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妧瞥都没瞥一眼,只道:“随意些。”
自打几个月前一些奇怪的画面频频入梦以来,姜妧彻底明了,后宫佳丽如云,什么姿色的没有?再怎么打扮,那些个首饰裙裳不还是内府领的、皇帝赐的!只有皮囊下的人才是独一无二,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难强求。
想到这里,姜妧极为讽刺地笑了笑。
梳妆罢,心腹宫人巧娘捧着茶盏入内,姜妧挥退众人,轻拂着茶水,面色平静道:“有消息了?”
“是。”
巧娘低声回禀几句,继而道:“晋阳净因寺确实有霍侍卫为固安大长公主供奉的明灯。”
“他倒是滴水不漏。”姜妧淡笑。
先时西突厥人行刺事泄,右相联合三法司查了半月有余,皇帝倒是注意到卷宗里的霍连之名。
早闻其悍勇,未料此次捕获西突厥人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皇帝召见之,相谈甚欢。被问起过年为何不在京中,霍连的回答倒是叫皇帝叹服,其心至孝,与霍家大郎高下立判。
固安大长公主薨,身为嫡长孙的霍家大郎霍韬按制要为大长公主守孝二十七月,可是近来却听御史屡屡弹劾,霍韬口不择言祖母死的不是时候,只因服丧期间他的婚事不得不推迟。
皇帝甚为不悦:“闻丧即须哭泣,岂得择日待时,遑论出此狂言?”
京中豪贵苦固安大长公主骄横久矣,而霍韬打小被惯得厉害,是实打实的纨绔子弟,平日里没少生事,这下子一个弹劾出来,跟着拱火的人不在少数。
皇帝对霍韬的印象因此差到极点,将成国公父子一并宣进宫训斥一番。霍韬则是领了八十的杖责,跟只瘟鸡似的趴在家里。待伤势痊愈,还有佛经等着他,抄一百零八遍,诵一百零八遍。
涉及孝道,便是霍皇后也不好贸然出头为从弟求情。
至若霍家二郎,并非承祖者,童年又遭固安大长公主苛待,却有心亲至晋阳,为固安大长公主燃灯,实在难得。
此外,霍二郎的一身好武艺也叫自幼体弱的皇帝艳羡不已,由此将其点为亲卫,厚赏有加。
姜妧得知,颇觉有趣。
她的梦境里,霍二郎母子入京后未曾离开,皇帝是在固安大长公主丧礼上目睹霍大郎挑衅霍二郎,这才注意到他,慢慢接触了任用提拔的。
缘何与实际有出入?
由此,姜妧遣人暗中调查霍二郎,却发现他也在暗中调查她。
更有趣的是,当姜妧认定霍连也做过类似的梦转而开始改变人生轨迹时,她发觉,他又同那糟糠之妻攀扯上了。
只是,姜妧不明白,正常人改变人生轨迹只会越来越往高处走,越来越早地站上巅峰,怎的霍二郎是个例外,陷溺于小情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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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狩猎之风盛行,闲厩养有良马万余匹,另有骆驼、象可供乘坐。其下设五坊,除最常见的猎犬,还有雕、鹞、鹘以及鹰。
皇家狩猎一经开始,很明显与京中显贵人家的小打小闹区别开——六十面大鼓齐响,歌舞共乐,声势震天动地。卫队如练兵一般,驱兽、围捕、射猎,各方面分工明确。
劲风呼鹰,鹞犬列阵,金鞭拂云,导旗猎猎,场面浩大而不显混乱。
照理说,一次正式的春猎从祭祀仪式开始到皇帝乘兴而归,都由六部官吏各司其职,很难出错。
可前世的这场春猎,竟险些令皇帝受伤,还是当时陪伴在帝王身侧的姜婕妤冲上前挡住疯兽的一击,这才保龙体无恙。
适时的救驾令皇帝感动不已,姜婕妤养伤期间皇帝再未召宠任何嫔妃,伤愈之后姜婕妤更是被晋为昭仪,荣宠不衰。
彼时宫中小有传言,称姜婕妤与驯兽倌勾结,纵兽伤人,以成全她的救驾英举。
不出几日谣传之人便被皇帝赐死,往后再无人敢妄论。
这给了霍连启发。
现在的姜婕妤,如果没有前世记忆,那么一切如常,疯兽伤人多半还会发生;
如果有前世记忆,也得分为当时是否设局救驾。
若仅仅是意外,那么此次姜婕妤完全可以助圣上规避危险,她本人也不用挨上那一爪;
若确实故意设局……沉淀了那么多之后,以姜氏的智慧和手段,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方式获得圣宠,不用施这苦肉计。
揣着这样的心思,霍连特意去兽苑转了转。
除了先前提及的五坊,猞猁和豹子也被驯养了用来辅助狩猎。猞猁还好说,小巧温驯,豹子却需要专门的西域豹奴来制服驯养。
而那一次伤人的疯兽就是豹子。
霍连负手行过一间间兽房,本想瞧瞧豹子,却被猞猁给吸引了。
听说这种动物生活在寒冷地区的岩缝、石洞里,外形似猫,性子也如猫一般孤傲,由此被称作山猫。从前霍连也见过猞猁,但没想到兽房驯养过的猞猁这样可爱!
