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地势高亢, 又有龙首渠、太液池这样大面积的水泽,可谓是个绝佳的避暑纳凉之地。
午休时,工匠们便喜欢往水泽边坐着, 看幽禽荫嘉木,听水鸟时翻飞, 他们倒是比永宣帝先一步享受这龙首原的好风光。
塑匠正工终考结束后, 几十号人只留下了八人,一并归入将作监下设的右校署。
其余七人见云今牵涉人命官司却又毫发无损地回来,甚至占了正工的一席位置,好奇中多少掺着些忿忿不平。
可是后来, 他们亲眼看着云今同男工匠们一样早出晚归,不拘小节地坐在一起啃冷透了的蒸饼, 制灰搬泥浆时也从不假手他人……
有工匠打趣说:“若不看姣好的外貌,真想不到骆师傅是小娘子。”
但很快这个说法也站不住脚。
右校署丞带来解暑的乌梅饮, 不用冰镇, 清清甜甜的就够生津消暑的了,云今喝了之后一双眸子都要笑弯, 想来是很喜欢这口味。
工匠们又恍然道:“哦,还是软乎乎的小娘子。我家幺妹也最喜喝这玩意儿。”
再后来, 有一个年轻木匠蹭过来,支支吾吾地打听骆师傅多大年纪,定亲了没。
几个塑匠大笑。木匠不解,白净的面皮顿时涨得通红,声若蚊蚋:“怎、怎么了嘛,问问都不行?窈窕淑女,君……”
还没君完,木匠便被一个好事的塑匠拉着往高处的一个土坡上站。
微带潮气的风将小木匠吹得稍稍眯起了眼。塑匠指着玄武门外羽林卫屯营说:“看到没?负手站着的那人——”
小木匠点了点头,站在高处毫无遮挡,清晰可见一片颇具规模的演武场。
场上赭色的旗帜围满四周,正被夏风吹得猎猎作响。而兵士们的吆喝声不断,纷纷望住台上比试较量的两个武人。
许是天气太热,武人上身未着寸缕,露出紧实的筋肉,上面汗珠滚滚,随着过招的动作时而绷紧时而震动。隔着这么远,小木匠也感受到蓬勃扑面的力量感,“看到了,然后呢?”
“喏,那个就是骆师傅的未婚夫婿。”
小木匠啊了声,塑匠反应过来,急道:“你看错方向了,不是耍刀的那两人,是台边品评的中郎将。”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因中郎将爆喝一声打断了兵士们的连连叫好声,众人经他的冷脸扫视而变得噤若寒蝉。两位武人中挑落对方兵刃的那个也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低着头不敢看中郎将。
并且,木匠和塑匠读出了中郎将的口型。
他说的是……“好个屁!”
随后,中郎将转了转腕子,命方才胜出的那个羽林卫站到台中央。
羽林卫知晓上峰要亲自指点,神色格外认真,深呼吸了一下,紧握长刀二话不说一个纵劈果断袭去。
台下兵士们的惊呼此起彼伏,因中郎将手中未有兵戈,而那羽林卫气势如虹,下手可真狠呐。
可下一瞬,惊呼声便生生停住,只见一袭轻便戎装的中郎将揉身避过刀锋,随后是几个身形的腾转,在众人还未看清之时便夺了那羽林卫的刀!大手一扬掷到地上,发出铮一声脆响。
还未结束,几乎是同一时间中郎将单手上扼,堪堪停留在羽林卫的脖颈前半寸之处,算是点到为止。
几弹指的愣怔之后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喊声震天。
中郎将又开骂了,还是那三个字。
喝彩叫好声顿时收住,五大三粗的兵士们一个个如乖巧的小鹌鹑,听着训话。
这是一种游刃有余对力量感的碾压。
木匠默默吞了口唾沫,视线缓缓移向清池边休息纳凉的骆师傅,又飞快移开。
当天傍晚,木匠多加留意,便见到霍中郎将来接骆师傅。
两人个子体型都差很多,骆师傅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霍中郎将则肩宽腿长,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霍中郎将的身子时常能将骆师傅挡个严严实实。
不知道是否有龃龉,骆师傅捶了霍中郎将一下,快步走远了。霍中郎将明明几步就能越过她,却只是慢慢跟在她后面,时不时探身说几句话。
与中午被训的羽林卫没什么两样,硬要说的话,可能是小鹌鹑和大鹌鹑的差别吧。
这厢,霍连一边伸手给云今遮阳,一边说:
“真不是我叫人揍的,霍韬那人,一旬能得罪十人,长这么大烦他厌他的人能从太液池排到曲江再绕一圈转回来!这下他从狱里出来,那有的是人要去找他麻烦,真不是我!”
