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赵意南来了,谢邈瞬间合上了手中朝报。再一听,她竟然直接去了霍刚院里,他便把朝报往桌上一放,起身夺门而出。
青羽忙闪身让道:王爷好凶……
谢邈步履生风来到霍刚院外,远远地便听到两人嬉笑打闹的声音,心里像打翻了一缸醋一样。阴着脸,站在门口,几欲叩门,却又忍不住去看,他们到底在作甚。
结果就看到了霍刚亲手给赵意南戴上发簪,赵意南还回他一抹甜蜜的笑容。
他站在门外,伫立许久,许久。最终,黯然离开。
第24章
逃兵似的快步回到书房, 谢邈一挥衣袍,落座于书案之后,鼻中呼吸略微急促, 他便开始深呼吸。
总算平复下来,随手从桌角拿过一本书来看, 以此转移注意。
泛黄的书页上,一个个镌秀的汉字,仿佛断裂的手串上四处迸溅的珠子一样,孤立着彼此, 字不成句, 句不成篇。
直愣愣地盯着最中间那个醒目的“無”字, 唇边衔着一丝嘲笑。
谢邈啊谢邈, 你一生寡情禁欲, 注定命中“无”情。
到了用膳的时辰, 厨房的人照例将饭菜端来, 正要叩门请示。
谢邈头也不抬, “送去霍将军院中吧,本王无甚食欲。”
下人眨巴眨巴眼睛:王爷莫不是要罚霍将军吃素?
霍刚和赵意南聊了一会儿林归, 又讲了些他戍边时的趣事,正觉得饿, 便看见饭菜来了。
便问赵意南,“吃饭?”
赵意南颔首, 霍刚便示意下人布菜。
“等等, ”赵意南叫了一声, 下人忙停住手上动作, 朝她脸上看来。
她问:“姑父可吃过了?”
下人摆首。
于是她便拉着霍刚又去了谢邈院中。送饭的人表情怪异地跟在后头。
一进院门, 她便加快脚步, 冲进书房。
自他们进门,谢邈便有所察觉,只是目光从书上挪开仅一瞬,便又放回到书上,还坐地更加笔直了。
赵意南闯进来,一看他正拿着一本《南华经》在看,霎时跑过去,将书夺下来,扔到桌上。
“姑父,这书里你早都能背了,快别看了,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她语气轻快,自以为近来与他交情渐深,所以便不如之前那般拘谨。
谢邈却将她扔下的书重新拿起,翻到方才正在看的位置,面无表情淡淡回了句:“本王已经用过膳了。”
赵意南霎时转向下人,他正在屋中,把饭菜从食盒中端出来,一一放到饭桌上。
“你方才不是说,姑父不曾用膳吗?”
下人小心地瞥了谢邈一眼,随即把头垂下去,默而不答,继续布菜。
霍刚早上看到谢邈时,见他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此时不知为何,眉心却似有几分阴郁,便走过来,拉拉赵意南的衣袖,道:
“王爷可能有事情要想,别管他了,你我先吃吧。”
赵意南不依不饶,“什么事情能比吃饭还要重要?”
看到桌案上的书,她忽然有了注意,拿起一本,走到墙边的坐榻上坐下,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倒是我才需要好好复习复习《逍遥游》呢。”
一开始谢邈并不为所动,而霍刚见他俩这样更是哑口无言,屋中一时静的可怕,不过这种可怕的气氛很快被打破——
赵意南从晨起饿到此刻,肚子早就支持不住,惨叫连连。
她才翻开书,看到第二段的时候,谢邈便起身,走过去坐在饭桌旁了。
她瞬间扔了书,满意地追了上去,在谢邈和霍刚中间坐下。
菜都凉了。
谢邈叫来下人,等到热菜重新被端上来,赵意南早就吞了一碗自己的口水——她简直要饿疯了!
