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认同薛曼珍的观点,认为一切悲剧的根源是薛曼珍的丈夫、公父之不作为, 然而后文却剑指固安大长公主及其背后的皇权, 引人深思!
朝廷立刻引为重视,差遣专人料理坊间风闻,不叫舆论继续恶化。
然而薛曼珍于大理寺待罪,究竟如何处刑也实是引起一番争议, 她谋杀公父本为十恶之中的“大逆”,然成国公最终被救醒, 属“已伤未死”,按《周律》应流二千里, 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
经此风波, 实也难倒了三司勤修律法者。
最终,永宣帝御驾至大理寺狱亲录①薛曼珍, 后成国公出具谅解文书,薛曼珍改判徒三年。
徒刑对于女犯来说一般情况下是送至少府监从事缝织劳作。
云今听闻此事, 特地从皇城西边的将作监,穿过三条大街来到东边的少府监探望薛曼珍。
与之前相见时不同,眼前的薛曼珍戴着颈钳,服役期间是绝不能离开役所的,就算生病了没法劳作,也得在病愈后补齐做工时日。
看似条条框框从里到外限制着,可薛曼珍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舒畅。
齐氏托云今带话问候,可是能逗留的时间不多,云今便长话短说。
临走前,薛曼珍拉住云今往阳光下站了站,这才看出云今穿的衣服灰扑扑的。
“骆娘子现在已经是将作监的正工了?”
云今颔首,正是因此,她才得以在皇城穿梭。
将作监正工合计两百多号人,都穿着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工服,不论美观,设计更无亮点,只管是否方便耐脏,远不如薛曼珍先前赠予的酡颜裙子好看。
可是云今娉婷而立,朝气蓬勃,一双乌眸清澈明亮,暗色厚重的工服非但没有将她显得暮气沉沉,而是十分轻盈。
像是一片浓翠密林中展翅飞出的长尾山雀,那么一小点巴掌大的白,糯米团似的,软啾啾圆溜溜,却是那么夺目,能飞那么高那么远。
“是我狭隘了。”静观片刻,薛曼珍缓缓道,“你不需要花哨的裙子。”
后来,云今抱了抱薛曼珍,抚着那昭示罪犯身份的颈钳,轻声说:“您很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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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月的盛事纷至沓来,会试殿试依次落下帷幕。
陆景同喜中探花,授翰林编修。
游街时,鼓乐齐鸣,众进士身骑高头大马招摇而过,头簪御赐缠丝金花,风过花颤,贵气逼人。相貌姿容清妙者,更是引得掷果盈车之举。
新科探花郎陆景同是其中最为年少的,并且他身负胡人血统,高鼻深目,五官轮廓立挺,格外引人注目。到后来竟遇胆大的妇人连手共萦,街巷一时拥堵不堪,成为坊间一大趣闻。
这样的小道逸闻通常无胫而走,不过霍连知晓时还是在餐间,听傅七讲的。
“唉,我当时怎么没发觉陆二郎长得有多好看呢?”傅七粗粗咧咧的,讲完才意识到他阿兄是个醋缸,少不得要哼上两声。
云今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菜到霍连碗中,将霍连的一肚子话堵了回去。
现如今含元宫的修建已正式启动,云今作为新进正工,连应有的培训都省了,直接入了修建的队伍,几乎每日吃住都在外,比霍连这有官身的人还忙。
含元宫位于现有宫城的东北角,在舆图上看,与霍连所在千牛卫几乎呈对角线。先前云今还在将作监时,霍连还能抽空去瞧瞧她,这下转到含元宫,霍连再想见云今,便要横越整座皇城、宫城。
云今每旬休一日,只这一日,还时常被齐氏邀请去安平坊,或用饭或饮茶。因此霍连难得有同她独处的时间,这会儿自然是闲言少叙,只表衷情。
是日,云今难得有闲暇。
外头暮春飞花,竹影斑驳,偶尔沙沙响动,倒是能催人好眠。
小娘子斜倚在引枕上,午后倦怠困乏的感觉上来,她干脆扯了一条薄毡搭在腿上,闭眸小憩。
霍连步入时,正看到云今着一袭十样锦的春衫,安静休憩的模样。
她盖着的大朵芍药勾花羊毛薄毡,正是他先时从万年宫回来时给她捎的。
而云今也满足他的心愿,亲手为他缝制了一个革囊。针脚细密,彩缕为编,霍连爱不释手,随身配着不离左右,还总爱对着傅七显摆。
时日一久,把傅七看得眼热,大老远看见霍连就喊:“知道了知道了,骆姐姐做的革囊,好看!耐用!我耳朵都起茧啦。哼,谁不会女红呢,等我改日学了做给赤珠!”