霍韬是皇后的从堂弟,在礼法上算小功,而律法上皇后小功若犯了法,是能够宽大处理的,因此霍韬只是在狱中关了一个多月。
近日京中最为津津乐道的便是霍韬一出来,大白天的就被人套了麻袋胖揍一通。
这还没完,麻袋一掀霍韬要找人算账,又是被猛地一拽,按到暗巷里拳打脚踢。
待他在家中养伤月余,刚出门又是类似的遭遇。这下霍韬是彻底蔫儿了,平日最喜走马章台游手好闲的人,愣是连自己的院子都没迈出去过。
“云今,我答应你不寻仇,那就不会背诺。”
霍连择了处无人注意的隐蔽之地,将云今圈在怀里,“但我也如实说与你,将霍韬揍了的,估计是有人为讨好我,而故意为之。”
云今闷在宽阔的胸膛前,含含糊糊道:“是嘛,升官了就是不一样,还有这样献媚的。”
她伸了伸手想环住霍连腰身,却又担心被人看到,便只拽着他的腰带,踮起脚往他脸上飞快一亲,小声说:“冤枉你了,向你道歉。”
霍连没回话,掌心按在云今臀上猛的托起,将人抱紧了些密密实实地亲吻。
云今额头抵着他的,两人沁出的汗液相黏。
穿堂风呼呼而过,额上一凉,云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素手揪住他的衣领嗅了嗅说:“怎的没有汗味?”
他练了一天的兵,听说中午还有什么比试,身上竟是干净的,清清淡淡的。
“当然洗了才来见你。”霍连大手扣住云今后颈,贴着她的唇一下一下吮吻。
云今偏过头,吁吁吐息两下竟是笑了出来,“好乖哦。”
随后,抓起他握在她后颈的手,凑在嘴边,亲亲指节又亲亲指腹。
霍连的心顿时痒起来,垂眸看了她一阵,那样水光滟滟的眸子里印的可都是他,这种感觉太让人着迷,他呼吸急促,低头挨过去想捉住她好好亲个够。
云今却总躲着,逗够了才踮起脚,踩着他的靴子往上够了够,仰头吻住他。
**
眼看着酷暑过去,转而就要步入秋日。
木樨树刚冒出来一点点小芽,霍连就因一道诏书要随军出征。
日前,西突厥率军侵扰河西,当地守将并力坚守,交战数日后击退西突厥骑兵,朝廷恰以此为借口,出兵西突厥,欲一举消除来自大周西北方向的隐患。
羽林卫下设百骑、飞骑等精锐,先前武选时表现优异的兵将亦有不少入了两骑的,对入选者的体型、体力、弓马技艺都有严格要求,此次西讨算得上羽林卫在永宣朝的头一次亮相。
点兵那日,可谓万众瞩目。
当晚,云今破天荒准许霍连留宿。
小娘子依偎在即将远征的男人怀中,没有言语,却将不舍写在了脸上。
“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云今掰着手指数了数,真的就差这么几天,可惜大军开拔是不会等人的,“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这段时间我可以准备起来,等你回来就可以看到了。”
她仰头看他。
霍连想了很久,沉吟道:“给我写信吧,寄不到就放在家,我回来再读。”
“嗯?”云今坐起身,“就这个吗?你先前不是还要我缝革囊?”
