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样的狼狈,一样的落魄,一样的坍塌着脊骨, 却不停的往前走。
前方是远崖,是高峰, 或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也无所谓, 总之往前走, 不敢在留。
窗棂晃动,秋天闯入风中, 拂过柠檬鬓边发丝,也苦涩一点点捻进她唇边。
她含住发丝抿了抿, 然后一怔,旋即屈指勾开。
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探花郎合该行在开满鲜花的小路上,在春天的风中,在三月的花与诗中,与好友。
可是。
风是秋天的,月是秋天的,连青灰色的影子,好友破碎的眼神与嗓音,也是秋天的。
“……等他疼,疼一会儿就好了。”
这句话,似某种明悟忽起,宛如月光触进秋天的夜雾。
月色下,某人晦涩难辨的心思暴露无遗。温柔的光方要照彻谜团,却被一道冰冷的声音截断。
冰冷,不耐,却分外耳熟。是学长的声线。
柠檬本能的坐直身体,心跳未曾收歇,反而混着清浅的呼吸起起伏伏。
她压下突兀的心思,紧住腕子间的小柠檬,身体本能往外探出,想朝学长挥挥手。
不知怎么的,一遇见学长,她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想哭,想笑,想不顾一切的闹,想化作一颗小柠檬,死皮赖脸的缀在他腕子上,亲吻着他身上温宁安然的气息。
分明他们还不是那种关系。分明她的思绪依旧芜杂混乱。
……
“小叶总,请停步。”
利落的女声穿过廊道,伴着高跟鞋敲地声擦响,语速快而冷,且隐含怒气:“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没必要。”叶湛答。
“哈,没必要?好一个轻飘飘的词儿。开庭前每个昼夜伏案,便是为了这个案子,你现在告诉我们,没必要?”
“至少,一个理由。”她伸出食指,晃动了下,“一个理由,我就走。”
叶湛着一领黑色衬衫,面色也被藏在廊角的夜色涂黑:“抱歉,价钱照付。”
“就这样?”女声冷笑一阵,“小叶总真是家大业大啊。舍弃家业也罢了,十拿九稳的案子也说弃就弃,真是好气度。”
叶湛没有回答,一片沉默中,女声再次冷笑提起:“那通电话我听到了。”
“……”
“为了阿雪,是吧?”她咬住银牙,杏腮鼓起,“为了她,你堂堂叶总不仅拿我们律所开涮,而且把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搜罗齐整的证据,拱手奉上?”
“呵,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小叶总的气度,全在女人上?”
话如利刃,切割空气中凝滞不化的沉默,也引得叶湛狭长的眸子危险眯了眯。
他终于踩出黑暗,语调清淡疏冷:“何律慎言,银货两讫,作为委托人,我有权终止这个案子。”
说着,他侧身,从旁一让,一名短小精干的男子从他身后绕出来。他不咸不淡的介绍:“这是李律师。接下来的工作由他来接替。”
“何小姐您好。”旁边的男子脸上摆出抹笑,双腿岔开,腰杆微躬,“麻烦您将手中资料交给我咯?”
女子没应,粉白的丹蔻按住文件边缘,握的很紧。
她仍是不死心,看向叶湛,抿紧的唇峰泄露出自己的期待。
可当眼神对上叶湛的时候,身上陡然腾起一股寒意。
发丝儿轻轻打颤,被她抚平,理顺。
又见他凤眸勾沉,雪与霜化在眉间,眼角抵出一片寒意:“抱歉,请给他。”
“你!简直不可理喻!”
太阳穴一跳一跳泛着生冷的疼,像是有什么人拿着小锤子,一寸一寸往里面凿着。
她按住鼓胀的经络,觉得脑袋快要裂开。不止如此,那名李律师嘴里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嘀咕着,声音粗嘎又谄媚,活像几十只鸭子在耳边聒噪。
“何小姐,你也太不专业了吧?随意打听委托人的隐私已经犯了行业大忌,现在连最基础的交接工作也做不好?”
他哽着脖子说,拿猥琐的目光在她身上缓缓逡视,像是巡视什么领地一般:“真让人怀疑您的专业能力——”
“啪。”脑海里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一声重响落下,她没有忍耐,怀中抱着的文件夹脱手而出。
男人仰面被砸了满脸,噪声戛然而止,换成一笔阴沉的滴出水冷声:“哟呵,小脾气挺大。”
“怎样?”她轻蔑的抬了下巴,舌尖顶住下颚,只恨怀中抱着的资料不多,没让自己砸个爽快。
这一砸,心里郁郁不散的怒气也消了大半,她抬手想把资料递给叶湛,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把人重要资料给随手砸地上了。
……
抬起眼,悄悄瞥了一眼折角处的那人。
他站在那里,脸上情绪淡淡,黑色衬衫带同着清隽的侧脸一齐融入黑暗。分明晦暗不明,却也依旧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他朝她轻轻点头,看起来没有计较的意思,她反觉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我资料已经交了。没什么事我走了?”
