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的半边身子登时软下去,两手交错之间能感知到他指根的茧子。渐渐的,轻抚变成抓按,她无意识地攥紧他的大手,圆润的指甲在上面掐出不少印记。
随军远征令霍连外形上变糙了一点,心性也相应坚定了不少。
但唯独此道,还须磨练。
此刻的两人并不知晓,大周羽林卫在不久的将来会正式独立建制,称羽林军,定额兵士人数提升,战力稳步提高,成为大周最重要的一支禁军,所过之处外夷内患无不叹服。
而刚刚在犒赏宴上加官进禄的霍连,所过之处同样野火遍地。
云今觉得自己好似成了那轻飘飘的火绒,被一枚吻噌的点燃,从一小点的火光变为熊熊烈焰,烧得越来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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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季节,长安城雨水渐少。
那一日,云今照样在含元宫修建工场上埋头做自己的事。
身侧突然来了一位小内侍,将她宣去太掖池边。
“骆娘子,本宫早就想见见你。”
身量高挑的女子转身而视,衣袍华光流彩,却不及她气度之万一。
是姜昭仪。
云今不明所以,听姜昭仪问了几句修缮的事宜,她一一作答。
骤然记起霍连说过此人是极具野心的,云今不动声色地揣摩,只觉得面前的女子妍姿艳质,隐隐有股很强的气场在,但不会令她感到不适。
“骆娘子,你可知将作监匠合计多少人?”
云今一怔,道:“一万余人。”
这一万有余并非都如云今一样是正工。绝大多数是短番匠与明资匠,即无偿服役的,以及官府掏钱雇来、拥有精巧技术的工匠。
姜昭仪含笑道:“将作监匠总计一万五千余人,少府监匠总计一万八千余人,刨除服役的,其余工匠里有多少女子?”
“民女不知。”
姜昭仪说了一个数。
比云今想的要少很多。
“你很好,骆娘子,你和薛娘子在成国公府先后点的那两把火,也很好。”
“来。”姜昭仪朝云今伸手。
她们二人撇去尊卑,并肩站上一处高地。
苇蓬疏薄漏斜阳。那一只闲立在池边的鹭鸶蓦地张开硕大而轻巧的翅膀,贴着水面低掠,忽而又振翅,向着漫天霞光飞去。
就在此时,姜昭仪说了一番话。
当下的云今还不能领会。
然而多年后,当云今从右校署典事,一步步成为将作监丞,她回想起鹭鸶高飞的画面,终于明悟了。
所谓姜昭仪的野心,不仅是她自己坐上皇后之位,也不仅是惹人争议的以女子之身参与朝政。
而是在姜昭仪掌权后,有更多的女子能进入将作监、少府监,步入更多她们想去的地方。
有更多的女子敢于放出那把火。
也有更多完善的律法条文,来扶助她们。并非帮她们赦罪,而是使她们不必点火,也能快乐、自由、舒心地生活在大周的土地上。
“还有一事差点忘了。本宫今日前来是代为宣旨的。”
姜昭仪展眉一笑,命内侍宣读赐婚圣旨。
**
成亲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八。
夜阑声寂,房里燃起红烛。云今在喜床上坐着无趣,便踱步至窗边望月。
望着望着,想起前些日子在霍连房间书案上见到一沓可疑的纸。
拿起来一读——笔迹力透纸背,落于其上的却是婉曼的催妆诗、却扇诗。
“回眸一笑胜星华”这一句边上,还有霍连添加的标注:远胜星华。
思及此,云今脸颊微红,喜扇缓缓上移,遮住自己眼梢的笑意,也遮住上扬的唇。
外间宾客仆从的欢闹笑语突然高涨,随后廊下传来熟悉的足音。
云今抿了抿唇,移步到床沿坐下。
下一瞬,屋门被轻轻推开。
却良久没有动静。
耐心等了片刻,仍未听见有人靠近。云今疑惑地从喜扇边探出一点点脑袋,看见霍连独自一人静立在门口,月光笼罩着他,星目灼灼。
“发什么愣?进来啊。”云今小声促道。
霍连没有作答,进屋,阖上门扉。
尔后稳步而来,吟出她早有预料的却扇诗。
声线竟是飘着的。
云今悄悄莞尔,两颊既有合卺酒后的微醺,也有被注视而带起的热意,笑问:“你很紧张,夫君?”
