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怨地瞪霍连一眼,曾经他以没必要同长安贵女贵妇社交为由,叫她安生呆在家里,她还真就乖乖听话了。
现在想来,对这院子一草一木的熟悉,还不是因为没地儿去,只能坐在家里干瞪眼么!
等等。
那棵是……
云今提着裙摆跑过去。
霍连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去年秋栽植的,我不懂这些挑不好,专门请托场师①指点的,但我彼时身在晋阳未曾得见,实际也就比你早见到两天。”
“金木樨在北方难养,场师留下的注意事项写了能有五张纸。”
霍连牵起云今的手,握在自己手心暖着,轻声道:“我才知道你耗费了多少心血。”
“……嗯。”云今没有推拒,手指勾起他的,轻轻拽了拽,“谢谢。”
“但还有一点,场师不能为我解惑。云今,花木众多,为何你独爱木樨?”
云今手指微蜷,别过脸去,不自在道:“自然是因为尹州有木樨啊。”
“尹州我们家里?我记得未种木樨。”
云今抽回手,哼了声。
本就泛红的耳根愈加觉着热。
霍连低笑,顺势凑过来,在她耳畔询问:“难道是那间食肆门口栽有一棵木樨树?那我改天得想个法子让店主舍给我……”
云今打断他,“再运到长安来?想什么呢你!”
霍连没说话,一脸“猜中了”的表情,墨染的眉目兜着笑意,旋即臂上挨了一拳。
见她气鼓鼓甚是有趣,惯常臭脸黑脸沉脸的男人很是笑了片刻,随后颇为认真地问:“今年我们一起等花开,可好?”
可惜还未待云今回答,廊下便传来一声娇柔的轻唤——
“子蕴哥哥,这位是……?”
树下两人身形俱是一滞。
云今回首,只见不远处俏生生立着一位芳华正好的小娘子,身穿缃色底纹锦滚边的襦袄,配着月白色蝶纹长裙,臂挽亮色帔帛,打扮鲜嫩俏丽。
甜而美的五官生动可人,在这个雪霁的天色里尤为动人。
霍连首先反应过来,暗骂了声,低声对云今解释:“我真不知道她在。刚才去接你之前她还不在,真的。”
云今淡淡瞥他一眼,未做声。
齐漱玉将两人的神态纳入眼帘,不由笑容一顿,走近了些。
“我记起来了,这位便是子蕴哥哥昨日同姑母提过的骆娘子吧。”齐漱玉主动道。
云今不失礼节地同她招呼。
齐漱玉精致的眉眼弯了弯,“我虚长你几岁,唤你一声骆妹妹吧,亲切些。”
“玉娘。”
霍连打断表妹,长臂一展将站得老远的云今往怀里带,肃着脸强调:“这是你嫂嫂。”
第四十四章
“什么?!”高妈妈愕然道:“郎君真这样介绍那女子?”
在至亲的乳母面前齐漱玉不需要矫饰, 将不悦摆在了脸上,“是啊,表哥只差没把关门送客说出口了。”
饮罢一口冷茶压了压火气, 齐漱玉回想自己离开时姑母做出的担保, 说让她安心,她这个儿媳她要定了。
由此将话问于高妈妈, “这么说的话, 姑母心里还是偏向我的吧?”
高妈妈觉得不乐观, “既然那女人在晋阳时就勾搭上二郎了,想必很是有几分手段。方才娘子您不是说那女人带去的礼物颇得夫人的心意么,看来这是早有准备了!”
“那高妈妈什么意思, 我这些日子净讨姑母欢心了,耗费那么多时间和精力, 就要落得一场空吗?”
齐漱玉不高兴地蜷在榻上, 甜美的长相沾上一丝愁容,“还不是高妈妈你说的,姑母在尹州多年仍养尊处优性子骄矜,想来是没吃过苦头的, 又说姑母穿戴吃用都是一水儿的好东西,看来表哥是很有家底的, 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结果光讨姑母欢心有什么用,表哥都不多看我一眼!”
“我的好玉娘哎, 您莫不是真瞧上霍二郎了吧?”高妈妈将自家娘子抱在怀里。
自齐漱玉的亲娘去世后, 主仆二人在这府里堪称相依为命,实在是很想寻个好人家离开这地儿。
不过, 高妈妈毕竟是过来人,又有家里主君这个反面例子在, 她打心眼里不希望自己奶大的小娘子轻易为男人动心。当家主母么,权力是最紧要的,男人的心往后稍稍。
“我、我看上他?不过就是个一脸凶相的武夫罢了。”
齐漱玉的脸红了红,印象中这表哥见谁都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儿,身形瘦削,还被霍家大郎欺负过,谁能想到现在长这样?
