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许眠抱着一大捧肉,根本不想再挪地方。
“就……”
他支支吾吾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没等他回神,许眠刺溜一下从他腋下钻进去。
然后,她也傻眼了。
原本整洁到冷感的客厅乱得不像样,不是打碎了什么东西,而是到处都是衣服,沙发上、茶几上、地毯上……
各式各样的男装。
五花八门不说,甚至还有些花里胡哨。
一句话——骚得很呐!
“初水哥哥……”她歪头不解,“你在家走秀了?”
晏初水别过脸去,不是很想解释的样子。
许眠拎起地上的一条灰色背带夹,又看向一旁的花领带,她大致地、可能地,猜到了答案,“所以你是疯狂地试衣服,应聘做鸭?”
“嗯……”
他用微乎其微地声音应了一句。
他又没干过这样的事,自然不知道鸭子要穿什么,总得精心打扮才能自信上岗啊。
“哈哈哈哈哈哈……”
许眠彻底笑出声来。
放肆而开怀,她终于明白外公的话是什么意思了,纵然生活有万般苦难,但每个人身边至少应该有一个人。
可以让她笑,可以让她勇敢地快乐。
每个人都会有的。
她踮起脚尖抱住他,靠在他温厚平坦的胸膛上,如同枕着世上最安心、最舒适的依靠,“初水哥哥,你知道世上什么事是没有期限的吗?”
“什么事?”
“是喜欢你呀。”
从最初的开始她就明白,与墨韵签约有什么意思,那都是有期限的事,而她追求的,是无休无止的喜欢。
还有爱。
***
烤串被许眠保护得极好,打开包装,温度和香味一点也没少。
晏初水看着琳琅满目的食物,问出了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烤,烤完又撒上一样的调料,能吃得出区别吗?”
“吃不出啊。”她坦荡荡地回答,“就是一个感觉。”
“什么感觉?”
小姑娘勾勾手指,凑近他说:“吃肉的满足感。”
晏初水是有些不理解的,虽然他的饮食结构里并不缺乏肉类,但他对肉的渴望确实不算强烈。
“吃饭好比是睡觉。”小姑娘举出一个言简意赅的例子,“吃素就是盖上被子关灯,吃肉……”
“吃肉是什么?”’
“吃肉就是盖上被子嘿嘿嘿……”
“……”
很好。
晏初水瞧出来了,她已经满血复活了。
外表天真、内心乌黑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搞黄色!
“对了……”未免自己太过暴露,许眠还是假装问了一件正事,“特拍的最终时间是哪天,你还参加吗?”
“参加。”
“因为是《暮春行旅图》?”她咬着一只鸡翅问。
“因为不想被别人拿走。”他说。
晏初水对肉的兴趣不大,拿起一串绿油油的豆角,继续说:“只是最终拍卖不是拿钱去拍,而是拿物去换。”
“拿物去换?”许眠的鸡翅掉了。
晏初水艰难地咬下一根豆角,辣得直吐舌,“是的,吕珩让通过复试的竞买人各拿一件他没见过的东西参加拍卖会,以物竞物。”
不得不说,他对吕珩的了解相当到位。
一是麻烦,二是奇怪。
“他不是在收藏圈很出名吗,还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见过的?”许眠实在想不出答案,“而且东西的价值也不能太低,毕竟是拍卖,以物换物也存在竞争。”
她的理解没错,确实是这么回事。
以物竞物,远比以钱竞物更刁钻,更让人头疼。
大有几分赌对方心思的意味。
晏初水到底还是放弃了豆角,他抽出一张面纸,擦干净嘴角与手指,这才郑重其事地与她商量:“我倒是有一件东西,可我们必须回檀城才能拿得到。”
第九十八章 12点08分
PART 98
不要对坏人心怀同情,因为泛滥的善意也是一种恶。
——《眠眠细语》
回檀城的那天,气温降到了零下八度,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寒意从脚底钻进骨头缝,冷得叫人无处躲藏。
五小时的车程也因此拉长了时间,上午出发,到檀城时天色已有暗下去的意思。前排的殷同尘见老板神色泰然,大为吃惊,“老板,你现在不怕天黑了?”
晏初水淡淡地扬起嘴角,又立刻沉了下去,“害怕天黑?我只是讨厌罢了。”
害怕和讨厌有什么区别?
