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初水静静俯视她。
末了,他说:“你上次画的裸男图还在殷同尘手里,我随时可以起诉你侵害肖像权和名誉权……”
咦?
忘了还有这茬!
何染染当即一个优雅的转身,“请进!”
来之前,晏初水是想过预案的,大抵是些连拉带扯、连哄带骗的法子,而眼下的情况与他的预设完全不同。
卧室的大床上,许眠正卷着被子微微打鼾。
她是连日的疲劳加悲痛,昨夜四点才勉强入睡,又吃了何染染给的两粒助眠药,所以这会儿睡得正沉。
晏初水站在床边想了想,虽然计划赶不上变化,但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接老婆回家。
只要目的达到了,过程并不重要。
因此,他把宽大的被褥向左折一道,又向右折一道,将床上的许眠囫囵个地卷在里面。
尔后扛起被子直接走人。
何染染震惊了。
“你接你老婆回家,凭什么拿走我的被子?!”
天理何在啊!
***
许眠是昏沉沉入睡的,入睡后又昏沉沉地做梦,明明打定了主意要搬家、要和晏初水离婚,却偏偏连梦里都能见到他。
像是有一年盛夏,暑假的最后两天,一场大雨后,空气格外清新,既适合登山,也适合抓鱼,然而许眠却被困在家中薅头发。
因为她的暑假作业还有一点没写完。
用“还有一点没写完”来形容,晏初水觉得几乎可以说是不要脸。
一整本的《暑假快乐》,她一共就写了三页!
“初水哥哥……”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你救救我吧!”
救?
晏初水冷笑,看来那句“几乎可以不说是不要脸”里的“几乎”也是多余的,让他救她,不就是替她写暑假作业的意思吗?
这种不要脸的事,他才不会帮忙!
可最终,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替她写了。因为除了《暑假快乐》外,她还有一本暑假日记也没写,不救她,她就真的完蛋了。
小学生的作业并不难,难的是模仿许眠的字迹,为了学得像一些,他时不时探头看一眼她正在狂补的日记。
——7月7日,晴,今天初水哥哥带我去看日出,好高兴。
——7月10日,阴,今天初水哥哥带我去抓蝌蚪,好快乐。
——7月12日,雨,今天初水哥哥带我去放风筝,好开心。
……
晏初水扶额想了想,“我没有带你去放风筝啊?”
准确地说,他就没带她做过以上任何一件事!
而且——
“我下雨天带你去放风筝?放富兰克林啊?”
“啊……富兰克林!”小丫头眼前一亮,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听起来好高级的样子,赶紧改、赶紧改!
——7月12日,雨,今天初水哥哥带我去放富兰克林,好开心。
“……”
“初水哥哥,日记都是随便编的。”她甩着两条小辫子,经验十足地说,“反正老师也不会核对真假。”
“那你好歹写点别的!”假到如此地步,晏初水都没眼看了。
“但这是我想象中的暑假呀。”她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初水哥哥每天都来带我出去玩。”
晏初水愣了一下。
“天天带你玩,你就开心了?”
“当然呀!”她嘻嘻一笑,圆圆的小脑袋凑到他跟前,像只小毛球似的,“初水哥哥,你不喜欢和我玩吗?”
她的双眼晶晶亮亮,笑起来时又眉眼弯弯,让人挪不开目光。
“喜、欢、啊……”
晏初水伸出修长的食指,轻轻地,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小丫头脸颊一红,直勾勾地呆住。
接着他又点了一下。
再一下。
一下比一下重,直至将她戳得仰摔在地板上。
冷漠的少年居高临下地俯看她,然后拎起她的两条短腿向外拖。
“走啊,去玩啊,我看你后天拿什么交给老师!”
“呜呜呜……不玩了、不玩了……”
最后,她还是没能补完一本日记,因为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可她却如期交上了作业,因为晏初水替她写完了,日记的最后一篇是这样的:
——8月30日,晴,今天初水哥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名字叫《贪玩的知了在秋天是怎么饿死的》……
不过这是她开学那天早上才看到的,假如她早一些发现,应该会把这篇日记改掉,但时间仓促,她只能把日记本塞进书包,匆匆往学校跑。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到床上去的。
就像……
她从梦中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居然睡在晏初水的床上一样,更诡异的是,被子还是何染染的!
