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学会画画后,又不知道要如何画你,我只记得你以前的模样,又不知道你之后的样子,画来画去,都是过去的东西。”
“再然后,我就改画山水了。”她落下最后一笔,歪着头与他对视。
白净的脸庞没有多余的脂粉修饰,较之过去的稚嫩与天真,现在的她如春之始阳,如花之犹含,如清风入庭,吹皱一池静水。
人面易改,青山依旧。
所以,她改画山水了。
她放下毛笔,忽然问他:“初水哥哥,我们离婚后,你再也见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
再也见不到她吗?
晏初水一时顿住,脑海里莫名闪过一句话——离婚算什么结束啊?只有把一个人从心底彻底删掉才是。
他想起那张被他删除的合照,那是……唯一的,是吗?
那样便算是删除了吗?
他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没有答案。
小姑娘等不到回答,就自问自答:“唔,哪怕只是偶尔想起我一下,也是很好的。”
“为什么?”他问。
她伸出两只手、四根手指,搭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户,“因为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看蓝色的窗户,假如初水哥哥也在想我,那么窗户里的人就会对我微笑,不是很好吗?”
蓝色的……窗户?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他也跟着比划出一个四边的菱形,穿过手指搭出的窗户,他用漆黑的眼瞳向里看。
他看见一个微茫的春天,看见春花落满山林,看见一个小姑娘梳着羊角辫,蹦蹦跳跳地往山里走,一边走一边叫他,初水哥哥,你快点呀!
他想要追上她,可双脚却铐着沉重的锁链,寸步难移。
只能看着她渐渐远去,他大喊,你等等我。
但是小姑娘没有等他,而是与他挥手告别,初水哥哥,是你自己说的,说再也不要见到我了。
春色刹那逝去,化作苍茫的灰烬。
将他也一并点燃。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疼痛,像被剜去心头的血肉,像被抽去支撑的灵魂,他望着许眠,蓦然落下泪来。
没有任何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至极。
他居然……
舍不得她?
第八十九章 记忆(新增)
PART 89
人生的所有过程都是相识、相伴、相别离。
——《眠眠细语》
晏初水觉得自己不对劲。
非常的不对劲。
虽然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但自认为头脑还算清晰,比如鉴画能力,比如专业知识,再比如要与许眠离婚……
这些应该都是没有错的。
尤其是复试结果公布,晏初水虽然没有默画,但因为前一题答得好,按照初试的规矩,也算完成了一半,所以吕珩让他合格了。
换而言之,有惊无险,一切顺利,离婚日期将近,他应该是在奔向自由的。
可是——
他有些不舒服。
好像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让他困扰、让他迷惑,更让他连续几天都辗转难眠。
被迫的,他打电话向殷同尘求助。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是啊,老板,你上个月借了我二十万还没还。”
“你能存得住二十万不花?”
“唔……”
也许,是公司的事?
他这般猜想,便让郝师傅接他去墨韵。先是叫来人事经理,清点了一遍员工,接着又去库房看字画,大大小小的每一张都检查了一轮,没有少也没有缺。
殷同尘从库房门口探进一个脑袋,友情提醒,“老板,是不是《暮春行旅图》?”
《暮春行旅图》?
晏初水转身回望,“怎么说?”
说到这个话题,殷同尘可就来劲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老板,你之前对《暮春行旅图》那叫一个上头,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
“我把画含在嘴里?”
“呃……”殷同尘摸了摸下巴,“如果塞得下的话,你倒也干得出来……”
“???”
“总之,公司都要破产了,你也不肯把画交出来,现在倒好,无欲无求的,所以你是不是忘了这件事?”
他这样说,晏初水也有点印象。
难道自己忘记的,真的是《暮春行旅图》有多重要?
但还是不对劲。
假如他忘记的是这个,那他参加特拍为何波澜不惊,一点熟悉的悸动也没有?除非他就是真的不在意了,又或者,他有了更在意的,才觉得那幅画没那么重要。
他甚至在亲眼见到中轴时,也仅有一种平和的欣赏,还不及……
不及许眠的一个转身。
不及她的一句话,不及她握着他的手作画。
他隐隐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忘记的事,是不是与许眠有关?
