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戈壁,戈壁上有蒸腾的热浪,也有遍地的野火。风过心惊,热麻加剧。
再往里行去,是他熟悉的场景……点亮天地四合的火终被倾盆的雨浇熄,广袤的沙地由此出现一片绿洲。
澄亮明艳的沙棘花饱浸无根之水,蕊颤颤,瓣巍巍,并不显得蔫,而是更多葳蕤在眼前绽放,叫人唇齿生香,眼眶发涩。
“……!”
一句粗口被清醒后的霍连咽了回去。
翻了个身,头皮仍在发麻,青筋轻颤。良久,他起身冲了个凉水浴,又寻了铜盆,在月光下搓衣。
手里的皂荚因为揉洗的动作而漫开一股一股的泡沫,黏黏的,带着淡香。
真是要命。
霍连喉间燥的慌,将裤子晾了回身倒水喝,一连灌下一整壶凉水还是很渴。
他暗骂自己:在云今面前装得人模狗样,可以合衣抱着啥也不做啥也不想,等她睡着了还轻手轻脚离开,乖得跟阿福似的,实则背地里做了这样的梦!
左右睡不着,临窗望了半天的月,他索性换上外衣到院子里练剑。
剑锋过处,啸声不绝于耳。
勉强可以压下心中妄念。
殊不知隔天禁军值房里都在传:“怪不得霍二郎体格雄健,武力卓群,我们还在酣睡他一早就起来练武了!”
“可恶,睡了快五个时辰还是很困的我也要开始早起!谁监督一下?”
“人家十一岁能射虎,我二十一了还是这么懒惰啊……不对,裴氏何时输给过霍氏?哼!别拉我我要起床!”
一直到回京,众人都争抢着四更天起身,天子得知,不由感叹这些高荫子弟竟如此锐意进取,大周何愁不昌盛?
**
回京交接完恰有两日假,霍连去看了趟阿娘就直奔永乐坊。
却只有傅七一人在家。
“骆姐姐刚考完将作监正工初试,很顺利就通过啦。为了庆祝,赤珠拉骆姐姐出去玩了,就在曲江边,阿兄不用担心。”
霍连瞅他一眼,“你怎么没去?”
“春日裙幄宴,女孩子玩的,她俩和其他娘子一起,我怎么去啊。”傅七嗑着瓜子,哀怨道,“阿兄既然回来了就陪我……阿兄去哪儿啊!”
山辉川媚,春意盎然,樱杏桃梨次第开。
小娘子们换下厚重冬衣,帔帛也改为更轻薄的披帛,以草地为席,四面扎上竹竿,各色的裙子系在竿上当做帐幕。
泥金杏色、五晕银泥、柔光软绡……色彩比百花更娇。
幕帐间时时传来泠泠轻语,间或有斗草斗花的笑闹。
头一次置身这么多女子之间,面对凶兽都没怵过的男人额头竟冒了不少冷汗,此刻他隐约理解傅七的说法。
另一边不远处是少郎们在蹴鞠,意气风发朝气蓬勃,霍连轻咳一声,连忙站过去些,琢磨着如何能在一顶顶帐幕中找到云今。
忽然,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跑过。
这不是阿福么!
霍连笑,“不愧是亲闺女,这就来指路了。”
男人雀跃起来的心朝着阿福奔去。
一枚系着彩带的蹴鞠也朝阿福飞去。
“当心!”
是云今的声音。
云今从一顶帐幕中探出身,急匆匆将阿福抱起查看,蹴鞠的主人也在此时赶至。
此郎君身影颀长,姿容俊美。再寻常不过的软裹幞头戴在他头上竟不逊色于碧玉冠,衬得人轩然霞举。
一边是叉手施礼表示歉意的郎君,一边是抱着狗狗安抚的小娘子,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如融进这江边春色一般,赏心悦目。
其他帐幕的小娘子们注意到此间动静,纷纷探出身,或以团扇掩面,或大喇喇望着。
不时发出感慨:“哇,他俩好般配啊!”
“因为一只小犬相遇,好多话本子的开头都这样写吧?呜,妙极!”
霍连:“……”
妙个屁!!