高而挺的鼻梁,深邃的眼,健硕的身,跟京城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儿郎不一样,总之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要是不老臭着脸就好了。
想到这儿,齐漱玉怎么都忘不掉表哥对那骆娘子笑的样子,心中无端烦闷起来。
高妈妈原想说开了春京中宴会就多起来,到时候娘子可以多出去走走,换个夫婿人选。
但一瞅娘子少女含情的模样,高妈妈将话咽了回去。
事情的转机,或者说动力,出现在这个月底。
——霍二郎得圣上召见,没两日便进了千牛卫!
待到次月亥日,春芽吐翠,天子携百官至先农坛祭农亲耕。身为千牛备身的霍连自然是执御刀弓箭守卫左右,一袭花钿绣服,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矜贵却又不失威严。
原本听闻霍皇后式微,因此心存疑虑的朝臣这下顿时豁然开朗。看似君臣和乐的田间亲耕实则暗流涌动,各怀心思。
朝堂暂且不提,却说另一头的齐家,高妈妈喜逐颜开,犹如赌坊开出的点数恰好与自己所押的相同,叫人身心舒畅。
“娘子,老奴就说这霍二郎是个有出息的好苗子吧!”
齐漱玉嗔道:“你昨儿可还在说,方家三郎是个好的,年纪轻,没有旁的风月传闻。怎么,现下方三郎又不好了?”
高妈妈抑扬顿挫嗳了声,与齐漱玉笑说了一番,这才正色道:
“娘子这几日最好去一趟安平坊,向姑奶奶卖个乖,探探口风。如今霍二郎处在适婚年龄又没有婚约在身,京中可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呢。”
要知道千牛备身这官职既有面子又有地位,是诸多贵胄起家之良选,往后尽是坦途,再加上晋阳霍氏这公卿光环,真是叫人心驰神往。最直观的感受体现在最近府中继母对齐漱玉和颜悦色了起来。
齐漱玉表面诚惶诚恐,心里却是嗤笑连连——继母先时瞧不上她巴结姑母的样子,认为姑母是个寡妇没丈夫撑腰,儿子又无功名官身,没什么结交的意义。
现在倒好,霍连母子突然成了香饽饽,人人都想啃一口。
可现在的问题是,齐漱玉清楚,那二表哥心里既有了人,难搞!
高妈妈却说:“娘子此言差矣,霍二郎往后的仕途只高不低,身价倍增,而那骆娘子听说是个孤女,怎堪为配?放眼京中有品阶的郎君,谁家夫人出身乡野?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姑奶奶从前怎么想的,现在肯定是要计较一番。”
“那我又好到哪里去?”齐漱玉有些失落,“外祖家里前些年犯了事,所幸娘亲是外嫁女,没有受到波及,可我也没了外家做支撑,而家里阿耶……”
“娘子这话有理,但姑奶奶和您可是亲姑侄啊,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况且主君虽不够疼您,却也是您的父亲,您走出去还是齐家嫡女呀,身份不差的。”
“高妈妈,最疼漱玉的还属你。漱玉明白了。”
小娘子拧了拧眉心,她现在的年纪实在拖不得,嫁人如第二次投胎,要学会稳准狠。
是以,当日下晌齐漱玉便坐着小轿出了门,往安平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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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今只见了齐氏一回,给齐氏留下的印象不坏也不差。
后来反倒是齐氏同霍连说:“骆娘子最近在做什么,叫她过来陪我说说话也好。你藏宝贝似的,一个时辰不到便将人家送走了,为娘都没来得及好好瞧瞧。”
霍连在永乐坊坐了半天也没提这茬,只因云今正忙,没空搭理他,自然也没有闲工夫同他母亲解闷。
进入仲春天气转暖,百业兴盛,从庶民到豪贵都心思活泛起来,打马冶游、赏景野炊、结社诗会……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将作监贴出了和雇的告示。
和雇即募匠,凡河工、水利、营造等,若工程量相当大,便有雇佣工匠、征发百姓之需,虽经盘剥克扣大多时候到手薪资稍显微薄,但官府一般不会拖欠。甚至有些特殊身份例如乐人,还可借此扬名。
彼时霍连提及修建宫殿群之事,实则就是意指和雇,自愿加入,不乐意了就退出,轻松自在。
谁知云今是个有志向的,打算报考将作监的正工。
正工一经录取,根据情况会制定为期一月至四年不等的培训,期间每季由令丞试之,每年末以监试之。
霍连听得头大,“便是官员也不用每季都进行考核。”
云今却道:“将作监向女工匠开放招考已是不易。”
正工的初试就在三月初,在此之前云今得做足准备。
首先需攻克的一桩便是灰塑。
云今对塑像的热爱来源于尹州觉来寺。打小在寺院帮工,对造像与色彩自然而然的亲近、好奇,也因此对塑像的探索多着眼于佛造像。
这回略有不同,需要额外学的灰塑又叫灰泥塑像,屋檐瓦脊上的祥禽瑞兽,门额窗棂上的虫鸟花卉便是采用此道工艺。
为此,云今还特地去了趟东市,淘一淘相关的书册。
孰料长安那么大,也那么小,竟在书肆遇上了陆景同。
许久未见,景同的身量似乎拔高了些,人也瘦了不少。云今讶异得一时无言。
还是陆景同与同窗讲了声,主动走过来打招呼。
“现在不好唤你嫂嫂了,我可以叫你云今吗?”