霍连坦然承认。
虽然这是他们第二次成婚,但直到今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确信——他与云今,终于结为夫妇了。
“幺幺。”
霍连俯身将云今抱起,似玩笑,也似诱哄,沉声道:“共浴或可缓解我的紧张。”
第五十五章 正文完结(下)
沐浴过后酒气散了大半, 人也清醒不少,这就很要命了,云今巴不得再去喝一些, 或者给霍连灌一些。
霍连不知她所思, 却能感知她本能地在抗拒。遂执起莹白如玉的小手,环抱在自己脖颈上。从浴池中湿淋淋的出来, 还未及擦干水渍便将人往香帐中送。
“怎么沐浴过你还这样烫……”云今嘟囔着往后靠。
原是想拉开距离, 却被死死摁住, 菱唇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就着怀抱贴紧他的胸膛——麦色的,健康的, 还有几滴水汽顺着肌肤纹理一路下滑,被喜烛一照, 泛着光泽。
小娘子唇瓣微动, 鬼使神差般吮了一下,换得霍连舒张的肌肉猛的一颤。
“别——”
云今叫停,顾左右而言他:“头发、头发还湿着,一会儿把被褥弄湿了, 没法睡。我要擦一下。”
霍连幽深的目光盯视过来。
帘幕静垂,烛花闪动, 心跳声依稀可闻。
两人素来不爱点香,但毕竟是大婚之夜, 房里各处罗列着齐氏早前派人打点过的诸般陈设, 其中那个错金香炉里,也头次燃起了细细幽香, 烘得云今两颊晕起绯色,被他一盯, 身子也泛起热意。
“等着。”
霍连撂下这句,取了干布巾来。
宾客早已散去,一整晚的时间都留给新妇和新婿,他不急。
灯花如昼,新婚夫妇坐于帐中,将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惯持刀槊威仪万分的将军,用干巾一缕一缕地为妻子拭发,如他往昔所为,极具耐心。
云今的长发又软又细,握在手中,湿意穿过指缝,痒痒的,却不是那种痒,而是心弦被拨动——这样私密贴身的事,只有丈夫才做得。如此想着,霍连并不知晓自己脸上已经浮起些许笑意。
这样的状貌也令云今放松下来,安心地靠在他怀里,手指原本只是随意搭在他腿上,却触及一处微微粗糙的小痂。
云今呆了呆,方才衣衫褪尽入浴时她只记得霍连的身子正面是没有伤口的,后又被他捉着闹了通,未曾留意到旁的地方。
她侧过身,密而长的睫羽垂下,尔后轻轻颤动,盯着那已结痂的伤痕看了许久,手指也不由自主伸过去触了触。
“心疼我?”
霍连握住云今的手指,带来属于她湿发的潮润。“才这么点伤,早好了,没事。”
云今这才记起,自他归来,只同她讲过西突厥的草、西突厥的牛羊、营地的大锅菜、同袍的打呼声……
甚至当笑话一般讲来:西突厥可汗的小儿子被活捉后骂人可凶,但大周军士听不懂,把那小子气得吱哇乱叫。
可就是没讲过刀戟、战马、关隘以及死伤。
云今回身拥住霍连,手臂环着他的腰身交握起来,轻言道:“我的夫君,我不心疼谁心疼。”
霍连真是极爱听她唤夫君的,这会儿早就将那干巾一丢,摁着腰肢将她压下,啄吻着哄说:“再唤一声。”
“夫君……”
云今仰面看他。
雪颜浮绯,菱唇轻启:“头发干是干了,但还要梳子通一通的。”
“明天再通。”霍连嗓音微哑,俯身抬膝,将试图起身去找木梳的小娘子再度压进被褥。
随后,寸寸肌肤相贴,呼吸声擦撞,漫出齿间的只余颤声了。
锦衾被云今拽握在手中,足跟摩擦着划过,细细轻响却被别的动静盖过,玉趾微蜷。
是夜,热浪蒸腾,沙棘花在眼前绽放……
新婿还是重诺的,次日晨起确实给新妇通了发,还试图描眉,欲大展身手。云今不想自己好好的眉形被他糟蹋,就怎么也不肯。
可是坐在镜台前,看着立在自己身后跃跃欲试的郎君,眼前闪过一幕又一幕属于他们两人的过往,云今这一颗心不由柔软了几分。
“算了,你画吧。”
晨起的阳光自窗棂洒入室内,男人的黑眸噙了些笑意,一手托住云今的下颌线,一手握着眉黛,“幺幺生得好看,怎么画都不会出错。”
如同悄悄练习写催妆诗一样,云今猜他对描眉应该也是有所准备。
他的字写得还行,描眉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吧?
