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少监朝秦衡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低声说:
“我原还想那小娘子的脚色册里最拿得出手的就是晋阳净因寺的修缮,今天怕是会露怯。结果算是歪打正着,这五脊六兽还真就皇家宫殿群,以及规格高的寺庙用得上。”
秦衡侧目睐他,“叫什么小娘子,将作监不分男女,只分能工、巧匠。”
罗少监轻哂,“嘿你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考程漫长,与科举相类,将作监也给考生们准备了夜晚休息的居舍,以待次日继续。
谁知这一日早晨,工匠们刚就位,就见一小吏仓皇不定地狂奔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墨色劲装的男子。
罗少监立时皱了眉头,远远的就斥道:“没看这儿考核呢嘛!什么人啊?”
小吏急急刹住脚,朝罗、秦二人叉手行礼。
还未待他说清来由,衙差中为首的那人便将他挤开,草草行了个礼,从袖中取出文书,亮声道:“大理寺拿人!”
罗少监和秦衡俱是一怔,他们将作监与世无争,只管做自己的事,哪里会惹到大理寺?
秦衡接过文书,罗少监凑上来看。
大理寺衙差却像是一弹指都等不了,已然手扶腰侧下意识摸着刀说话,但摸了个空。
男子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这才想起来是在宫里,不可能给他带刀随意行走。
但这小动作被场下工匠们看了个清清楚楚,有几个人甚至憋不住笑意。
衙差顿时怒上心头,直截了当喝道:“场下可有骆姓女子,尹州人氏?!”
女子。
他们这几十号人里不就一个女子吗?
当下一片哗然,不用细细分辨,众人的目光已然投向了站在前排的云今。
衙差了然,朝下属略一抬手:“给我拿下!”
“且慢!”秦衡出声,喊停道:“终考还未结束,不可拿人。”
罗少监一拍额头直喊要命,上前拉住秦衡。
“这时候你还管什么考试不考试,这文书上可是控告她谋害成国公啊,谋害!国公!景玄你轴归轴,别跟这儿较劲啊。”
谋害国公……!
此话一出,哗然变成了骚动。
众人看向云今的目光顿时变了。
若说方才这弱质女子被大理寺找上,他们好奇心理居多的话,现在就是毫不掩饰的惊恐。
“此为将作监三年一度正工招选终考现场,”秦衡神色冷峻,“汝不得违背考场纪律,破坏考场秩序。”
衙差恼怒,他们大理寺拿人素来是雷厉风行,便是公卿府上都去得,怎来不得这小小将作监?
男子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听不懂!”
秦衡神色未变,不作退让:“本官说,让她考完。”
两方对峙着。
衙差的拳头捏紧,但看在秦衡的绯色官服面上,他断然不会轻易动手。秦衡则是挺拔如松,傲骨铮然。
云今默默在水盆里洗净双手,上前道:“莫要为难秦少监,民女随你们走一趟便是。”
“算你识相。”
“骆师傅,回去。”
同时而出的两道声音交汇在一处,大理寺衙差们的不耐烦彻底被激起,其余工匠虽在看热闹却也不愿耽搁自己的正事,因此颇有微词,吵吵嚷嚷。
“老子说的话不管用吗?直接拿人!”领头的衙差吩咐道。
话甫出口,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另一道厉声盖过:“谁敢!”
“锵。”
拔刀声!!
众人纷纷望向声源。
——竟是腰佩御刀的千牛卫。
人群中,云今望着满脸怒容的霍连,心下叹息。
第五十一章
大理寺衙差自然认得被称作御刀的千牛刀, 也认得最近风头一时无两的霍二郎。
由此纷纷敛容见礼,领头的那人更是上前几步将霍连请到一边私语。
罗少监小声嘁道:“对着我们从四品嚷嚷,见着正六品反倒是点头哈腰, 世风日下, 世风日下啊。”
秦衡未接话,看了眼双手湿漉漉的云今, 提步过去温声道:“骆师傅, 请回到位子上继续考试。”
大理寺衙差虽手持公文, 却也吃准了将作监是个没有存在感的官署好欺负,什么正工统考他们才不管,毕竟人家科举春试可是有专门的卫兵日夜巡逻的, 而将作监连大门都可随意出入,衙差们自然认为自己可以拿了人就走, 哪知被接二连三的阻挠。
霍连扫视一眼, 见秦衡组织工匠继续完成灰塑定型之后才收回目光。
对领头衙差道:“某竟不知何时有大理寺直入皇城拿人的规矩。”
他浓眉仍未舒展,明知故问:“不知随同金吾卫何在?”