难道是因为养了阿福,对这样体型相类的动物格外偏爱吗?
霍连不禁蹲下逗了逗面前的小猞猁,拨弄了下它耳朵尖尖的几簇黑毛。
总觉得云今会喜欢。
要不要以后也养一只?
这样的话,他们未来的孩子又多了个玩伴。
正想着,霍连手上的动作不由轻柔了起来。小猞猁很享受这样力道的揉捏,爪爪在空中挥了挥,舒舒服服地搭在了霍连的腿上。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女声。
“难得见到霍二郎露出如此神情,本宫还当是看花了眼。”
霍连身形一顿,见来人是姜婕妤,脸上没有过多惊讶。
兽苑毕竟动物成群,固然有专人清理,气味也不是特别宜人。
贵为后妃,姜妧却没有露出丝毫不适,反倒眉目含笑,朝外围特设的雅间指了指,“霍二郎可愿同本宫坐下,喝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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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皇帝与几位妃嫔私下狩猎时,忽然雷声大作,很快落下雨点子。皇帝有些败兴,正欲打道而回,竟有一花豹被雷声刺激,登时狂乱地冲击而来!
幸而有千牛卫随从左右,霍连果断而敏捷,抽刀格挡,再猝然听得一声铮鸣,疯兽便被劈晕在地。
前后不过几弹指,甚至都未见血。在场仅有一位妃子受惊过度昏厥过去,其余未有人员伤亡。
皇帝回过神来,朗声赞道:“子蕴果真身手了得!颇有霍武宁之遗风!”
姜婕妤眼波流转,对皇帝笑说:“圣上如此盛赞,妾身倒觉得不如赏赐霍侍卫一些实际的。”
皇帝笑意更浓,点了点姜婕妤的小梨涡,打趣了声:“你给自己讨赏讨惯了,子蕴的赏还用你提醒?朕断不会漏下的。”
霍连恭敬道:“护卫天子乃臣职责所在,不敢贪功。”
“那行,先给你记着。”皇帝微笑颔首,叫他平身,君臣二人自往一处走,皇帝饶有兴致地问起霍连昔年旧事,“听说你十一岁就能射虎?多大的虎?真一箭就能射中吗?”
交谈声渐远,众妃恭送,不远处的内侍们方取了雨具来,纷纷上前,为主子打伞。
姜妧拂了拂面颊上沾染的细细雨丝,唇角荡开一抹浅笑。
第四十七章
小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一天一夜, 永宣帝赐宴群臣。
帝王高坐上首,满殿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渐渐模糊,思绪在丝竹声中蹁跹。
潮润的空气令他想起长安太极宫, 那儿地势较低, 又屋宇拥蔽,对素来体弱的他来说不是一个理想的居所。
夏季的闷热潮湿, 就连戎马半生身强体健的先帝都难以忍受, 时常一到夏日便要出宫避暑。
位于宫城东北面的含元宫地势更佳, 四周开阔,早在先帝在时便开始修建,规格颇高。五年前先帝驾崩, 工程暂停。
现如今永宣帝重启含元宫修建工程,除了以上考量, 也有彰显国力之由。
犹记得元日之时, 德高望重的老臣一丝不苟、板板正正地念着冗长拗口的新年贺文。
群臣顿首呼:“君主贤明,四夷来朝!”
年轻的帝王那时并未多想,直到西突厥的一场失败刺杀令他惊醒。
父皇在时,周军先后攻灭东.突厥, 西征高昌、龟兹、吐谷浑,重创高句丽……那才是真的开疆拓土四夷宾服, 而父皇刚走几年,西突厥如此行为, 是不将他这位天子放在眼中吗?
今夜听雨斋无主, 姜婕妤正在帝寝与天子对弈。
“妧娘这些时日棋艺大有精进,棋风甚是凌厉啊。”
天子拈着一枚玉石棋子沉吟, “棋尽其变,有趣。”
姜妧凤眸灿亮, 攻势明显,精妙腾挪,却在最后关头给了天子一个峰回路转的机会。
“哎呀。”姜妧红唇微翘,小小梨涡深陷,将玉石棋子一丢,嗔道:“又叫陛下赢了去。”
天子故作着恼,“朕方才倒是少说了一点,妧娘你这让棋的手法也格外含蓄了!”