云今自然是颔首,又问起景同何时来的京城,长姐他们近来可好,甚至还提了提时儿欢儿,“他们到换牙的年纪了,可要少吃些饴糖。”
陆景同笑着说:“时儿有一颗牙就是吃冬枣的时候掉的,他以为是枣核一并吐了出来,发现是自己的牙齿之后哭了半个时辰呢。”
云今也笑,“那欢儿得乐坏了吧?”
几乎将所有人问候过了,两人都没提及陆显庭。云今见书肆旁就是茶肆,想请陆景同去坐一坐,陆景同却道:“同窗还在等候,改日吧。”
分别时陆景同又将现在自己的住址告知,还问了云今的。
“你不要多想,我不会随便去找你,我还得参加春试呢。”
陆景同说罢,又觉后悔,女孩子脸皮薄,他这样讲是不是不太妥当。
抱着书的手缓缓握紧,少年郎搜肠刮肚想要找补回来,春寒料峭的天气竟叫他出了一层薄汗。
却听云今轻笑了声,故作学舌地回:“我也要考试的,也不会随便去找你。”
陆景同愣怔,下意识看了眼云今挑选的书册。
云今便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他,“咱俩的大考时间挨得还挺近,到时候互相交换好消息?”
“你还挺有自信。”
陆景同蓦地想起当初她对他说过的话,莫名轻松了些:“我到时候金榜题名,烧尾宴曲江宴席不暇暖,你可得提前知会一声。”
两人相视而笑。
少年的赤忱之心磊落了不少,朝小娘子温声道别:“回去路上当心些啊,云今。”
简单的两个字,缱绻在心头,原来可以这样轻松地说出来。
少年抱着书转身,与同窗相会。小娘子则进了另一家书肆继续挑选。
而这一幕幕皆被齐家高妈妈敏锐地捕捉到,她快步赶回软轿边,对着自家娘子飞速耳语了几句。
齐漱玉难掩惊诧,“她嫁过人啊??”
“姑母知道此事么?”
高妈妈眼里闪过微芒,以她几十年来的阅历判断,“八成不知!老奴听了几耳朵,没明白到底死了丈夫还是被休弃,总之是嫁过人的。别说姑奶奶了,兴许二郎也被蒙在鼓里!”
“娘子,咱们还是快些去安平坊,好叫姑奶奶知道!”
第四十五章
安平坊。
倪妈妈看出自家夫人心不在焉, 忙问:“夫人还在想二郎的话?”
到底是相伴多年的老仆,一下子说中她的心思。齐氏拈了颗果子,食无滋味地咽了, “二郎说得有道理, 玉娘还是个未出阁的娘子,贸然给男子寄送那些个贴身物件确实不妥。护膝也就罢了, 是表妹对表哥的一份心意, 可丝绦这种东西……唉, 况且还是绕过我,偷摸着做这事……”
倪妈妈上前添了份热茶,将果子暂撤。
暖声道:“夫人宅心仁厚, 在夫人心中表姑娘还是小时候那个念起母亲会哭一晚上的小娃娃。可这些年在齐家表姑娘若不存些心思,想必日子更不好过。”
齐氏心里不太舒服正是因为这一点。
她一向活得敞亮, 便是婆母固安大长公主在时, 她也只是以儿媳之礼待之,没有谄媚矫饰一说。
可她看作亲女的玉娘却如此行事……若二郎是别个粗浅孟浪的男儿,兴许就是吃玉娘这一套的,不用谁多说什么, 估计一回长安就能和玉娘好上。丝绦什么的,倒可以成为二者定情之物了。
然而这样算计来的婚姻, 日后岂能长久?保不齐郎君轻易的被其他小娘子以更精巧的手段勾了去。
如今齐氏每每回想玉娘依偎在怀时的温声软语,不禁怀疑那时的玉娘可是真心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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