衙差冷汗直冒,全然没有方才的嚣张。
大理寺衙署毗邻将作监,逮捕嫌犯就是穿门过巷两刻钟的事, 谁会特地去按规章找金吾卫随同啊?
但也因此理亏,衙差只得告饶。
同时也好奇, 明明被谋害的是他亲祖父,怎的霍二郎这种时刻还秉公无私。
当晚, 终考结束。
衙差候着一天候到没脾气, 见霍二郎上前接了那女子说话时,他们才反应过来, 合着是相识的!可报案的也是霍家人啊。
下属摸不着头脑,衙差头子却是明白过来——他们这是卷入高门秘辛了, 素来听说成国公府两房之间不睦……看来这案情猫腻多多。
见他二人还有话说,衙差拱手道:“下官至角门稍候,您请便。”
塑像结束云今洗了手还未干,霍连直接将两只小手捉过来,拿自己的衣袖擦了擦,用来缚臂的绑带很快将她的手心磨红。
“疼。”云今小声说。
“为何不跟我说?”霍连大掌扣住她的细腕,握得很牢,动作却轻了些。
黑眸盯着她,逼近时带来一股沉热气息,“你同阿娘都去过国公府?为何不跟我说?”
云今眼睫垂下,沉默了一阵,待手心擦干了便挣动,收回来交握着,“怕你生气。”
“现在你们俩都成了嫌犯,你说我生不生气?”见不时有工匠望过来,霍连按着云今的肩道:“到那边去说。”
云今讶异:“伯母也是?国公爷真的出事了吗?”
方才一门心思完成考试,倒是没细想她为何会被控谋害国公。因对霍韬母子印象不是很好,云今便默认了是霍韬挟私报复。
霍连压低了嗓音,“阿娘是今早被收入大理寺狱的,所以我才立马到这儿等你,谁知正遇上他们拿人。祖父他……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皇后遣太医去瞧过,束手无策。”
云今不解,急忙道:“可我跟伯母那天都没见过国公,伯母更是接了我就走,没有多停留。”
此角落较为偏僻,廊外绿茵如盖。
丛丛树影被微风吹动,阳光一把一把地洒落云今的面颊。霍连牵起她往里靠了靠,于无人处拥入怀中,阿娘被带走时他也在家,匆匆听阿娘说了几句,这才知晓那一日的来龙去脉。
霍连的唇贴在云今耳边安慰道:“当然与你和阿娘无关,只是国公府报案的下人一口咬定你们去过祖父的院子,大理寺正在核查,要委屈你们俩今晚在狱中度过了。”
又道:“现在祖父是个关键,得想办法让他醒过来。你别怕,和阿娘在里面互相照顾,好吗?”
他今日没穿甲胄,蹀躞带和佩刀却硌人得很。这样的拥抱使得刀鞘和犀角銙碰撞在一起,是叫人心下一凛的兵戈之声。云今下意识看了眼,迟疑着问:“这御刀不能随便拔的吧,方才你……”
随后云今又拉着他的衣袖说:“还有,你不要意气用事,我和伯母本就无辜,你若再去找公府的麻烦,那更难说清了。答应我不要冲动好不好?”
言语中满是关切。霍连立马会意,手臂收紧了些,说:“没事,那些衙差也没走程序,不会主动提这茬反咬我一口。”
他垂下眼睫,心疼地揉了揉云今的脑袋。
本来霍家再烂也与云今没有关系的,可是他私心作祟,这一世就是不肯放开她,想要同她永远在一起,这才害得好好的小娘子竟要入狱走一遭。
而云今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总是惦记着生怕他冲动惹事。貌似是看轻了他,实则是看重,将他放在心上。
因此,他虽然气她不告诉他曾被霍韬捉了去,却也十分能够理解她的苦心。
“云今,我都答应你。”
霍连最后用力抱了下云今,“也谢谢你愿意包容我。”
**
云今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世和齐氏的头一回长时间独处,是在大理寺狱。
狱中阴寒昏暗,时不时传来犯人被拷打的痛苦吟声,甚至还闻到烙铁烫在皮肉上的焦糊味。
齐氏自己心里已经足够害怕了,但想着未来儿媳年纪还小,对她来说定然是个噩梦,便主动靠过去,将云今拥在怀里。
见她穿得单薄,齐氏解开披风裹住云今,口中还问:“听二郎讲,云娘今日去参加工匠的终考了?可有考上?”
