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连与她十指相扣,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好得很,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到时候任命下来不会打个措手不及。”
云今困惑,“那我们和姜婕妤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我们二字令霍连心旌摇荡不已,他垂眸望去,“是我们和姜婕妤,以及圣上。”
“至少现在是这样。”他补充。
望见云今担忧的表情,霍连捏了捏她的粉腮,故作轻松地说:“先前还想着你要是喜欢那种书生气,常科我不在行,大不了去考个制科,现在妥了,考个武举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嗯?谁说我喜欢书生气。我又不是喜欢某一类人,我是喜欢具体的人。”云今说着说着刹住话头,问:“武举人是什么,你不是已经进千牛卫了吗?”
“科举殿试过后圣上就会下旨,开设武举,首次武试特殊一点,相当于给武官的一场晋升考试。”
往后就要如同科举一样从民间广招人才,大批新鲜血液涌入武职,成为天子门生,唯奉天子号令。
两人靠在一起说了一通,云今忽然记起:“我考过了将作监初试,还未庆贺呢!请你去吃古楼子怎么样?”
“……这个天吃羊肉,燥。”霍连意味深长地回了句,还顺手理了理方才被濒临浪尖的云今抓乱了的头发。
云今并未察觉,乌眸微闪,正在思量可以替代的食物。明明他很喜欢古楼子啊。
但转念一忖,既然是她请客就选她喜欢的好了。
“去吃炙豚怎么样?听别人讲颜色如琥珀似黄金,我还不信,和傅七赤珠去过一回才知道那是刷了蜂蜜的,炙烤的东西一刷蜜就特别特别香,皮也会特别特别酥脆,里面肉还是细嫩的,滑香腴润不腻口。”
云今摇着他胳膊说:“都这个时辰了你不饿吗?哎呀你会喜欢的,去吧去吧……”
霍连无声而笑,应了她。
细嫩滑香,他确实喜欢。
第四十九章
成国公府。
庭院深深, 青竹流泉,镂空的雕花窗内投入斑斑光点。
圣上派来每日监督诵经的使者刚离开,霍韬便耐不住性子, 经书一甩鞋履一蹬, 往引枕上歪斜着靠去。
廊下一直徘徊着的小厮觑着空当,连忙入内提醒:“郎君, 到时辰该去给国公爷送药了。”
“滚!”
精致的琉璃盏被拂落在地, 里间伺候的侍女却见怪不怪, 连头都没抬一个。
整个国公府就属大公子的院子器皿损耗最多,当差的人一个不小心也会挨罚受过。大长公主仙逝,她们还想着夫人会不会没了掣肘, 转而对大公子多加管教。结果事实摆在眼前,大公子愈发骄横跋扈。
小厮心中苦笑迭迭, 硬着头皮说这是夫人的吩咐。
“知道了知道了!娘也真是, 我伤还没好呢,就要我天天去送药,祖父身边那么多人伺候,少我一个又不会怎样。”霍韬满脸不耐烦地起身。
祖父年迈, 这些年身子不算康健,每每季节更替总要病上一场。
母亲薛氏总会命他多上点心, 不要求日日床前侍疾,只要他记得送药, 表表心意。
从祖父处回来, 霍韬脸色愈加难看。
“那狗杂种什么时候当上的千牛备身?”
霍韬满脸戾气,在自己屋里发泄一通不算数, 还拔剑往院子里的树上砍,可他自幼不从武, 宝剑宝刀只是摆设,乍一使起,险些伤到自己。
把剑恨恨一掷,霍韬开始咆哮:
“怎么没人同我说这事?要不是祖父提起,我都不知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
下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开口。
要知道能进千牛卫的郎君除了家世还看重相貌,帝王扈从,那得姿容十分了得才行。而他们大公子左脸有一道断眉,不算好面相,放到英英玉立的千牛卫中那就属于有碍观瞻了。
大公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进不进千牛卫无所谓,但一旦对上二公子,大公子定然要震怒的。
更别说那断眉幼时不显,是被二公子揍了之后才清晰可见。
是以,他们才不会主动提及二公子之事,触大公子霉头!
杖伤未愈,又大动肝火,霍韬很快呲牙咧嘴躺下,一会儿命人叫大夫,一会儿又喊阿娘。
兵荒马乱了大半天,霍韬才蔫了吧唧地趴在床上。
“一个个杵在这儿做什么,都给我出去打听打听那狗杂种最近在做什么,我就偏不信了,他那种性子还能一个错处都没有?怎的连祖父都要夸他几句,还当我面夸!”