每每想起此事,霍连心头总是一热。
未时温煦的阳光被层叠的树影过滤,再透过双笔纹窗棂映入室内,轻轻摇曳的光晕延展在云今瓷白的两颊。
青丝迤逦在颈窝,也同样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碎芒,沉静如璧,叫人不由将脚步放轻。
云今却没睡熟,早就听出熟悉的足音。
她打了个哈欠,眼尾沁出几颗泪花,唇角衔着浅浅笑意,朝霍连伸手。
霍连颇有默契地提步过去,双手穿过她臂侧,将人提抱在怀里,云今手上的书册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在看什么?”霍连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拨过云今的面颊。
俯身垂首,含住她柔软的双唇,慢条斯理深入。
云今含糊地回了个书名。
他坦率地表示:“没听懂。也是秦少监借给你的?”
“嗯,是啊。”
云今微微分开两人的距离,笑着逗他:“你怎么不吃秦少监的醋了?”
秦少监出自卢川秦氏,家学深厚,府上藏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闻悉云今每月要去一趟西市书肆淘取古籍,秦少监便慷慨地邀请云今去他家中借阅。
这一来一去挺多回,也没见霍连说什么。
霍连一怔,捏了捏她的脸,慢慢揉着吻着,片刻后才说:“那回在将作监,我见秦衡这人还行。”
云今莞尔,“我怎么觉得‘还行’在你这边就属于极高的评价了?”
霍连不以为意,按着云今的后颈加深被中断的吻,直将人吻得双眸笼上一层濛濛水雾。
清丽情动的小脸蹭在他怀里,霍连很快就感觉温软的心上像是烧起了热炭,呲啦一声发烫。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凑到云今耳畔低问:“要不要?”
如同睡眼惺忪时伸手就是想要拥抱,两人相处之时已然极有默契,云今听懂了他的这句话,低低地说不要。无论是吞没他的手指还是别的什么,总是令云今想到那时自己中了药,他握着她的手解药时的画面,怪难为情的。
而且霍连不好在她这边留宿,因此亲亲抱抱都是大白天,最晚也才黄昏,云今不乐意。
霍连平静地嗯了声,躁动的情愫压下,只是单纯抱着她。
坐下时他顺手捡起那书册瞧了瞧。
原来是与营造宫室相关,文字居多,兼有图画。
只是翻着翻着,神思就有些飘离。霍连想,云今应该不知道,她欢愉之后的神态格外可爱,软软的氤着暖雾似的。虽然他每次都忍到冒汗,但心里竟也有一种餍足,且似乎可以超越自己释放时的痛快。
“这一册我才开始看呢,你瞧,洛阳宫室的风格与长安的不同。”
云今说着,从霍连手中接过书册,原想翻页的,却触到他的手指。好热。
讶异呼之欲出,云今还当他病了,可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咳。”神情不太自然的小娘子慢吞吞将册子接过来,状似淡然地翻页,继续跟他讲洛阳别宫的特点。
倏尔插一句:“等成亲,快了。”
霍连:“?”
没反应过来的男人瞥一眼书册,看一眼她,满脸疑惑地问:“成亲后你要去洛阳?洛阳也要修宫殿了?我怎么没听说?”
云今一噎,将薄薄的册子紧攥手中,指骨渐渐泛白。
这毕竟是别人的所有物,不好擅动,不然她定要卷起来往霍连脑袋上重重敲去——真笨啊!
日子就在这一颦一笑中悄然度过。
待回过神来,已是花余几点红,绿茵冉冉遍京城,春浅夏浓。
霍连在新开设的武选中过五关斩六将拿了头名,擢为右羽林卫中郎将。
左右羽林卫属北衙禁军,屯驻于玄武门外,比起由世家子担任的千牛卫,更像是皇帝的私兵。
霍连愈加意气高昂,旁人纷纷恭贺他升官大喜,却甚少有人知晓这高昂之意其实是因为玄武门位于宫城最北,而含元宫就在宫城东北方,两地近在咫尺,他离云今近了大半的路程!