“你醒啦?”
卧室外,晏初水的声音由远及近。
许眠翻身坐起,一头雾水。
“吃早饭吗?”他异常体贴地询问,“手抓饼还是肉包?”
小姑娘抓了抓头发,开门见山地问:“初水哥哥,你为什么缠着我不放?”
她一向是打直球的。
而晏初水一向是接不住直球的。
“我……想起来你之前救过我。”他轻咳一声,选了一种婉转的开场方式。
“所以呢……”
“所以我要报恩啊。”他认真地说,“你现在一个人,心情又不好,我肯定是不放心的,正所谓救命之恩,以……”
“做牛做马,为奴为婢?”小姑娘接话。
“啊?”
晏初水怔住。
她之前要他报恩的时候,举的例子不是白娘子和许仙吗?
许眠呵呵笑了一下,只要电视剧看得多,例子还不信手拈来?她舔舔嘴唇说:“你看,唐僧救了孙悟空对不对?所以孙悟空要拜师,给他牵马,替他打工……”
“……”
好像……是这么回事。
“初水哥哥,想报恩其实很容易的。”她继续说。
晏初水洗耳倾听,“怎么报?”
“皈依我佛,西天取经!”
“……”
***
虽然嫌弃晏初水,但许眠对手抓饼和大肉包并不嫌弃,所以她把两份早饭拿上,直接回隔壁去了。
这也就意味着,晏初水的第二个瓢,也歪了。
殷同尘是这样昧着良心安慰他的——“老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总是有得有失的!”
眼下公司运作如常,墨韵重回正轨,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可是……他老婆要离婚啊,这能是塞翁失马吗?!
“好吧……”殷同尘再次施以援手,“既然缠着没用,那就找找共同点,尽可能把你们的命运关联在一起。”
“共同点?”晏初水想了想,“《暮春行旅图》啊?”
“对啊!”殷同尘一拍大腿,“你想想,要不是因为这幅画,你们当初也不会结婚,所以这幅画就是你俩的定情信物!”
不得不说,他的鬼话一向很好使。
晏初水当即去画第三个瓢。
他对许眠说:“既然之前约好了要一起把《暮春行旅图》拍回来,那就应该把这件事做完,做人得有始有终。”
然而许眠仰起脑袋,分外坦然地说:“我没始没终,你能拿我怎样?”
“……”
讲真,不能。
“这幅画对我本来就没有意义……”她说,“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大约是穷极生智,晏初水大吼一声:“怎么没有意义!”
许眠困惑地看向他。
“《暮春行旅图》是国宝对不对,现在流失海外对不对,你身为一名传统画家,难道没有寻回国宝的自觉吗?”他义正辞严地说,“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空气凝固。
许眠眨了眨眼睛。
仔细想来,她这辈子看过的电视剧、言情小说也算数量可观,倒还是第一次见人这样挽回感情。
思路清奇啊!
别人最多是道德绑架,他倒好,直接绑架人类命运共同体了!
“初水哥哥……”她下意识问他,“你今天吃药了吗?”
“吃了……”
其实,晏初水自己也是呆掉的。
都怪殷同尘出的鬼主意,什么共同点,什么命运的关联,否则他怎么会说出这样脚趾抠地的话来!
“眠眠……”他带着哭腔解释,“我的意思是……”
许眠摆摆手,了然于胸的样子。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
“什么意思?”晏初水颤颤巍巍地问,他自己都不是很懂,她居然懂了?
许眠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道德,我不是人。”
“……”
第九十四章 鸭子呀
PART 94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可怕,可怕是,搬起石头发现自己没有脚可砸。
——《眠眠细语》
晏初水的第四个瓢是——眠眠,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桃子!
许眠微笑:大冬天买冷库里的反季水果,你可真棒!
晏初水:……
第五个瓢是——眠眠,我戴了你送我的手表,这是我们的时间哦!
许眠点头:嗯嗯,离婚倒计时。
晏初水:???
第六个瓢、第七个瓢、第八个瓢……无一生还。
殷同尘总结了一句,好瓢在精不在多,烂瓢再多也漏水。
不过自己画的瓢,硬着头皮也得用。周末那天,源流拍卖行发来通知,是关于特拍的最终时间,晏初水意兴阑珊,有些走神。
殷同尘挂上电话,从他身旁飘过,淡淡地丢下一句,“不去不是中国人哦……”
“……”
晏初水拍案而起,“我本来也是要把中轴拿回来的!”
