳自赏,二是曲高和寡。
吕珩倒是有点想知道,晏初水属于哪一种。
一旁的朝仓主动问好,吕珩也回以微笑,“你很厉害,初试的题目都答对了。”
朝仓微微颔首,他的中文很流畅,只是发音略差一些,“吕先生,请问今天的考题是什么?”
这样的主动询问,像是迫不及待,又或是胜券在握。
吕珩也不想卖关子,他抬手示意,身后一个助理模样的人走上前,取下背上的画筒,从里面抽出一轴画来。
“这就是《暮春行旅图》的中轴。”吕珩接过画,不甚在意的样子,价值数亿的珍品字画在他手中仿佛一件寻常玩意。
“是今天就拍卖吗?”另一位收藏家神色急切地追问。
吕珩没有回答,只是将画轴往画案上一放,如同在池塘中央落下一只鱼饵,他漫不经心地坐在岸边,等鱼上钩。
待所有人屏息之际,他忽然将画轴一解,三尺画卷尽数铺开。
众人目瞪口呆。
不同于右三尺的循序渐进,也不同于左三尺的意犹未尽,中间三尺可谓全画的精华,云眠山高耸的北峰矗立在画面中央,刺穿薄云,迎着落日的余晖,青云慢度间,山峰一分为二,一半是阴沉的灰,一半是明媚的亮。
而光从云端射下,又投入山林之中,石隙间、青苔上,斑驳的光影灵巧生动。云山幽秀,溪水潺潺,正是所谓的“落日溪回树影深”。
晏初水蹙眉沉思,他记得自己的右三尺中并无半点暮色,且云雾较多,朦胧似清晨,而许眠的左三尺接近尾声,山云浓郁阴霾,更像是入夜时分。
乍一眼看去,这三尺中轴似乎与头尾格格不入,然而却是此山水长卷最精妙之处。
在一幅画中绘出不同时段的云眠山,将多个时空汇入同一画面,恰如行旅之人,日出进山,日暮登顶,日落而归,构思之惊绝着实令人叹服。
其中以暮色作为全画的核心,也正应对了“暮春”这一主题。
夕阳虽落,却并非结束,待到明日晨曦微露,依旧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如暮春虽至,可来年依旧是春。
好的画作可以给人以永恒之境,《暮春行旅图》当之无愧,观赏此画,如同倾听一首隽永的琴曲——
世事变幻任尔去,疏叶随风落花间。
晏初水合眼静思,他很肯定——即便有过一次走眼,他还是百分之百的肯定,这三尺中轴必是真迹无疑。
“你们都想要这幅画对吧?”吕珩冷不丁地开口,将所有人从沉浸中拉回。
这显然是一句多余的废话,不想要这幅画又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可他偏偏是认真的。
他轻叩了两下手指,助理俯身将画卷起。
云眠山的景色缓缓卷入轴中,吕珩慢悠悠地说:“没有西方风景画写实,又不讲究透视原理,我一直不太懂,中国山水画到底有什么意义……不如你们来告诉我答案?”
第八十七章 复试(新增)
PART 87
伤害不会让人成长,因为伤害你的人从未想过给你成长的机会。
——《眠眠细语》
要谈山水画的意义,就要谈到山水画背后所蕴含的精神。参加特拍的竞买人对书画都有一定研究,但大多偏好某一门类或某一时期,哪怕是以鉴定为职业,也多精于笔墨赏析,极少涉及的精神层面。
因此,吕珩的题目一出,那位急切的收藏家就挥手告辞了,余下的三人面对同一道题目,多多少少有了几分辩论的意味。
这种情况下,谁先回答,谁最有利,若是落在最后,答案被人抢先说完,那就无计可施了。
于是乎,剩下的那位鉴定师抢在朝仓与晏初水之前,率先作答:“中国山水画描绘的都是自然风光,所以体现的精神正是老庄哲学,其绘画意义就是表达文人隐居山林的理想。”
以表象解释存在,是最浅显也最直白的说明。
吕珩看起来是个不懂画只有钱的金主,这样的回答也算投其所好。
可若是细想一下,他能在初试时设置那样的考题,就绝不会是一只绣花枕头。因而,他闲散地脱下大衣,把玩着手中的一只老怀表。
“徐复观的《中国艺术精神》。”他幽幽地说。
鉴定师当即愣住。
“你说的观点是这本书里提出的。”吕珩挑了一下眉头,忽地反问,“如果山水画的精神源于庄学,那为什么战国时期没有出现山水画呢?”
看似随意的一个问题,却十足的一针见血。
鉴定师再一次哑口无言。
很明显,他低估了这道题的难度,更低估了吕珩这个人。
朝仓恰好是在这个时候开口的,“‘画山水’的观念起源于魏晋南北朝,有南朝宗炳的画论《画山水序》为证。”
吕珩侧目,向朝仓看去。
古语用词深奥晦涩,朝仓放慢语速,说得略微拗口,“《画山水序》以圣人贤者修身为切入点,认为山水‘质有而灵趣’,游山水可以修身,可得仁者乐。而当‘老疾俱至’,恐难游历名山大川时,则可以通过画山水画、观山水画来澄静心怀,畅神修身,所以我认为,山水画表达的不仅仅是自然景色,更不是隐居山林,而是玄学思想下文人修身体道的方法。”
朝仓的回答既引经据典,又有合乎逻辑的说明,吕珩点了点头,看样子也颇为满意。
正如晏初水先前预料的那样,朝仓才是此次特拍最难应付的对手。
在场的三个人,两人已经作答,其中一个还答得特别好,剩下的自然很被动,要么跟着附和,要么……
彻底推翻。
然而晏初水却兀自走神,根本没有在管进行中的考核。
目光四下游弋,又落在画案的笔墨纸砚上,卷起的宣纸是半熟半生的,应当是去年产的净皮,中低档价格,一旁的笔架上放着四支中锋羊毫,也是寻常款式,并非湖笔……
他凝眸沉思,走神走得相当认真。
“晏先生……”吕珩不得不主动叫了他一声,“你的回答呢?”
啊……
到他了呀。
晏初水不急不慢地收回视线,推了一下镜框,“答案重要吗?”
吕珩一怔,继而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山水画的精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他们所说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所以这肯定不是复试的考题。”晏初水轻描淡写地说完,尔后摘下眼镜,向他们看去。
他漆黑的眼瞳亮如明镜,清晰地映照出吕珩神情中微不可察的变化。
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至少,他们又不是许眠。
本以为已经输掉复试的鉴定师一下来了精神,“晏总,你说真的?”
大约是为了笼络友军,晏初水难得随和地应了一句。
“啪。”吕珩合上手中的怀表,从座椅上起身,“那你觉得考题是什么?”
晏初水伸出修长的食指,隔空朝着画案点了一下。
“是《暮春行旅图》的中轴。”
如果只是要考他们这样一道题,吕珩完全没必要将中轴带来,更没必要提前给他们看画,可他这样做了,必然是有原因的。
“假如我非知道你的答案不可呢?”吕珩轻哼一声,带着固执与傲慢,“假如这一题就是复试的考题呢?”
毕竟持有中轴的人是他,举办特拍的人也是他,他有权决定每一个环节的规则。
晏初水不卑不亢地与之对视,拍卖本就是一人买一人卖的公平交易,倘若非要分出高下,那也是买主更重要。
谁出钱,谁是金主爸爸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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