这一日,临近傍晚,暮霭渐合。
霍连挎着腰刀行步如风,羽林卫的玄色制衣不很起眼,衣袍一角在晚风中猎猎翻飞。
余霞成绮,高大的身影一晃而过,出值房时他已换上常服。
被同僚叫住说了会儿话,时辰已经耽搁了,他该去接云今的,今儿是她与陆景同会面的日子。
伴随着关闭坊市的锣鼓声,霍连远远就瞧见云今在朝他走来,并没有陆景同的身影。
见她手中还抱着一个包裹,霍连的唇抿直,一路上憋着没问里头是什么。
后来才知道竟是陆时、陆欢这俩孩子托陆景同带给云今的礼物。
小孩子眼中贵重的礼物可不是俗气的金银玉器,而是极为特别的,世间独一无二的。
有陆时的画,一连好几张,很明显看出他画技在进步,也有陆欢赠送的一支偃月形球杖,那是她参加马球队赢来的彩头。
云今妥善地收了起来。
景同说没让他兄长知道她在长安,云今却已释怀,只回景同:
“若他下回问起,你就如实讲,我没关系的。而且让欢儿时儿跟着一起扯谎,不好。估计今年秋冬我就要成亲了,届时叫上两个孩子一起来吧。”
陆景同的笑有些勉强,却不是因为听云今亲口说成亲,而是……
“估计要成亲,这是什么说法?霍中郎将没有求娶吗?你们还没议定具体的日子?”
这样,是不是未免有些草率。
既然得到了人,就放心上好好对待啊……
陆景同眸光微动,对云今道:“我会努力升迁。”
云今怔然,“什么?”
翰林院编修是清要官职,往后经手的不是诏书就是史书,这可是二甲三甲进士甚至承祖荫而入仕的人羡慕不来的呢。
少年郎年纪虽轻,如今已然能够独当一面,这段时间他回想昔日在晋阳时,自己拐着弯对她好,或是嘴上说些难听的话气她,简直稚嫩到愚不可及。
陆景同轻叹一声,定定凝视着云今,眼中满是真挚。
“云今,我喜欢你。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
盖因她曾是他的嫂子,陆景同知道,按云今的性子,他们之间再无可能的。这对陆景同来说够致命的了,但他的眼眸仍像星子般闪着碎光。
“那我想成为你的亲人,这你不反对吧?长姐也一样,你不再是孤女,我们都可以做你的亲人,娘家人。”
陆景同一口气未停地说着,“我会努力升迁的,我和他之间的差距会很快缩小。往后你也会有身负紫袍的大官做你的靠山。若受了委屈,有人给你做主。”
前阵子薛曼珍之事影响颇深,登闻鼓不断被敲响,庶族寒门状告权贵倚势欺人,寡廉鲜耻。颍川郡王以及成国公府皆在被告之列。
上个月初,成国公之子的世子位也被永宣帝撤下,京中不断有传言推测将来袭爵的说不定是霍二郎。
陆景同难免心急——他们陆家可是深切体会过权贵与平民之间如天堑般的差距。
霍连已经是中上层武官了,再承爵的话,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人心难测,若有个什么万一,陆景同只怕云今成了下一个方婉宁、下一个薛曼珍。
可真正把这番话说出来,当云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时,陆景同心中有些慌。
——她会不会觉得可笑?
世人皆知霍皇后逐渐失宠,可霍连没有因此沉寂,仍受帝王信重。而他,不过是个才登科的探花,初入仕途……大言不惭说这些话,云今会不会觉得他不自量力?
所幸,少年郎的心意没有被辜负。
那样笃挚热忱的爱,给出去了,被很好地接收。
云今弯眸,温和地笑了下:“好啊。”
很早以前谭卉问过:“你恨你爷娘吗?”
云今摇头:“没有他们,何来的我呢?也许阿耶阿娘有什么苦衷,不得不抛下我,但我想啊……我能够健健康康长大,除了阿婆的照料,可能还因为阿耶阿娘身体底子好呢。”
话说得轻松,可实际上儿时的云今也曾因此自苦过,迷茫过。
但这一世,一路行来,她收获了很多爱意,有男女之情,也有亲情、友情。
正是这些情谊持续充盈心田,支持着她做一个勇敢的骆娘子。
第五十四章 正文完结(上)
盛夏的阳光火一样炙烤着大地, 坊市之间热浪浊浊。
含元宫的修建工场却时时有凉风拂面,带走汗珠和燥意,叫人不得不感慨堪舆之术确有独到之处。
此地位于长安城北郭城外, 远离一百零八坊的喧阗。除此之外, 自古便有传说“黑龙从南山出饮渭水①”,其所经过之地形成高高隆起的土山。远眺深觉形状如龙身蜿蜒, 绵亘六十里, 后人称之龙首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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