大善人殷同尘再次伸出援手,“老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以前夜夜笙歌,白日……”
“滚!”
“咕噜咕噜。”
***
从公司回家,晏初水就钻进藏品室,打开右三尺《暮春行旅图》,恶狠狠地看了半小时,画确实是好画,毋庸置疑的好。
但是面对它,晏初水连心跳都不会快两拍。
把画卷好收起,他又去了书房。书桌上,许眠送他的生日礼物还端端正正地放在原处,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手表。
表盘上,指针依照时间,分秒不差地往前走。
而晏初水的心跳却忽然开始加速。
难道他忘记的事和生日有关?他没有吃生日蛋糕?所以心有不甘?
就……离谱!
从书房走到卧室,他继续寻找蛛丝马迹,床上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似乎没什么异样,只是墨绿色的枕头上叠放着许眠的睡衣。
这阵子她睡在卧室,睡衣放在这里并不奇怪。
是那件浅蓝色、带蕾丝花边的。
传说中,他给她买的那一件。
大概是出于对自己审美品位的好奇,晏初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出一根手指,颇为不屑地勾起睡衣领口,将它拎了起来。
这一拎不打紧,睡衣里却滑出两样东西。
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背上。
晏初水低头看去。
一个是桃红色的小内衣。
一个是桃红色的小内裤。
噼里啪啦,他的脑海里炸出满天烟花,而电光火石间,还跳出十一只草莓小兔子,先跳出五只,再跳出六只,最后小兔子们手拉手,绕成一个圈。
嘿呀嘿呀嘿!
晏初水慌慌张张地回神,手忙脚乱地捡衣服,企图掩盖“犯罪现场”。可指尖刚一触到桃色蕾丝的肩带,他却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摸到什么细腻柔滑的东西,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老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以前夜夜笙歌……
这句鬼话冷不丁地就冒了出来。
他、才、不、会、夜、夜、笙、歌!
晏初水羞愤至极,一手抓住内衣,一手抓住内裤,恨不能立刻将它们塞回原处,然而——
“初水哥哥,你干嘛拿我的内衣呀?”
“……”
许眠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刻站在房门口,外穿的羽绒服已经脱掉,但脖子上的围巾还挂着,小姑娘的脸颊冻得红通通的,歪着脑袋,费解地望着他。
就像在看一个变态。
晏初水裂了。
她一边解开围巾,一边笑嘻嘻地向他走去,“你有需求啦?”这样令人羞耻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竟自然得不像话。
“没有!”他红着脖子大吼。
“那你……”小姑娘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一抹桃色上,天真又无邪。
晏初水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只是有点记不得……”
“记不得我穿什么内衣?”
“……”
他感觉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他甚至没有黄河可以跳。
许眠放下围巾,从他手里抽走内衣,她故意抽得很慢,一根肩带勾住他的两根手指,衬得他玉指修长,他居然连手指都羞红了!
好可爱呀!
她咬了咬下唇,体贴又主动地说:“初水哥哥,其实我们还没离婚,假如你真有需求我也是可以满足的!”
小姑娘仰着脑袋,怯生生地盯着他。
像一颗嫩得能掐出水的水蜜桃,又像一朵纯洁无瑕的小白花。
晏初水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
他再次确认,《暮春行旅图》不能给他任何悸动,真正让他迷惑、让他不对劲的,就是许眠。
“我是不是忘了一些……”他低眉垂目,有些不敢看她,“和你有关的事?”
许眠眨了眨眼睛,嗔怪道:“是啊,你忘了好多呢。”
“比如?”他认真问。
“比如你以前就有需求……”
“……除了需求!”
小姑娘只是想逗他,逗完也就罢了。她揉了揉鼻尖,轻声说:“比如以前……你是不会和我做交易的。”
那天晚上,他与她并肩树下,仰望外婆的身影,他对她说一切无关任何交易,可转瞬间,一切就变了。
他扶额想了想,一丝头绪也没有,索性又问:“还有呢?”