抱起饭碗,也顾不上跟谁客气,呼啦呼啦往嘴里塞饭。
谢邈却从容地一手端碗,一手拿筷,不紧不慢,谪仙似的,细嚼慢咽。
霍刚看着他俩这副鲜明对比,忍不住低低嗤笑两声,随即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赵意南爱吃的肉片,送进她碗中。
赵意南这才发觉,竟忘了吃菜。
她总算停下来,饿狼似的目光从饭桌上一扫而过。
清炒时蔬,清炒时蔬,还是清炒时蔬。一大桌五个菜,竟然只有一盘水煮肉,可怜地摆在中间。
姑父果然抠门。今日有她这客人,竟还这般寒酸,想来平日姑父更是舍不得吃肉。
忍着馋,夹了满满一堆,挑起来,用自己的饭碗接着汤水,一转身,小心地放进谢邈碗里。
“姑父,多吃点,你太瘦了。”
谢邈愕然。他从小便讨厌吃肉,厨房的人怎会不知他的喜好?这肉是方才厨子热菜时,临时加的。
霍刚也跟着一愣。见赵意南看着谢邈,笑得那么痴傻,想到下一刻被谢邈无情拒绝,她该有多伤心,他不禁暗暗替她捏一把汗。
谢邈看着碗里一堆褐色的东西,喉结一滚,僵硬地把脸稍微朝赵意南这片偏了偏。
薄唇微动,“多……谢。”
随即在赵意南骐骥的眼神里,将肉片吃了个干净。
霍刚讶然张嘴,刚吃进去的饭菜哗啦一下,滚出来掉进碗中。
赵意南见他这么喜欢吃,又夹了一大筷子,比方才夹的还要多,热情地招呼他:“多吃点,还有这么多呢。”
霍刚:……
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赵意南不知霍刚为何把好好的饭吐了,十分惋惜,想了想,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送去。
心道:如此能吃还浪费粮食,还是多吃点菜吧你。
总算客套完,她再也忍不住,抱起饭碗又开始拼命往嘴里扒拉。
谢邈被她这副可怕的模样惊到,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劝,便见她突然停下动作,两腮鼓起,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表情十分痛苦。
“水……”她指着茶碗,有气无力地用气声喊道。
茶碗是空的,霍刚连忙起身,去下人房里要。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谢邈猛然回想起年幼时被蛋黄噎到,母亲即刻一手按着他胸口,一手猛拍他后背的情景。
当即放下碗筷,学着母亲的样子,去帮她处理。
拍了好几下,赵意南总算用力把堵在食道中的饭菜咳了出来。
惊魂未定中,觉得哪里不对劲,目光缓缓落到胸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两颊霎时飞红。
然后小心地偏头,去看谢邈。
只见他面如冠玉的脸上,眉头紧锁,除了关切,不曾有其他任何情愫。
见她朝自己看来,谢邈这才柔声问:“可还有不舒服?”
她的脸颊红的似在滴血,很快吸引了他的视线,随着她慢慢下垂的眼睫,他蓦地看到,他的手正不偏不倚按在那里。
比闪电还快,他迅速抽回双手,正襟危坐。唯有慌乱的眼神和那只无处安放的右手,暗暗昭示着他心中掀起的惊涛巨浪。
片刻之后,霍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邈忽然从桌边站起,一言不发,重新回到案几后,开始读书。
看到赵意南已经好了,霍刚仍将水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下。
赵意南机械地张着小嘴,却忘了吞咽,水顺着她的嘴角淌下。
霍刚忙抬手,想用袖口替她擦。
赵意南忙躲开,垂着脸,小声道:“我吃好了。”语速快到她走出房门,霍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
看着手中水杯,他憨笑着挠挠下巴。怎的越来越容易害羞了?
*
这次亲密的接触,对于不近女色的谢邈来说,宛如一次违禁。新鲜,刺激。都说色令智昏,红颜祸水,今日他方明白为何。
此时,他左手持书,右手僵硬地垂放在腿上。
文字再度于他眼前解体,在纸上奔走,流动,渐渐化作一片黑压压的漩涡。这漩涡卷带着他的心绪,涤荡着他的神识,他置身其中,想象着浑身都被那似水的温柔一一洗濯。
第一次被碰到敏感部位,那人又是貌若翩翩少年的男子,赵意南的心里自然会有悸动。
不过她很快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她命在旦夕,姑父只是为了救她,情急之下未能顾及太多,才做出那般举动。她怎可随意浸淫在那可耻的想法中?
平复好心情,忆起今日来意,她便叫来正在院中摆刀弄枪的霍刚,与他商议如何应对那桩婚事。
她与霍刚虽然并非一同长大,却倒也算得上半路的青梅竹马。如今小姑不肯帮她,霍刚便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做件大事?”
她坐在廊下长椅上,放下方才从院中摘来的桃枝,抬眸认真看着靠在对面廊柱上的霍刚。
霍刚霎时来了兴趣:“你想通了?真要打断沈时砚那小子的腿,不用你出面,我自会帮你办妥。”
赵意南无语,揪下一朵桃花,砸到他身上。
“你能不能认真点?”嗔完这句,她突然压低了嗓音,“我想逃婚。”
霍刚瞪圆了眼睛,“你要我跟你私奔?”
他过于震惊,所以声音传进了书房,被谢邈听到,他手中书本霎时从书脊处破开,整本书毁于一旦。
赵意南忙扭头四下里扫视一圈,才扭过头小声提醒他:“小点声!”
随即,她又有气无力道:“只是我们该逃到何处呢?我没什么积蓄,逃出去,又该如何活下去?”
“你方才说,圣上已经命人把守在你府外,对你严加监视?”霍刚略带嘲笑地看着她,“你还是先想想,如何顺利从你府上逃出来吧!”