这是来自殷同尘的困惑。
但晏初水觉得,二者不仅有区别,而且区别大了去了,尤其是——
许眠坐在他身边啊。
他侧脸对她微笑,又强调了一遍,“只是讨厌而已。”
许眠揉了揉眼睛,她刚刚睡醒,还有些糊涂的样子,“那……不吃外卖呢?”
“讨厌包装盒。”
“晕血呢?”
“讨厌气味。”
“陌生人呢?”
“讨厌接触。”
“你姐姐呢?”
“……”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人还是许眠狠。
一句话,就把晏初水给扎穿了。
倒也不是故意要打他的脸,是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找晏初林。虽然许眠觉得晏初水还是不见为好,可他却坚持那样东西只在晏初林一人手中。
既然他非要去,许眠也只能以此提醒他,世间的一切恐惧他都可以强装嘴硬,唯独晏初林不行,因为晏初林是将这些恐惧带给他的人,是一切的根源。
其实这些道理晏初水比谁都懂,他亲身经历过的恐惧,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假如不是上一次遇见她,他的PTSD也不会再次凶猛发作。
但不发作就一定是好事吗?发作就一定是坏事吗?
似乎也未必。
他总是要面对的,不管能不能真正克服。
***
尽管志向远大,可操作起来还是得一步步进行,比如到檀城的当天,晏初水以休息为由,窝在酒店一步都没挪动。
第二天,他陪许眠去殡仪馆取方秋画的骨灰,安排下葬事宜。
第三天,他带着许眠回河边的小院收房子。
到了第四天,没有其他推诿的理由,他就打开黄历说今天诸事不宜。
许眠不想催他,毕竟她从一开始就持反对态度,只是这样耗时间,她有些心疼房费。以前嘛,她和晏初水有婚前协议,现在不一样了,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有她的一半。
多住一晚上,浪费多少火腿肠啊!
于是乎,她觉得还不如她自己去好了。
对于她的想法,殷同尘是不赞同的,根据职场定律,干活是一定要当着老板的面干的,背着老板干活,那不是白干么!
“你老板不行。”许眠如是说。
她看得出来,晏初水还是畏惧晏初林的,可她不怕呀,她甚至可以掐着晏初林的脖子让她叫爸爸,与其让晏初水冒险,还不如她出手更快。
“你开车送我去,我们今天就能回家了!”许眠循循善诱。
殷同尘没有表态,还在犹豫。
没有双倍工资的加班,都是万恶资本家的剥削!
“你还想不想升职加薪?”她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我都已经是首席拍卖师了……”殷同尘刚正不阿地拒绝,一个正直的打工人绝不会被虚假的大饼迷惑。
“你是没有上升空间了,但还有下降机会啊!”
“……靠!”
殷同尘跪了。
***
精神病托管中心的护士对许眠的到访颇为意外,显然没料到在方秋画去世后,她还会再来这里。
“B区16床。”许眠说明来意。
护士流露出更为吃惊的表情,“你不知道她最近的情况?”
“什么情况?”
护士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带她走出六层病房,来到那块勉强算是花园的空地,给她指了个方向。嵌着玻璃碎片的水泥围墙一路走到底,有一个简易的大水池,大约是用来浇花浇树用的,因为气温过低,水管上包着厚厚的塑料泡沫。
龙头出水正常,正啦啦地放着水。
零度以下的气温,水花四溅,寒意逼人。
而水池边蹲着一个人,正在用冰冷刺骨的流水洗头发,她的头发很长很密,湿润后黑得发亮,像一大片茂盛的海藻在水中浮沉。
她感觉不到寒冷似的,任由水流冲刷过后脑,蜿蜒而下。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她扭头向她们看过来,冷白的皮肤在冬日泛出淡淡的青紫色,一双眼瞳黑得像两个深洞。
假如曾经的晏初林是一个逻辑与行为都正常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那么现在的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疯子。
是因为自己上次对她说的话吗?
许眠猜测。
下一秒,这个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晏初林猛地起身,既不拧干头发,也全然不顾湿发落在身上有多冷,她疾步冲过来,一把抓住许眠,她比之前更瘦了,十根手指一点肉也没有,薄薄的一层皮肤覆盖着骨头,异样的阴森。
“你是知道我病了来看我的吗?”
“总是有人记得我的吧!”
“我还没有死,我还活着,对不对!”
