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印平记得那天的太阳特别足,家里一如既往没有人,他从炕角翻出钱正要往外走,一个面生的小丫头突然从坏了的半扇门后面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
仲印平不喜欢小孩,他养仲江生纯粹是为了赚酒钱,将来顺便给他养老。
更何况村里那群小王八蛋成天往他家扔石头,还坐在树上尿尿臊他,他几乎是认定这丫头也是来挑事的,谁知这小孩竟脆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仲叔”,还问他江生哥在哪,她想找他玩。
仲印平已经很多年没活得像个人样了,那天不知怎么,居然觉得脸皮烫得慌,赶紧转正裤子,还把大敞着的马褂系上了两颗扣,这才告诉女孩他没见着。
“那好吧,谢谢仲叔。”沈乐绵遗憾地说,说完就跑了。
仲印平却久久没有动作,脑中只有两个想法。
第一个是仲江生那小混蛋竟然有朋友了。
第二个是,他这个老混蛋竟然被叫叔叔了。
夕阳把天空染成血一样的红色,仲印平掸了掸裤子上的土艰难站起身来,光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耗费了他半条命,得喘息好半天才能顺过气来。
其实从局子里出来他的身子就不好了,肚子大得像孕妇,四肢却又瘦又长,像个变种蜘蛛。
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那女孩也和警察走了,他这次出来没白忙活,既没进局子,又白赚了一百。
他看了眼手中攥得变形的纸币,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心想他没事这么娘们唧唧作什么,不如去找酒喝自在。
内疚对于他来说向来就是喝多酒憋在膀胱里的那泡尿,撒出去就没了。
仲印平本来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这次的时间似乎格外长,压得他晚上和狐朋狗友吹牛逼搓麻将都没什么兴致。
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身强体壮的仲印平了。
半年以后,仲印平因为肝硬化转肝癌晚期去世,被人随便埋在野坟里。
他这辈子什么也没落得,没有老婆,没有儿子,就连唯一对他有过善意的人也早在几个月前离开椿镇。
不过那时的仲印平还在不要命地喝酒,自然毫不知情。
他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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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向来是善良和刻薄的结合体,任辉的事情曝光以前,大家都很喜欢阿婆一家,曝光以后就如同吃苹果吃到只虫,剩下的部分就算没有虫也是膈应。
流言蜚语一时间飞得到处都是,沈乐绵怕任逸担心,便什么也没和他说。
学校外的事情她管不着,反正她不会出去,只是在学校内她也不好过。
不知是谁开的头,现在全校都知道她“养父”是个瘾君子,更有甚者把沈乐绵原先的身世也给扒出来了,包括她是被拐卖的,最初的养父母是小偷,还进了局子。
走廊内,光荣榜最上方的名字被人用图钉恶毒地扎成马蜂窝,还用马克笔在名字外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框,气得宋琪血压直冲脑袋顶。
“大清早他妈亡了吧?!什么年代还搞连坐啊?!有本事背地里戳刀子,怎么不敢站出来和老娘当面对峙?!”
宋琪失控地大骂道,要不是被沈乐绵拼拼命架着,早要连踢带踹地揍上去。
“好了好了,打架是要记过的。”沈乐绵柔声说道,垂着眼睛故意无视周围无数道看热闹的目光,用手轻轻抚摸女孩的后背,“好了宋琪,咱们走吧。”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绵绵,你这样都不生气吗?!”刚一到外面,宋琪就止不住地哭起来,“你怎么连难过都不难过啊,你至少也要难过的吧?你为什么这么无动于衷......”
“要是这种事也值得我难过,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沈乐绵无所谓地笑了下,“哪有被欺负了还难过的理?他们欺负去呗,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胡说!”宋琪瞪大了眼睛,“我被欺负过,我知道那种感受,怎么可能不难过......”
“这件事肯定是张文妮她们干的,你快住我小姨家几天吧,别再和她们一个宿舍了,她们肯定要借机会整死你!”