隔了两日下人才来回禀。
听罢,霍韬嗤之以鼻,将手中毛笔随手一扔,还好小厮眼疾手快于半空中接下,不然墨点溅在纸上,佛经又得重抄。
“哈,哈哈!”霍韬大笑几声,都快岔气了才停下,“本少仅仅在家玩弄两个丫鬟,祖父都有微词,他倒好,跟个村女搞在一起。”
“去,把那女的弄来我看看。”
**
安平坊,齐氏被一盏樱桃酪哄得高兴。
莹彻的玉碗里盛着一颗颗殷虹小果,再浇上香浓沁甜的酪浆,委实可称朱实相辉玉碗红。
倪妈妈在一旁打趣:“老奴做的樱桃酪怎么不见夫人爱用?难道二郎做的就格外能翻出花来?”
齐氏嗔笑不已。
二郎连着两次休沐都在家陪她,一日三餐都是他亲自下厨,饭后还陪着聊家常,实在令齐氏惊喜又诧异。她自然知道儿子不会有了媳妇忘了娘,但毕竟是他二十年来头一回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思,想必是要好好热络一番的,怎反倒不去见人家。
一问才知这是骆娘子的意思。
骆娘子自言生来便无父母,阿婆早逝,她便是想向长辈尽孝都没有机会,是以劝二郎空暇时多陪陪母亲。
“你说这骆娘子小小年纪倒有这番玲珑心思,是否因为她先前嫁过人,知道如何讨婆母欢欣?”
经了玉娘一事,齐氏心有戚戚,不敢轻信。
那日玉娘跑来,明里暗里提醒,齐氏其实很不欢喜,还是那句话,心目中伶俐可爱的侄女变成事事为自己筹谋,恨不得落井下石的样子,感觉面目全非了。
再说,特地告诉她骆娘子是二嫁之身是什么意思,打量她是个恶婆婆,会因此歧视人家吗?
虽然她确实因此有疙瘩,那一日也确实和二郎争执,毕竟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转念一想,她如今对骆娘子挑毛病,不就与当初固安大长公主无异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齐氏还是懂的。
更何况二郎说的一番话也叫她冷静了下来——京中有意打探他婚事的人家不少,衣冠旧族和朝中新贵都有,但他效忠的是皇帝,而坐在帝位上的人永远希望自己的臣子忠纯笃实,不偏不倚。
那么骆娘子出身低,倒成了一桩巧事。
这厢,倪妈妈道:“骆娘子前一段姻缘才短短几月,哪里有功夫修炼婆媳之道?想必是生性如此,知孝悌,懂感恩。”
齐氏露出笑颜,“问你何用,你素来疼爱二郎,说话都向着他,这下人家还没过门,你也说上好话了?”
倪妈妈作势自己掌嘴,主仆二人又是一番笑谈。
须臾,齐氏拈起一枚樱桃,感慨地说:
“我也看得出,二郎同那骆娘子定是极好的,自从他打晋阳回来,笑脸都多了不少。当娘亲的,不就是希望儿孙们自在安乐么。他日若真迎了那骆娘子过门,早些诞育子嗣,一家子和和美美,也好叫二郎的阿耶泉下有知。”
“至于玉娘,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也不能不管。阿倪,改日你再随我去找一趟阿兄,给玉娘定个好人家。”
倪妈妈刚欲回话,便听得外间脚步声急促,不知是哪个小厮慌里慌张。
“夫人莫恼,老奴去瞧瞧。”
来人却是已经喊了起来:“齐阿娘,齐阿娘!!”
是傅七。
倪妈妈连忙将人带进来,这小子八岁就跟着二郎了,夫人是拿他当义子看待的,是以傅七唤一声齐阿娘。
“这满头大汗的,是有鬼在追啊?坐下慢慢说。”
“比鬼还可怕!”傅七喊着。
顾不上抹汗,着急道:“骆姐姐被霍韬的人带走了!我追过去他们却不让我进府,齐阿娘,怎么办啊,阿兄今日当值我也没法子去见他,只得找您了!”
**
上辈子云今只踏足过一次成国公府,便是成国公病危时,齐氏拖着霍连一道去探望。
不过说是病危,其实直到云今身死,成国公也还健在。
只是这一回没有人客客气气引路,她是被敲晕带来的。
“嗬,真他娘白。”霍韬挑开床上的幔帐,被云朵般的润白面容给晃了眼睛。
颇为好奇地凑上前,阴鸷的脸上露出疑惑神情:“不是说村女么,长这么白这么好看,别是瘦马吧?”