叶湛无可无不可的嗯了声,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蹬着高跟鞋便往前走。
一步,两步,‘笃笃’脆响敲在空气中,第三下却始终没有踩下去。
她想起,叶湛说撤销案件时,那道清冽的、宛如浸了冷雪的眼神。
心神一晃,没再回想。又想着自己信手摔了他重要的文件,他也没做计较,于是别扭的道:“这次就算了,欠款别拖欠,记得打我卡上。”
“可以。”
“……”
她就知道!温柔什么的根本和他不搭边!算了,拿钱办事,她期待什么,又瞎操什么心呢!
廊道随着女子离开的脚步陡然一空,李律师弓腰,一一拾起在散落满地的材料。
一面拾,一面不忿的喃:“切,有什么本事,不就是凭着一张脸才混到这里么?”
“要我说,还是我们小叶总不为美色所迷。否则这案子……”
叶湛垂眸看他,视线很是平淡,“嘴巴干净点?”
神色淡淡,语气淡淡,男子头皮却掀起一层麻意。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光了,扔进一山寒潭中,骨髓里被贬入冰冷的寒意
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他看得很轻很轻。
面上划过一丝恼恨,嘴上却喏喏的说不敢。借着拾弄资料的低头的功夫,他将面上阴鸷的表情一一整理干净
抬起头,把叶总暗暗提点的话说给他听:“小叶总,这样才好嘛,一家人置什么气呢?何必一损俱损。”
叶湛修长眉梢微微挑起,尾梢收尾处抬着冷漠的戾气。他缓缓重复了遍,“一损俱损?”
过道里橙黄色的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分明是暖色的光描摹涂抹,却一点温度也无。他薄唇提起一点恶劣的弧度:“阿雪那里,知道该怎么做?”
“小叶总,你放心。叶总保证过,只要你肯把那些东西交出来,他是不会为难她的。毕竟,所有的症结都在小叶总您这儿不是吗?”
叶湛微微合了眼,月色从纤长睫毛坠下,在他眼底的小痣上烙下一道晦涩的冷弧。他竹骨般手面绷紧,淡青涩的经络蜿蜒鼓起,又忽而敛眉收拢:“护好她。”
“否则。”声音往下一跌,空气霎然凝住,“回去告诉叶卿,爷爷会找他好好聊聊。”
“……”
夏砚柠呆呆的跌坐在隔室里,听着风声穿过木窗。
双眼酸涩难耐,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想要落下,却被风吹得涩干。
阿雪,这个名字。
仿佛午夜梦回后,她反复压下,却总从脑海深处翻卷上来的软刺,让她难过,让她心酸。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暮云长燃的傍晚,她躲在墙角后,听着学长无比温柔的嗓音。
记得那时,天压得很低很低,暮云灼灼的燃,将她一颗真心燃烧殆尽。
她亦如烧尽了的灰尘一样,荡在焦灼的空气中,被凉风一收,卑微的暗恋便长长久久的堆卷在地上。
一如此时此刻。
热气蒸腾的桂花糕落入腹中,她不觉甜,反向是食入一块寒冰那样,喉壁刮出生涩的疼意。
眼角浸出薄淡的绯色,心脏酸麻到不像话,连整个灵魂都不像自己似的,齐齐向她叫嚣着——
头疼。
抗议。
逃避。
想逃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不去想,也不去听,足够了吧?
可,骨髓里另一种东西逼得她不得不起身。
比雪还冷冽,比柠檬还酸涩。这种……患得患失、又让她难以呼吸的东西,是不安吧?