两人笑闹一番。
博山炉内龙涎香幽幽吐息,缱绻袅袅,却不足以令人昏沉。
天子颇有深意地把玩着手中棋子说:“那些个老臣就不如妧娘聪颖,朕同他们下了十几年的棋,他们让棋的手法仍是拙劣老旧。”
姜妧先是受宠若惊自谦一番,随后笑道:“回京后就要春试了,到时候状元郎探花郎都能陪陛下对弈,可不就有新的了?只怕有的愣头青首次亲近天颜,要闹出不少笑话来。”
这番话说得有点出格,姜妧不动声色地收着棋盘,却听皇帝朗笑:
“一甲二甲百十来人,五姓七家中试率极高,那可都是一个个人精似的儿郎,论起向上谄媚、虚与委蛇,又会逊色于谁?”
笑罢,皇帝眸色稍暗,“妧娘说得对,有活力的朝堂是该进来新鲜血液。只是,光是这些还不够新、不够鲜。”
姜妧神色一凛,却并未如从前一样告罪说一些妾身僭越的话术。
与霍二郎的那场谈话,以及这几个月来的尝试与探索,令姜妧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梦境并非没有根据的胡思乱想。
梦境里,永宣帝虽看似性情平和、宽以待人,但他骨子里流淌的仍是祖辈传承下来的杀伐与锋芒,扬起的龙纹袍裾上沾着的是来自关陇的沙沙烈风。
永宣帝拥有一双温和的眼,不带任何攻击性,墨瞳幽深,垂下眼帘看她时,深情厚谊扑面而来。
因此她设局救驾被人点破,皇帝没有多问,反而将传言扼死在宫中并未使其流出之时,姜妧还以为自己何其幸运,在深宫中获得帝王的真心。
然而梦境再往后推,姜妧才明悟,他先是天下之主,再是她的丈夫。
当今皇后出自晋阳霍氏,圣上还是太子时,固安大长公主点鸳鸯谱,向先帝举荐的。
而姜妧的祖父是皇商,当年助高祖起事才得以位列开国功臣。姜家比起繁盛百年的霍氏,道一句根基不稳都算高攀。
世人皆知姜婕妤圣眷正浓,或可问鼎后位。又有多少人能够辨明,得了永宣帝青眼的是这个与他有过美好少年情谊的女子,还是姜妧背后与世家无关的家族。
毕竟,从永宣帝的父辈起,便对世家又打又用,他仰承父志,喜欢她与利用她,并不冲突。
当然,姜妧很快发现,成为白玉棋子的不止是她,还有霍连。
允武忠诚,有世家出身但与家族不睦,多巧妙的存在。
如孤狼,也如利剑。
梦里永宣帝想令两枚棋子叠加,拼杀出成倍的威力,却遭其中一枚拒绝。
谢主隆恩是纯粹,恕难从命亦是纯粹。
永宣帝露出无奈的笑,坐在高位浮华三千,险些忘记世间攀附皇恩的人多,刚直耿介的人也不少。
然而,过刚易折。
没人能料到,得知糟糠之妻死讯的那日,霍二郎竟倒在天寒地冻的北上途中。
再往后的梦境断断续续不成形,姜妧却想,若棋子有了思想,想要跃出棋盘呢?
打人一巴掌尚且自己的手心还会发麻作痛,那么被利用之人也可以反过来借势,达成自己的目的。
姜妧想试试看,当她从棋子成为执棋者,是否有与这天下之主对弈的资格。
是夜,香帐飘摇,却无春意。天子把玩着婕妤的散发,若有所思。
猎场上妧娘笑得飒朗,格外耀眼,恍若年少时的惊鸿一瞥,那时吸引他的是美貌与性情。天子深知此情不长久,迟早会在深宫中消磨殆尽,私下扼腕叹过。
但妧娘没叫他失望。特别是最近几个月,寻常叙话间她总能带来意外之喜,心有灵犀也好,解语花也罢,他的心中事她都有数,且进退合度,张而不显。
天子动容——得此枕边人,将来的路执手共行,也不算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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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清幽的万年宫树木苍翠茂盛,柔长的雨丝如结了层层密网一般,伴随着氤氲雾气,时浓时淡,笼罩在花木间,叫人沉醉。
宴席结束欢饮歌舞之声也逐渐远去,霍连在外站了站消去酒气,看着雨势渐收,他呢喃道:“不知长安是否有雨。”
也许是宴上酒过烈,也许是男子们聚在一起说话容易荤素不忌,抑或仅是单纯的想念,在这静谧的雨夜里,霍连跌入一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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