第四十八章
霍连寒着一张脸, 每往那儿靠近一步,便听得真切一分。
自从收养阿福,云今对这小家伙格外爱护, 甚至有些溺爱。阿福偶尔调皮云今也只是笑笑都随它, 有时还会握着阿福的爪爪夸一些他听了都替阿福臊得慌的话。
现在,阿福被这人的蹴鞠砸到, 云今竟然都不发作吗??怎么还和颜悦色同他见礼!
然而再走近些, 霍连便可听出云今语气中的怒意。
“你这蹴鞠是实心的, 又那么高速飞来砸到身上很疼,何况是这样小的狗狗。”
“再说曲江边那么多空地,这附近都是小娘子搭的裙幕, 视野遮蔽,若是球横空飞来都没法躲开!”
那位郎君很有耐心地听完云今的话, 一脸惭愧, 连连告罪,又道:
“在下家中也养了几只拂菻犬,很能感同身受娘子的爱犬之心,且寒舍配有一名兽医师, 娘子若不放心,可携小犬前去瞧伤。”
霍连暗骂一声, 牙关咬紧,大步上前立到云今身边, 朝那人冷声:“不必麻烦!”
云今一怔, 转而露出欣喜的表情,眉头都舒展了, “你回来啦。”
不得不说,这对霍连来说很受用。他那么些酸溜溜的小心思瞬间丢光。
云今拉了拉他的衣袖, 软声说:“你别那么凶,阿福没事,我只是想同这位郎君说在这边蹴球很危险,容易伤人。”
霍连嗯了声,抱过阿福检查,小家伙见到他也很高兴,抱着他的手嗅个不停。
余光瞥见那男子还站着,霍连有些不悦,难道他看不出这儿没他的事了吗?
“在下秦衡,家住宣阳坊东街,万年县廨北,娘子的爱犬若有任何不适,可至寒舍寻某,某定当一力负责。”
郎君说罢,又道了回歉,这才将鞠捡起,回去招呼同伴往更远处迁移。
霍连略抬眉骨,盯着那人走远。
总觉得和陆显庭是一个款,看起来翩翩君子有礼有节,但……哪个正人君子会随便把人往家里招?肯定没安好心!
“霍连……”云今踮着脚戳了戳他的脸,令他回神,“咱们从前和这秦郎君打过交道吗?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
“宣阳坊那地界一堆的达官显贵,就算见过也是在祖母丧礼上吧。”霍连随口答了句,垂眸看她。
今日晴好,在户外呆了这么久云今的两颊晒得有些透粉。霍连上手捏了捏,是同梦境里一样的柔滑触感。
云今一触到他灼灼的目光,往后退了退举起阿福说:“还是去兽医馆看看吧。”
云今原本还想叫上赤珠,赤珠却识眼色地摆手,说她来收拾他们先走。
这样一来云今有点不好意思,从兽医馆出来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霍连自然瞧出端倪,索性径直带她去了昭国坊的别院。
首次踏足此地,云今和阿福都颇觉新鲜。
只是还没等细看,霍连将乱跑的阿福拎起来交给护院,一言不发地抱起云今往内室走。
“做什么啊?”云今失声,不断拍打他。
霍连反手阖上门,迈开长腿须臾间抱着她倒在榻上。
此处平时只有人定期打理,毫无居住痕迹,显得格外清冷。云今瑟缩了一下,旋即脸颊被抬起,霍连熟稔地含住菱唇,舌尖碾过唇珠,尝到一丝清甜,若有似无的格外勾人。
“竹子味?”
含糊在唇齿间没听清,云今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回他:“是扶芳饮。”
“我尝尝。”
尝什么啊!云今的脸瞬间布满霞色,推着他说:“大白天的你……不好。”
“关起门来没人能看到。”
呼吸逐渐加重,悉数洒落她腮边,霍连双臂锢着她,不由分说地将人按紧,近到能听清对方的心跳,随后微微侧头去轻咬她的耳垂。
心头无法痛快抒发的渴念在这个时候加速聚集,下意识就找准这里,舌尖沿着耳廓缓慢而细致的去舔,每每着力于此处云今的意识很快就会薄弱,人也会软软的依偎他。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云今很难进入状态,霍连微微松开她,哑声问:“想我了吗?”
“嗯,想的。”
云今望着他的眼,清了清嗓,“我当然有想你,而且知道你也想我,不然刚才我就坚持要把赤珠一起带着了。霍连,我们俩就那样走掉不太好,留赤珠一个人哎。”
“指责我?”