小姑娘巴巴地望了他一眼,他有着极好看的侧脸轮廓,眉目深邃,鼻梁高俊,下颌线又平又直,好看得让她垂涎不已。
她冲他勾了勾手,示意他俯下身来。
“还有这个……”
话音刚落,她踮起脚尖,嘟起双唇,在他的右脸颊上亲了一口。
啵唧一声。
裂开的晏初水直接碎了。
没等他回神,得逞的小姑娘已经笑嘻嘻地弯腰叠衣服了。
扑通、扑通……
胸口剧烈跳动,比方才还要强烈一百倍。
他难以置信地愣在当下。
脸颊上还留有温热的触感,他一时无法从中抽离。
“我忘记的事……”他怔怔地侧身,定定地看着她,“是喜欢你吗?”
许眠一愣,惊愕地回望。
在他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她看见水一般柔亮的光,像雨后的天空,温润的、干净的,熟悉的隽永。
他向前走,走得很近很近,直到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空隙,他微微低头,仔细打量她,冰凉的指腹掠过她懵懂的眉眼,滑过她泛红的脸颊,最后停留在柔嫩的双唇上。
“是真的……喜欢过你吗?”
他喃喃道。
然而许眠不能确认。
她只能说:“初水哥哥,你忘记的,是我很喜欢你。”
一直一直喜欢你,喜欢到哪怕你可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放弃,可你喜不喜欢我,我却并不知道。
“只是你喜欢我吗?”他似乎不能完全相信。
接着又说。
“那我要再确认一下。”
下一秒。
他在许眠眼前无限放大。
依旧是用手捧住她的脸,依旧是让她脚底一悬,看来他是真的忘记了太多的事,所以将一切都回归到最初的伊始。
他们最初的那一次接吻就是这样的。
唇舌相触的刹那,他猛烈跳动的心反而落了下去,落得很低很低,一种早该如此的了然从心底涌起。
为什么是早该如此?
他不就是曾经喜欢过她而已吗?
难道说……
他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想抽身而去,可许眠不答应。
她个头矮,但踮起脚尖也能勒住他的后颈,只要她不松手,晏初水就不能松口,他睁大双眼,有一种被她反杀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
是真的。
她在很努力地吻他,倾尽全力地身心投入,晏初水本想将她推开,却倏然看见她的眼角流出泪来。
小小的一颗,如同晶亮的冰花。
混乱的呼吸愈发急促,他感觉身体一阵发烫,耳畔有一个渺远的声音响起。
——初水哥哥,你已经丢过我两次了,不要再丢第三次了哦……
——初水哥哥,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疼。
他终于想起来了,也终于确认了。
她很喜欢他,是真的。
而他,也是喜欢她的。
在过去的曾经,在被他遗忘的角落,以及——
此时、此刻。
紧绷的灵魂漏出一道缝隙,一束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透了进来,许眠紧闭双眼,清晰地捕捉着周身每一样细微之处,温度、呼吸、心跳……
还有,手机铃声。
特殊设置的那一个。
她猛然松手,好似一种条件反射。
接通电话时,小姑娘的脸颊还是火烫的,“喂?”
电话的确是精神病托管中心打来的,也是与她最熟的那一位护士,只是声音里夹杂着些许颤抖,与往日不大一样,“许眠,你、你……”
“怎么了?”她匆匆抹去眼角的水痕,问道,“是外婆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来秒。
安静得仿佛断了线。
“喂?”她又叫了一声,莫名的心慌。
依旧是沉默。
“是天冷要加衣服吗?还是她最近胃口不好,不肯吃饭?”慌乱之下,她开始多言,“是不是不小心又摔倒了?”
可这些声音都像是掉进深渊的石头,于无声处消失不见。
对方终于有了回应,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我和你说一件事,你一定要稳住啊。”
许眠的嘴角不自然地动了一下,似笑而非。
“稳住……呵,有什么事需要稳住啊……”
她捏紧手机,大滴的泪水已经开始掉落。
在对方说话之前。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第六感。
没有任何道理,又精准到可怕。
对方说——
“你外婆走了。”
第九十章 人世孤独
PART 90
永远不要同无耻的人比下限,因为他们没有下限。
——《眠眠细语》
许眠一共经历过三次离别,第一次是晏初水离开,第二次是外公去世,第三次……她彻底、彻底,没有家了。
五小时的车程算得上漫长,她寂静地坐在后排,眼泪隔一会儿落下一滴,不是特别汹涌,甚至有些过分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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