她一股脑地急切嘶吼,根本不给对方否认的机会,或者说,她要的只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不管是真是假。
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许眠轻轻拽开她的手,一根根抠开她的手指,退后一步,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找你拿东西的。”
晏初林愣住了。
“澄心堂纸的配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许眠冷漠地望着她,“你烧了配方,还烧死了陈师傅,不是吗?”
无论现在的晏初林看起来有多无助,许眠对她都不会有任何同情。
因为她不配。
“咯咯咯……”
阴冷的空气中,晏初林忽然笑起来。
如同一阵灵异的风。
“原来是为了这个……”她说,“那晏初水自己怎么不来?他是没脸见我吗?还是他已经死了?”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许眠脱口而出,但旋即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一个疯子发疯,哪里需要理由。
“姐姐?”
晏初林笑得愈发大声,“我和他是双胞胎!我也一直以为我是姐姐!可你知不知道,我不是!”
许眠一怔,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个孩子一起出生,先出生的那个人不是我。”干冷的空气中,她说的每一字都会带出白色的雾气,“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排在前面的,本来就是晏初水。”
“他们说,与其让哥哥照顾妹妹,不如让姐姐照顾弟弟,反正晏家的继承人是晏初水,不会是我,所以从一开始,什么姐姐弟弟的,恶心死了!”
她从小就被关在家里,她也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好的,哪怕不能去上学,哪怕不能出门,她和晏初水也一样是晏家的孩子,可是呢?
黄珣收弟子,他们只送晏初水去。
说他有天赋,说他有灵气。
可笑!
他们明明是双胞胎,他有的一切她都有,她为什么不可以去?
再后来是姑妈给她看了出生证,看到两人出生时间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只有晏初水死掉,她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她一定要他死!
所以她做那些有什么不对呢?她只是为了生存啊。
晏初水死了,晏家的家产才会是她的,她烧了澄心堂纸的配方,才能有要挟他们的理由,至于陈师傅,算他倒霉而已,至于方秋画,也是运气不好,谁知道跌一下就会死。
而且——
本来也够老了。
死了就死了吧。
她没有任何错,错的是他们,是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平在先,她只是自我保护而已。
许眠没想到晏初林和晏初水的真正关系并非姐弟,而是兄妹。震惊之余,亦有几分存疑——晏初林的话,未必是可信的。
“你不相信我没关系。”她瑟瑟地抖了一下,发梢的水珠凝结,正在慢慢结冰,“我根本不在乎你们,但是你们必须在乎我,因为你们要的东西,只有我有。”
“所以,你要谈条件?”许眠挑眉问她。
“对。”晏初林恢复了一些思维,不像之前那么疯癫了,“否则我为什么把配方告诉你们?”
虽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可许眠完全相信,她一定不会忘记配方的内容,因为这是她唯一剩下的筹码。
她是疯子,同时也是一个聪明的疯子。
“你要我杀了晏初水?还是你要墨韵?”除了这两样,许眠实在想不出她开的条件会是什么。
“我不在乎那些。”晏初林突然这么说,仿佛是释然了,又仿佛是怕了。
“那是……”
“我要离开这里。”她死死地看向许眠,目光仿佛能灼出火来,“我要你做我的监护人,我不想死在这里没人知道!”
“离开这里,你也只是从一家精神病医院换去另一家罢了。”许眠直截了当地说。
像她这样的人,总不能离开这里,获得自由吧?
“那也比这里好,不是吗?”晏初林抬手指向身后的水泥墙和破旧的病号楼,“我起码可以去好一些的地方。”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倒也合理,符合她强求生欲的人设。
在环境简陋的托管中心,任何突发情况都可以导致意外死亡,她恐惧死亡,自然想要离开。
“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来看我了。”她喃喃自语,“我得自己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许眠猜得出,她口中的“他们”,应该指的是她父母。
两个孩子,一个健康,一个生病,父母自然会有偏爱。
而生病那一个还想杀掉健康的,别说是偏爱,应该是完全不会有爱了。
“我可以答应你。”许眠点了点头,倘若能用这样的方式换到澄心堂纸的配方,倒也不算太离谱。
一瞬间。
晏初林空洞的眼神亮起异样的光。
“那你和我去病房,我把配方给你。”她说。
没等许眠回神,她已经伸手将许眠拉住,她的手冷得像冰,却在这一刻拥有无穷的力气,她向前奔跑……老旧的楼梯,带着难闻气味的走道,这些她都要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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