“你知道不是。”云今想蹬开他,却动弹不得,急躁起来就咬他,逮着什么咬什么。
霍连嘶了声,担心被她咬出火来一发不可收拾,连忙按住她的肩将人调转了个身,两人如两个勺子一般叠靠在一起。
他叹,“对我这么凶,怎么不见你凶别人?”
她声线本就偏软一点,就算满身火气同人吵架,人家远看还以为在友好交流呢。
可对象换成他的话,她就好像多了很多战斗力,下嘴下手都不客气。
云今明白过来,“你在吃醋吗?那个郎君我都不认识他,说几句话罢了。而且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再说如果是故意的我可不会放过他,人蓄意伤狗律法里也有规定可寻的,是可以论罚的。”
霍连低笑了声。
“笑什么啊。”
他道:“笑我们两个吃醋来吃醋去,满屋子都飘着味儿。”
“云今,你说将我们的关系落实了,是不是就不会总胡思乱想了?不然以后你进了将作监,天天接触一堆人,我时常担心你看上更合心意的人,将我踹了。”
特别是将作监的人至少和云今有共同爱好,能聊得到一起去。霍连想想都觉得牙根发痒。
“那日在木樨树下问你的,还没回我。”霍连道:“花开之时我们成亲,可好?”
云今没有言语,霍连继续道:“我可以等你,但是我更想光明正大牵你的手,光明正大关心你,光明正大对那个姓秦的郎君说我是你夫君,不要随意邀请我的夫人去他家,我会不高兴,我会担心我夫人的安危。”
“还有,当人家说你和别人很般配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告诉他们,我才是你的夫君。”
云今垂眸握住他的手,暖声说:“知道了。”
“什么就知道了,你同意嫁我?”霍连挨过去,尾音上扬。
“不是。”云今道:“我是说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了。”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以一种好奇的探讨的口吻讲:“我好像知道男女之情和其他感情之间的区别了。你说是不是因为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产生很多强烈的情绪,诸如自私、占有欲强,想要单独而绝对的拥有对方,想要对方眼里只有自己?”
“至少我是这样的。”霍连说。
“那如果我们都格外注重和异性保持距离的话……”云今眉尖微蹙,“像是被约束了。”
主要是这世道太多人成亲前根本不认识对方,婚后才开始相知、磨合。而他们两人经历过生死,重来了一回,便比别人多出一些相处时的不同。
云今也不想让霍连失去感情方面的安全感,但正如他所说她身为塑匠会接触很多人,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相信霍连不会因此不让她出门。可是过多的争风吃醋必然会消耗他们之间的感情。
云今将自己的想法告予霍连。
并且主动抱住他,眸色认真道:“我们成亲吧,如果这样可以令你安心一点。”
霍连讶异,随后展臂回抱,用力地抱紧。
他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云今来说做了很大的让步。
“幺幺。”
每次霍连这样叫她而又吻着她时,云今总是格外羞赧。她揽过他的脖颈,轻吐息,“你不要乱亲,让我亲一会儿吧。”
霍连不允,她的亲法如同将他的意志捏在手里缓慢磨来磨去,时间一拉长更难捱。
他呼吸浊重地说:“公平点,我亲一回你亲一回。”
云今迟疑片刻答应了,并且要求她先。
霍连只好化为木胎泥塑,任由她挂在身上亲吻。良久,他按了按眉骨,一把握住纤细腰肢,问:“今晚留下来?我明天休沐。”
云今怔然,又听他讲不弄在里面,这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恨恨掐他一把,“成亲之后才可以。”
霍连沉声:“半年之久。”
他不是嫡长孙不用为祖母服丧一年,但既然给皇帝留了个孝顺的印象,那就要贯彻到底,等丧期过去才好娶亲,这先前也是同云今讲过的。
“那正好到秋天木樨花开啊,”云今说:“你不会等不了吧。”
“我是等得了但侍奉你的心等不了。”
说罢,霍连将云今调转过来,握起她的膝部往旁侧推开。
如那晚的梦境。
是另一种吻。
……
后来,霍连打水来收拾了一番,将云今抱在怀里说起了正事,“姜婕妤和我们不一样,她只是梦到很多前世发生过的事。”
他悉数道来。
“豹子能那么听话吗?你没伤到哪儿吧?”她起身想解开他衣裳看看,但见他的表情便知无碍,遂又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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