“哦?”殷同尘眼前一亮,“那春天的时候是不是可以上拍了?”既然老板对《暮春行旅图》麻木无感,那么拿回名画自然应该上拍赚钱,也算是他对公司做出的一点小小补偿吧!
入行六年,殷同尘还没成交过超过五亿的画作,想想真有点激动呢!
不知道那一锤子落下去,他该有多少奖金入账啊!
“不卖。”晏初水冷冷地打断他的美梦。
“啊?”
殷同尘懵圈了。
以前有执念的时候不卖就算了,怎么执念没了,还是不卖?合着老板的病不是PTSD,而是和钱过不去?
晏初水是这么说的,“定情信物,不能卖。”
“……”
呵呵,殷同尘算是明白了。
他在一心搞事业,而他的老板——
在、发、春。
***
其实拒绝晏初水并不是一件难事,毕竟他这个人,全身都是软肋。
于是,当晏初水再一次抱着被子敲开隔壁房门时,许眠选择了主动应对,“你要是真想和我一起睡,那就一起睡吧。”
咦?
晏初水难以置信,莫非烂瓢多了也能以量取胜?
他忙不迭冲进小姑娘的卧房,生怕她反悔变卦,可许眠是既不反悔,也不变卦,她只是倚在门上对他说:“我睡觉得关灯,有一丝光都睡不着,你行吗?”
当然……是不行啊!
但眼下的情况,他是不行也得行!
晏初水放下被褥,漆黑的眼瞳左右转动,试图寻找屋内的其他光源,他记得卧室原本是有一盏床头灯的,可是……
他看见床头的墙面上有两个突兀的孔洞。
没错,她把灯拆了。
“那就睡吧!”许眠微笑着走过来,大大方方地躺在床右侧,然后啪的一声,把灯关了,不仅没有任何人工光源,她甚至还拉上了双层窗帘。
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晏初水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不能慌啊!
他在心中对自己默念,同时伸出双手在黑暗里摸索,颤颤巍巍地爬上床。松软的床铺以及温暖的被窝并不能给他惬意舒适的感觉,他只能感受到黑暗。
特别、特别的黑。
还有,超级害怕!
他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游走。
是风?
难道她窗户没关?
他又哆哆嗦嗦地下床,凭感觉走到窗边,一扇一扇地检查了一遍,连一条缝也没有。
重新上床,躺平,盖被子。
他还是紧张,还是害怕。
地暖的热度炙烤着实木地板,非常自然的,木材在收缩的情况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啪”。
晏初水整个人跳了起来。
咚的一声。
差点没把许眠震下床。
“初水哥哥。”许眠忍无可忍,“你要是再翻来覆去地不睡觉,就回家去!”
“哦……”
他抱着枕头,被迫躺下。
黑暗依旧存在,得抓住点什么才能有安全感啊。晏初水四下搜寻,最好的对象必然是许眠,可她是背对着自己睡的,他唯一能抓到的,只有她的头发。
好像不太行……
暗搓搓地,晏初水将自己的右脚从被子里探了出来,然后越过两床被褥的间隔,慢慢地、慢慢地,钻进了许眠的被子。
往前一寸,再往前一寸……
终于碰到她了!
他倏然松下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一片黑暗中,许眠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初水哥哥,我的被子是长绒棉,应该不滑吧?”
“唔……”
“把脚收回去。”
“我就放一根脚趾头也不行吗?”他可怜巴巴地哀求。
许眠没有转身,而是异常冷酷地提醒他:“你要是坚决不离婚,那以后日日夜夜都得关灯睡觉。”
“那……”
晏初水解读了一下这句话。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坚持关灯睡觉,就不离婚了?”
“……”
第二早上,许眠醒来,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可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看样子并没有逃走,只是比他先起床而已。
这让许眠多多少少有些意外。
等她洗漱完毕,从卧室出来,一下子就知道了答案。因为晏初水正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看起来很稳、很镇定,其实呢?
两个黑眼圈都和茶叶蛋那么大了。
看来是一夜没合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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