不难听出齐氏声线暗抖。
想来是为了安慰她才主动搭话,云今心下一暖,大大方方靠在齐氏怀里,故作轻松地说:
“应该考上了吧,我的作品完成度很高的,只是出结果要五日后,现在还不知晓。”
“什么作品?”齐氏生出好奇心。
将来哪怕成婚了云今也要继续当工匠,这一事霍连已经提前通过气,齐氏倒也不是不好接受,只是在她印象中,工匠都是男人干的活,成天脏兮兮的,为何会有小娘子愿意做这个呢?
云今笑了下,同齐氏讲起泥塑和灰塑。
一夜就这样安然度过,后来云今讲累了竟渐渐睡过去,额头磕在齐氏的肩上。
齐氏赶忙将云今扶住,调整了下睡姿好让她舒服些。
就是此时,齐氏方才意识到她们二人之间一直在主导安抚情绪的,其实是这孩子。
她这个当长辈的,竟让一个二八年纪的孩子给照顾了。
天光透过小窗照进来,齐氏望着云今的睡颜,心念一动。
想起曾经有一日,听到傅七对二郎说:“阿兄为何不请临川大长公主将骆姐姐认作养女,这样骆姐姐身份上来了,齐阿娘更好接受些,那些盯着阿兄妻室位置的人也好知难而退。”
二郎回的话齐氏至今记得很清,一字不落:
“云今会比我更不同意。她不需要显赫的身份来提高身价,我娶她只是娶这个人,她嫁我也只是图我这个人。”
当时齐氏立在窗外,听见此言之时不由轻笑一声,认为自家儿子太过武断,问都没问一句就知道人家不会同意了?那可是大长公主养女的身份!
可现在,此情此景,齐氏好似有几分明悟——云今与很多小娘子有异,她坚韧有心气,她也柔软会体贴。
这样好的女孩子,若对她提什么认作养女,反倒辱没了她。
**
从狱中出来是两日之后。
狱卒称:“成国公中了毒,现已清醒,自述这几日未见过你们二人。照料成国公的奴仆也招认,自己是害怕被怪罪,胡乱攀咬。”
云今和齐氏对望一眼,互相搀扶着起身。
齐氏嘟囔了一句:“下毒?多半是霍韬,这种事也就他做得出了,薛姐姐莫不是给儿子顶罪?不对,霍韬再混账,也没理由下毒。”
狱卒笑笑,在大理寺狱多年,他见惯也听惯公卿豪族家中的纠纷,只道是一回比一回花样出新。
“成国公府现下热闹着呢,你们赶去还能瞧上一眼。”
来接她二人的却不是霍连,而是傅七。
听傅七说他阿兄正在成国公府救火,抽不开身。齐氏大惊,瞪大了眼说:“去,去,转道去瞧瞧怎么回事。”
大理寺位于皇城顺义门旁,而成国公府亦毗接皇城,两地隔着不远。
一进入公府所在里坊的十字街上,就见空中飘起黑烟,视线下移,竟真是汹汹火光!
里坊中不光有这一户门第,其余人家唯恐殃及自身,也急着救火,武侯铺与左右巡街使闻知火情之后,立时调动人手,然而附近缺少活水,救火艰难。
“今天风大,怪不得火势燃得那么快!”
“听说是烧了祠堂,唉,想来不是意外?”
……
天色都变得昏黄起来,气味呛人。
远远的看见成国公被家仆背出来,勉强寻了张小胡床坐下歇息,齐氏望着那两鬓斑白神情委顿的公爹,简直目瞪口呆,这样狼狈的公爹,她委实没有见过。
“薛氏,你到底为何如此?!”一声粗沉的爆喝从府内传出,将救火的人吓得一抖。
齐氏一听就能分辨出这声是来自霍韬的父亲霍如禹,她也是不明白了,为何二十几年来,这小叔子总是称自己的夫人为薛氏,霍府也不是多么迂腐的地方,叫声夫人,或者唤声阿珍,不是很好么。
很快,又从府里出来一批人。
云今讶异地啊了声,因不是很确定,她的嗓音很轻,“那是薛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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