张文妮就是原先尤桑小团体的副头头,也是她们班的,原先和沈乐绵井水不犯河水,后来尤桑同她们分道扬镳,便一直对沈乐绵记恨在心,沈乐绵怎么可能猜不到。
丢在地上的毛巾,泼了水的被单,总在失踪的发绳,还有平时打扫卫生时,故意被绕过的属于她铺位的地板......真要列起来,她估计一页纸都写不完。
但是搬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说张文妮只是学校内最开始冒头的那批人,那么剩下的绝大多数,则都是受学校外、家里长辈的影响。
偏见就像一枚种子,刚被播种进去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等慢慢生根发芽,便会感慨“果然大人说得都是对的,”从此再也甩不开它。
“大家已经够不欢迎我的了,我怎么能再连累你小姨他们?”沈乐绵叹了口气,“你放心好了,无论他们怎么折腾,我都视若无物,还想让我伤心,给他们脸了!”
宋琪眨了眨眼,从睫毛上掉下一滴泪。
“真的?”她哽咽着问,“绵绵,你真的不难受?”
“当然,”沈乐绵挑了挑眉毛,“我什么没经历过,这点小事算什么?”
“不对,我还是不信,”宋琪固执道,“你肯定是难过的。”
“不管你信不信,你都得回家了,我也要去食堂吃饭准备上晚自习了。”沈乐绵无奈地说。
宋琪只好依依不舍地往校门口走,一路三步一回头,看上去比她这个当事人还凄惨。
等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沈乐绵强撑的笑容终于撑不住了,嘴角慢慢变成一条直线。
最近的天气从早到晚都很好,不冷不热,无风无云,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其实她没有撒谎,她确实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难过。
因为她一直都是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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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这位是从首都专门来我们遵城警校的申副局,也是我年轻时的师兄,会为同学们进行之后几年学习和职业规划等相关方面的介绍......”
遵城警校的会议厅内,陈教授满头大汗地站在台上发言,仅剩的几缕头发黏在油光锃亮的脑壳上,台下是一群昏昏欲睡的一年级新生。
“首都哎,还是个副局,老陈这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许明峰歪着个脖儿和林祥交头接耳。
林祥打了个哈气,百无聊赖道:“哪儿来的都一样,哪怕是神仙来开大会,我也能睡着。”
“哎?逸哥也来了?不是要去打工吗?”
林祥顺着目光望去,果然见任逸黑着张脸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台上的老陈边和大家伙交代边抽空瞪他,顿时就乐了。
“被老陈半路抓包了呗,他都逃了多少次了,上学期还闹着休学,咱逸哥可是老陈眼里的香饽饽,各项考试都第一,能不看得紧吗?”
“我可真是羡慕啊,你说我什么时候也能这么被重视?”许明峰扁着嘴说。
林祥冷哼一声,无情道:“什么时候?梦里的时候!”
话音刚落,整个会议大厅突然沸腾起来,就连许明峰也忍不住“卧槽!”了一声。
“又怎么了?”林祥这瞌睡是打不成了,气得直翻白眼。
“你快看这个局长,他是不是少了条胳膊......我靠,这脸上还全是疤!”
这有什么新鲜的,哪个局长不是从小警察干起的,干警察还能不受伤?林祥在心里一通嘀咕,抬眼一看,也愣了。
他们离得远,所以疤看得不算很明显,但这眉眼还有这脸型,实在和一个人太像了。
“卧槽?逸哥他怎么了?他咋的直接上台了??”许明峰的东北碴子味又飙出来了。
“你闭嘴——!”林祥烦躁地把他推开,心脏狂跳,也弯着身子要往外走。
不会这么巧的吧。林祥头脑发懵地想。
这个人可是姓申。
但是......申,和沈。
真的有可能吗?