忖了片刻她提议:“给你裁一身衣裳怎么样?里衣还是外衫?都可以。”
白日点兵时威风凛凛的男人此刻眉目温和,凝视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很快眼中带起笑意。
云今微微脸热,“笑什么,你们行军肯定吃不好睡不好,你的生辰日多半就是就着白水啃胡饼。”
霍连黑眸望着,嗓音有些湿润,“原来有人惦记的感觉是这样。”
云今张了张口,想说伯母也一样惦记他啊。
结果霍连道:“写信就够了。”
纸短情长,写信说明她在想他,说明她心里有他。
而这些对于霍连来说,便是最好的生辰礼。
前世的云今在失望之际,很想知道霍连会不会有哪一天,对某个人,陷入热烈的爱恋。会的话,又是何种模样。
现在她拥有了霍连的爱意,却发现并非只是简单的热烈。
而是无法笼统概括的。
好比说,木樨本是秋日开花的,但盛夏之时枝桠上的花芽就已开始叠生,半个月后冒出一点点半绿不黄的芽儿。
当下,霍连就将云今接至安平坊赏芽。
云今,甚至傅七赤珠他们这些知道他二人之间约定的人,都一致默认霍连会在那一日求娶。傅七私下还说,“应该是很大阵仗呀,为何阿兄没有提前和我通气。”
然而霍连叫云今来,只是单纯地想让云今知道。
——这一世,他将木樨照料得很好,第一年就种活了,开花有望。
他,只是单纯希望她开心。
而非将此视作良机,要她兑现承诺。
这样近乎纯挚的霍连,令云今有些恍惚。
重逢以来,他真的变了很多。
他所有的念头与目的不再是得到她、占有她,而是希望她开心。
也许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在大军凯旋时,云今一反常态,特意向将作监告假,早早地去城门处,和百姓们一起夹道欢迎。
迎接大周得胜而归的兵将。
迎接她的英雄。
摩肩接踵,人潮汹涌。齐氏望着身骑骏马的儿子,心中自然是骄傲极了,嘴上还跟傅七他们讲:“我早说了,二郎这孩子,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云今在心中默默地回:“是啊,他学会爱人,也做得很好。”
是夜。
犒赏宴散得很晚,霍连本不抱希望,但还是遵从本心,拿着令牌假公济私了一回,穿过紧闭的里坊大门,来到永乐坊。
云今的屋子黑漆漆的,看起来早就睡了,风尘仆仆的男人难免有些失望,眼神落寞地抱着兜鍪,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只听“砰”一声,门被用力打开,那正是门栓抽合发出的闷响。
霍连不可思议地回身,二更天,她竟在等他!
爱意湍急。
一切来得无比迅猛。
他们接吻,抚摸。
小娘子身披的外衫被宽厚有力的大手拂落,裙裳也如同落花一般散开,包括烟色小衣的系带。
她被抵在柜门前,双足腾空鞋履掉落。
耳畔起伏的是轻喘,心间流动的是湍急的想念。
云今细颈微抬,唇瓣落在他光洁的下巴上。
“嗯?怎么还刮胡茬了?”
“进宫面圣,要体面一点。”
“哦,原来不是为我刮的。”
霍连自喉间溢出一声沉沉的低笑,捉住她的手说:“为我卸甲,幺幺。”
“自己没长手么?”云今哼了声。
但手指还是搭上了他的玄色轻甲,稍愣怔了下,头偏过去左右看看,找寻搭扣和系带的起点,但因为被他抱在怀里,动作很不方便,视野也有遮蔽。
是以,纤指摆弄了一会儿便泄气,“自己褪。”
霍连瞧着她微微撅起的唇,一时失笑,咬过去含住,水渍声慢慢清晰起来。
与此同时云今的柔荑也被大手握起,“骆师傅也有不擅长的东西。”他笑着调侃一句,旋即带着她解开甲衣。
片片甲胄坠地,与小娘子轻柔的外衫相叠在一处。
云今被这动静震了震,忆及一事,连忙推开他的脸问:“可有受伤?”
坊间都说此次周军大胜西突厥,是势如破竹的。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
见他又凑过来,云今心下着恼,秀眉蹙起,“到底有没有啊?”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云今瞪他,“看来你好得很,还能……”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唇被堵住。
床榻吱呀一响,舞风逐月花样的锦衾上滚过道道凌乱的褶皱。
云今不由自主抱住他的头。手指透过浓密发间,指腹能感觉得到头皮的温热。
一开始她还有功夫漫无边际地开小差,想他这头型长得还真不错,她是塑匠,经手过那么多颗泥塑灰塑的脑袋,最清楚这个了,后来却渐渐忘记自己前一刻想的东西,神思摇荡。
霍连喉结不住滚动,将她的手从自己后脑拿下来,握在掌中,一边吮她一边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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