“这倒不难。”赵意南养着下巴,一脸骄矜,“你忘了,我可是废物公主,念书写字不在行,斗鸡走狗第一名!”
“你想好办法了?”
赵意南自信地点头。随即,再次认真问他:“只是我还须做些准备。后日辰时,城门外,渡口边,郎君可愿往?”
霍刚迟疑了片刻,终是抿唇,重重地“嗯”了声。
书房中,谢邈轻轻放下书本,唇边衔着一丝浅淡的冷笑。
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连逃到何处,如何谋生都没想明白,还想带着个小情郎?
罢了。虽然他正在努力让这门婚事取消,但恐怕时间已经来不及。不如先让她跟着穷酸的小情郎出去,吃吃苦,受受罪,待事成之后,再接她回京。
只是……
抱大腿,也不知道挑个粗壮些的。
真是惯会让人忧心哪。
作者有话说:
私奔私奔……
第25章
赵意南准备了整整一日。
她找来这些年存下的金银饰物——自然没多少, 然后托付给了青芜,让她待她逃走后,按例分发给府里下人, 用作一笔微薄的遣散费。
青芜泪流满面,说什么也要跟着她一起, 赵意南却不忍心她跟着一起去受罪。
她故作嫌弃对青芜说,“我这可是去当逃犯,养不起你这娇贵的丫头。而且,带着你, 十分不方便。”
青芜跪地不起, 无论如何也不依。
直到赵意南神色严肃地告诉她, 她留在府里大有用处, 她才将信将疑从地上起来, 耐心地听主子讲述自己的逃跑计划。
翌日不待天亮, 青芜便拿着一套自己的衣裳, 去往赵意南房内。
赵意南更是激动的一宿没合眼, 听见有人进来,忙一跟头从榻上坐起来, 心口狂跳,小心试探:“青芜?”
“殿下, 是我。”
青芜瞧瞧身后,见无人影晃动, 这才压低嗓音回应, 然后快步走进內间。
赵意南掀开被褥, 从床上跳下来, 抢过她手中衣裳就往身上比划。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她已然摇身一变, 成了上着银红袄,下穿白绫细折裙,梳着垂环髻的小丫鬟。明明是极朴素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如皑皑白雪中的一枝红梅,让人不觉眼前一亮。
青芜也已扮作她的模样,此时换了身份的主仆二人,正对镜互相欣赏。
蓦地,赵意南笑着起身,学着青芜平时的样子,对她屈膝一拜: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青芜吓得后退一步,几乎同时跟着行礼,末了,忙将人扶起来。
简单又交代了几句,赵意南突然抿唇一笑,露出极少显现的正经。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青芜,保重。”
然后青芜的注视中,出了南风阁。
来到府门上,她讶然地发现,府门两旁,各立着一名着盔甲的禁卫,手持长戟,目不斜视相对而立。
赵崇竟然将她又派禁卫来监视她了。
见她走过来,两人刷地举起长戟,交叉挡在她面前。
“圣上有令,明日公主出降之前,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赵意南被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想了想自己如今是侍女,便故作恭敬道:
“二位军爷,殿下的胭脂用完了,差奴婢去采买。明日殿下出降,若是没有胭脂描妆,怕是会失了礼数啊。二位爷行行好,只消半个时辰,奴婢便会回来,不会让爷们难办的。”
她一面小心央求,一面瞧着他们脸色。
两人皆是像庙里的罗汉一般,听她说话,脸上表情毫无变化。
待她说完,其中一个禁卫威武雄壮地一声喊:“不行!”
赵意南后背一凉,想到前日她喊出谢邈的名号,才勉强出了府,今日扮成青芜,若是再那般说,恐怕要漏了陷。
正愁的不可开交,门外忽地响起一阵盔甲碰撞之声。竟又来了一队禁卫。
新来的禁卫头领走到门上,手持一张黄铜令牌,分别在两个禁卫眼前一晃。
两个禁卫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摄政王?”再去看时,那人已然收起令牌,冷冷逼视着他们。两人霎时收起长戟,一手撑着地面,单膝跪地:“见过长官!”
长官冷冽的眼神从他们身上掠过,落到赵意南脸上。
用平和的语调问:“你要做甚?”
赵意南小心地抬眼,“出去……买……”“东西”二字还未脱口,那长官便闪到一旁,给她开路。
她霎时喜笑颜开,提着裙裾两步冲出了门外。
赵意南假扮侍女出府,自然没得马车坐。不过幸好,赶在辰时之前到达了约定的码头。
江水平静森冷,水面白雾蒙蒙,往来船只穿梭其中,或近或远,来来往往。
渡口处游人稀稀拉拉,间或先聊两句,船夫忙着揽客。
“小姐,可要上船?”
赵意南微笑摆首,“我的同伴还未前来。”
言罢,她又频频转顾,于寒凉的江风雾霭中,努力寻找霍刚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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