由此,云今矜持地清了清嗓,“画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结果画完了对着镜子一瞧,云今抄起簪子就要砸他,“叫阿福来划拉两下都比你强!”
“怎么可能,阿福的爪子能握住眉黛?我不信。”
霍连狡辩不成,想帮她擦了弥补,云今自是不允,阖上妆奁不准他动。
谁知被他当做借口,这人厚颜无耻得很,央着央着就变成台面上的玉梳首饰哗啦啦洒落一地,不管不顾地胡来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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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成亲一年了还未有子嗣,齐氏嘴上不说,心里总在犯嘀咕。
但儿子儿媳还年轻,各自的事业也蒸蒸日上,旁人见了,多的是羡慕、夸赞以及恭维。齐氏本来就享受追捧,这下对子嗣什么的愈加没话说。
反倒是含元宫修缮进入收尾期,齐氏看云今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便时时煲些羹汤给她。
怕云今有负担,每次送到跟前的总是小小一碗,精华都在里头,营养滋补,还不怕占肚子。
剩下的羹汤时常被霍连包圆,他还语气幽幽地对云今道:
“阿娘多年来从未下过厨,这现学出来的手艺比起我的,真是差了一大截,为难你还夸出花来。”
又是一轮春去秋来,临川大长公主都成了亲,诞下一子,云今的身子还未有动静。
齐氏便琢磨着是不是要寻个大夫给小两口搭脉瞧瞧,但无论是谁有问题,都有些抹不开面,齐氏便想,再等等好了。
殊不知,若有孕便出怪了。
刚成亲那个月霍连要得太狠,每有敦伦,三四回才止,云今委实无法承载,一开始想着勉强依他,后来一对上他的眼神,小腹就发酸,只得同他讲明。
对于孩子,两人也商量过。
忆及前世,云今的眼底掠过一丝黯然,“那时想用孩子绑住你,实则是对我自己、对孩子都不负责。”
霍连则是听了薛夫人那日所言才明白过来,女子怀妊、生育的背后是一道道难关。
那些关卡就好似秋日湖面上偶尔冒出来的枯荷尖尖,鲜少有人看见,看见了也只会说一句:嗳哟,可惜。
那一日,霍连考虑良久,先讲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我想着多个孩子,你在这世上就可以多一层血缘羁绊。”
又道:“但毕竟怀妊生产的都不是我,最终的决定还是你来做。”
云今在这世间没有真正的亲人,哪怕和他也只是律法维系的夫妻。
更何况,都两辈子了,他怎么可能不懂云今首先希望他是爱人,其次才是亲人。
由此他猜测,云今是将这些感情分得很开的。
那么,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对云今来说应该有特别的意义。
果不其然,当时云今依偎在他怀里,将他抱紧了些,说:“我想要孩子的,但不是现在。”
是以,此后每每敦伦,便用上鱼鳔、肠衣,或是些别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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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宣十二年的十月十六是小甜瓜的周岁宴,霍府一改往日低调,大办了一场。
此时的霍连已官至正三品,统领右羽林军,麾下兵将来了不少。
据说大将军家的宝贝闺女小甜瓜玉雪可爱、乖觉可喜,大将军三不五时炫耀一下,他们早就想见一见小甜瓜的庐山真面目。
也有旁的宾客好奇相问:“怎么好端端一个女孩子,给起了这样的小名?”
知情的人,例如傅七,听了直摇头,“说来话长……”
谁都没能想到,霍大将军与骆典事的掌上明珠是出生在西域的,那涉及另一番故事,暂且按下不表。
仅说骆典事怀妊时,突然某一日格外想食甜瓜。
可当时根本不是甜瓜成熟的季节,霍大将军就硬种。薅了果农的种子,借西域的日晒与沃土,他硬生生亲自种了一片甜瓜小田。
有料理木樨树的经验在前,霍连对这片小田寄予厚望,精心呵护,日夜操心。
最终没叫他失望——真结出了瓜果,虽然个头不够大,但甜瓜味特别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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