不安于,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被那人尽数掌握;不安于,自己困囿在暗淡的天光与大雪中,自此不肯往前一步;不安于,自己好像……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
柠檬怔了怔,手腕间的柠檬刺入皮肉中,宛如惊雷横劈,回过神时,右手那块完整的桂花糕粉碎,黏黏腻腻的粘在指尖,像是她糟糕的心情。
指尖对拭,力图将心上的尘霾与它一起祛除。
簌簌如细雪般的粉面落下,眼底也下了场雪。无数纷纷扬扬的细雪中,有她最爱的男孩。
他在月光下,在银杏树下,在雪山底,时而垂眸拨弄吉他,时而勾唇浅笑。
最多的画面是他朝她走来,将她从雪里搀扶起来,然后又转身离去。
眼泪骤然跌下,温热的把脑海里深雪化开,她溺入一片深海,潮起潮落间,惨薄心房轰如乱潮——
湿闷酸涩的,患得患失的。上一秒她觉得自己站在浪头的顶端被格外偏爱,下一秒就被溺入深海。
她顾不了许多了,决定出去问问学长。
想要问:阿雪是谁?他还记得她吗?……他对她,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无论结果如何,她不想等了,怀有疑惑的期待,并不可爱。毕竟,她总要问清楚的。
她是绝不能和叶湛做朋友。
可是。
即便她怎么用力,怎么把眼睛揉的通红红,却看不清学长的身影,是月色太冷了吗?
只觉得一片模糊中,有人站在月色空明的廊道里。
他背对着她,距离很近,却又好远好远。
灯光落在他乌发上,缀在他挺直的背脊,同着眼底模糊的水渍蔓延向前。夏砚柠忽然觉得他的身影像一座沉默守护的山峦。
大概,他向来都是守护的角色吧?
有幸被守护的不只是她,还有那个名叫阿雪的姑娘,或是更多她不知道的人。
但是,怎么办呐?她好贪心。
她只想,他看她。只看她。
………
第57章 调酒
夏砚柠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
她尽量稳住摇晃的身形, 不去管太阳穴如有实质的刺疼。
步子踩得虚浮,摇摇晃晃的走在铺满月色的廊道上。每走一步,双足便疼的难耐。
她低下头, 怀疑脚底是不是什么东西刺破了, 不然,怎么疼到掉泪的程度呢?
她慌乱地接住从半空中坠下的水珠, 同时勉力咽下喉腔深处腾涌的哽意。
不由得, 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给她讲的童话故事——海的女儿。
彼时隆冬, 她抱着被子,疑惑万分的发问:“妈妈,为什么人鱼公主不好好地呆在海底, 当她的小公主呀?海底才是她的世界嘛。”
妈妈阖上童话书,为她捏了捏被角:“因为啊, 她爱上了一个人。”
“可。”小柠檬不解的蹙着小眉头, 高声反驳,“爱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吗?为什么小公主想要得到它,要拿漂亮的鱼尾、动人的声音去换。我觉得不值得。”
灯光下,妈妈笑容浸了层幸福的味道。她轻轻把她揽入怀中:“傻孩子, 爱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就是不值嘛。小公主走在刀尖上与王子相会,第二天还化作泡沫死掉了, 她真的好可怜。”她越说越理直气壮,挺起小胸脯, “爱这么疼的话, 我才不要呢。”
当时她还小,妈妈也没给她过度讲述什么关于爱的深奥命题。
她只是摸着她毛茸茸的头, “傻孩子。公主自己愿意,不就值了?”
“当然, 妈妈想告诉宝宝,爱不是一味的痛苦和付出。”妈妈说的很严肃,“谁让你疼了,赶快跑,不要回头。到妈妈怀里来,妈妈会保护宝宝的。”
她尚且懵懂,小拳头按在胸口,指天誓日的保证着。
一如现在,她按着自己胸口,恍然在想,原来小美人鱼当时是这样想的啊,原来爱能杀人,好疼,好疼,真的好疼。
可是,爱这个神奇的东西,于此时此刻,竟也格外的惑人。
就像小美人鱼拿出无畏的勇气,喝下巫药,换的为王子一舞那样。爱也诱惑着她,拿出踩在刀尖上的勇气,往前追。
追上叶湛,问清楚。
夏砚柠目光锁定着那折黑色衬衫,提起裙摆,摇晃着飞快的踩开一片月影。
她往前拼命地跑,往前追,眼见着叶湛的背影即将没入楼梯折角,走入鼎沸的人声中。她忽然放开嗓子,高声喊:“叶湛。”
……
没有追上,也没有喊停。小美人鱼用尽一切努力,最终徒劳的化为五彩泡沫,她也是一样。
渐渐地,夏砚柠奔跑的脚步放缓,即至楼梯口时,她恍惚中一脚踏空,倒头栽下。
头脑是空的,急速下坠的时候,上天终于将她麻木的感知恢复。
心弦震颤,千钧一发之际,她跌入一个温暖湿润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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