“你们是不是没长眼,绑错人了?”
他不担心误绑良家女子,只担心绑错人起不到恶心霍连的作用。
几个小厮再三保证没弄错,“二公子的狗腿子傅七就跟在这女子身边,绝不会错。”
“滚,他也配一声公子?”
霍韬啐了声,端起茶盏来喝,压压心头的火气。
他自小以父亲是嫡出为自傲,但祖母嫌丢人,硬是把祖父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记做亲生子,只叫别人知道固安大长公主和驸马感情深厚,害得他跟那种人成了兄弟。
更可恶的是,他和那人生辰就差几天,小的时候祖父还想让他们一起庆祝生辰。
呸!
而现在长大了,他竟然为嫡长孙的身份所累,不过就是一句抱怨的话,就被上升到不孝的高度,害得他又被杖责又被罚抄什么狗屁佛经!
帐中传来一声轻咛。
细细的低低的。
霍韬的身子顿时发软,茶盏啪的掉地,他抿了抿喝了茶还是很干的嘴唇,挥手让小厮退下。
对上云今的眼,霍韬静了静。错金香炉里点着上好的沉水香,正袅袅吐烟,悠悠飘进幔帐,又荡荡漾漾地返回,浸入鼻间。
霍韬猛吸两口,喉间干涩,“操……”
这味道里不止有沉水香,还掺了几分女香,清清甜甜的,直叫人身子发酥神思游离。
云今清醒后暗自观察着这个房间,明显是男人的居室,但霍韬这个人平时起居铺张浪费,从香炉到幔帐都要用顶好的货,家具陈设一应俱全。那么,可供她借助的东西就变多了。
如此想着,她没有开口,只眼神警惕。
霍韬往床沿一坐,床板立时沉了沉,云今往后退。
肆意打量的眼神流连在身上,双臂立时起了鸡皮疙瘩。
“看你瘦的,哎你这身板能捱他弄几回?”
云今反感的皱眉,掩在被子里的双手握得紧紧的。
霍连教过她一些防身的招数,遇上霍韬这种败絮朽木般的身子应该不难对付。
“可惜我定亲了,不然讨你做媳妇既能气死那狗杀才,带出去又特别有面儿。你长得真好看。”
他显得格外亢奋,不知道是不是用过寒食散,双眼有点发红,异样的红。
男人说着,回身取烛台,想看得更清楚些。
但这样将他狞恶的一张脸映照得格外可怖。
“这么一细看,你真的长得很在我的审美上!我就不喜欢那种胸特别大的,沉甸甸看得人噎得慌。”
“你姓骆是吧,骆娘子,你别怕呀我又不是现在要上你,这不是在跟你好好说话吗。贵妾怎么样?跟了我,我让你做贵妾,放心,你要是能先给我生个儿子,我一高兴说不定到时候就把你扶正了!”
云今一时无言。
和正常的人或许还能沟通,但霍韬显然不是很正常。
“怎么不说话?”
在风月场中见惯了不同的女子,有献媚逢迎他的,也有惊恐着掉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乍然遇到别致的,霍韬格外起兴——不得不说那个狗东西很有眼光,从哪儿淘出来的宝。
忽然,霍韬哦了声,自言自语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吗?成国公府!我可是固安大长公主和成国公的嫡长孙,到时候袭爵的也是我,跟你男人毫无关系,知道吗?”
“他现在不就是个带刀侍卫么,真是笑话,谁稀得去当!你跟了我,将来表现好的话让你做正头夫人,有诰命的。知道吧?”
说罢,霍韬狐疑地盯着眼前面色沉静的小娘子。
怎么无动于衷?
她一个乡野女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诰命……
思索到一半,霍韬眼前一晃。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薄如纱轻如羽的鲛绡帐不知为何被拽断,大片大片披散下来。
很快手上一痛,那盏用来照明的烛台被夺走,与鲛绡帐碰撞在一起很快燃烧起来!
“你——”
霍韬的惊呼声被截断,张大的嘴被一团皮料塞满——是他刚才坐上床时蹬掉的靴子。
竟然有人敢往他嘴里塞鞋!!
霍韬大为光火,口中唔唔地骂着脏话,直往前扑去。
随后瞳色惊震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被云今用力反制——烧断了的幔帐被当作绳索将他捆缚得很紧,勒痕肉眼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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