同一时刻,椿镇一中的宿舍楼内,一个封面发黄的老旧本子被人从枕头套里翻出,却再也没有被放回去。
第36章
一中的宿舍楼是六层, 分为东西两部分,东边是男生,西面边女生。
这些年学校翻新了许多设施,唯独宿舍楼因为不好安顿学生, 迟迟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模样。
没有电梯, 没有空调, 每层的公共厕所还总是冒着反上来的臭水, 地上全是湿哒哒的头发。
沈乐绵倒是不介意这些,她讨厌的是一进门迎面而来的霉湿味。
这意味着她回到了她最不喜欢的地方, 只是闻到这味道就会让她浑身难受。
可是除了这里, 她也没有哪里可以去了。
沈乐绵揉了下自己的小腹, 试图把酸痛的感觉压下去些。
自从初潮的那一次, 她已经很久没有痛经过了,因为任逸一直在认真盯着她,哪怕后来上了大学。
但这几个月显然谁也没心情顾及这种事, 导致现在又有复发的趋势。
快些毕业吧,沈乐绵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想, 她会提出放弃保送资格,去考到遵城和任逸在一所城市。
等到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变好的。
头顶的声控灯过了会儿就灭了, 沈乐绵却不愿意继续往上走。
为了避免与张文妮她们交流,她一向拖到熄灯才回宿舍, 洗漱都是在早上,这样谁都碰不着谁。
十五分钟后,熄灯铃响起了, 沈乐绵深吸了口气,尽量轻地爬上楼梯, 推开了楼梯口第一扇门。
舍友们都已经上床了,不过并没有睡觉,而是在被窝里开了个小灯,有的在看小说,有的在打游戏。
沈乐绵进去的时候,最靠门的女孩一下子关了手里的手电,扭头一见是沈乐绵,立刻爆了句粗口。
“真他妈晦气,还以为是宿管呢,神经病,每天这么晚回来。”
隔壁床的女孩噗嗤一笑,嘲笑道:“瞧把你怂的,咱们沈学霸不是天天都这点回?”
“到底是学习还是干别的,谁知道呢?”
“她还能干什么?总不能去吸毒吧!”
“哈哈哈哈!你这嘴可真损!”
沈乐绵装作没听见,猫儿似的钻进自己铺位,在被子里快速换完睡衣,然后也拿出手电筒,准备写今天的日记。
谁知她却没有摸到那熟悉的封皮。
沈乐绵一愣,体内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慌张地用牙齿咬住手电筒,腾出两只手一齐翻找,甚至把枕芯一整个摘掉,又去顺着床铺到处摸。
没有,还是没有,她怎么会把它弄丢,她永远都是小心翼翼藏好的!
沈乐绵急得快要哭出来,然后,她突然听到了对面床铺传来一阵女声,故意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地朗诵着什么。
沈乐绵瞳孔骤缩。
那些内容,正是出自她写的那本日记!
“亲爱的哥哥,我真的越来越喜欢你了~我喜欢你看我的眼神,喜欢你口是心非的样子,喜欢你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体贴……”
“可为什么你要是我的哥哥呢?正常的‘妹妹’是不是不该产生这种情感?我是怪物吗?”
“但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喜欢得快要疯掉,我不想做你的妹妹了,要是我能成为你的女朋友该多好......”
“卧槽?!这是啥啊!张文妮,你念什么呢!”
“这是什么狗血家庭伦理剧哈哈哈哈!妹妹爱上哥哥?德国骨科吗?”
“什么叫骨科?”
“你个土老帽,这都不懂,就是近亲乱搞啦,要生畸形儿的啦!”
讨论声越来越大,手电筒变成了审讯室的光,照得沈乐绵睁不开眼睛。
所有人都在放肆地大笑着,如果笑声可以化作实物,那一定是一把把锋利的剑,眨眼间穿透沈乐绵的骨肉,连痛都来不及察觉。
张文妮嚣张地甩了甩手中的本子,不怀好意的眼神笔直盯着对面面如死灰的女生。
她就喜欢看别人从云端跌到谷底,最好是一片泥潭,越陷越深,一辈子也别想爬起来。
“哎呦,没想到我们沈学霸不光吸毒,还乱/伦啊?你是怎么和你哥搞的,一边嗑一边搞吗?会更爽吗?”张文妮露出了一个下流的笑容。
“卧槽张文妮哈哈哈!你胡说什么呢!”
“就是啊,好羞羞啊,我听不懂呐!”
“什么?这是沈学霸的?她哥不是任逸吗?”
“我靠!这么刺激的吗!”
“尤桑原来是不是喜欢过任逸?还表白了吧?怪不得被拒绝呢,人家早就‘内部消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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