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电话那头只是很冷静地说:“现在的青年学生,多是像你这样,一腔热血,以为喊着报国的口号冲在第一个就能成功。真正的战争不是这样的。”
“你们总是这样说,总是这样说!可真正的战争究竟是怎样的?”
程近书愤然将拳头砸向柜角,胸腔中郁积着难以名状的悲愤。
这时电话那头响起噔噔哒哒由远及近的皮鞋声,接着似乎有文卷哗啦作响,伴随着笔杆点在纸页上的闷闷的咚咚声,又听见徐懋敬低声对身旁的人嘱咐了几句话,然后才重新拿起话筒:“这样吧,你要是有报国的想法,我立刻安排人同北平城的同事联络,现在出城还来得及。”
程近书心头沉默了一下,声音放得很低,近乎哀求地想得到一个跟过去不一样的回答:“退,退到什么时候?又退到哪里去?”
一阵默然。
这一次,他给出了足够长的耐心。
耐心地等了很久,却还是没有等到回答。
连敷衍的谎言都不愿说。
程近书颓然地笑了笑,说:“徐长官,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多少年?可南京政府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照贵政府这般做法,岂不如今天就叫蒋先生再发表一次讲话,收回先前那些豪情壮志、虚情假意,就说,思来想去这几日,仍觉流血牺牲难以接受,这仗可不必打了,这换不了金银珠宝芳名厚禄的尊严就随日本人践踏吧!”
徐懋敬的言语间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胡闹!你懂什么!往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难道你以为,你现在出不出北平、能不能出北平,还能由你自己选择吗?”
程近书鼻子一酸:“不能由我选择,就像当年我娘也不能选择一样,是吗?”
六国酒会上,人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南京大员,却无人知晓,程家娘亲是一名背脊永远挺直不弯的□□人。
十年的时间很长了,却抹不去自己的父亲亲身参与了那一场大清洗的事实。
就连这一点微末的愤恨,他这个做儿子的,都无法言之于口。
徐懋敬很快换了个话题,语气也温柔了许多:“蒋先生发表庐山讲话后,国民政府行将南迁,我们预备先走水路去长沙方向。战事吃紧,日本人来势汹汹,华北大势已去,将来也许连长沙、武汉也未必安生几日,还得继续往南、往西南去。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和国民政府的人一起南下,那也由得你。之前你奚伯伯提过,等你和玉成毕业后去留学的事,我和你二娘仔细考虑过,她觉得可行,我也不反对。”
“我不关心你们同意还是反对,我们程家人誓死不做亡国奴。”
挂断电话前,程近书最后说了一句,“夏季多暴雨,走水路,徐长官……须得多保重。”
电话线摇摇晃晃,他此刻反而感到轻松。
这一根细细的线,此生不必再牵挂了。
机座下有一个暗格,扯出来,里面躺着一方红木匣。
程近书伸手拨动了匣子上的藏诗铜锁,听见身后传来戚成欢轻快的声音:“你带着那位白小哥跟人打架了?怎么他包扎成那样,你却一点事没有?”
他回头,见戚成欢倚坐在窗棂上,窗外高大的国槐携来一阵风,曳开她唇角的浅弧。
不知是否常在暗夜行走的缘故,戚成欢的肤色近乎雪白。
这一刻,在阳光下耀眼得过分。
周身却是郁郁的黑。
程近书不自然地从她唇角挪开目光。
“你不要飞来飞去,好不好?北平城里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太扎眼了,很容易被日本人盯上的。”
戚成欢利落地从窗棂跳下,朝程近书走来,满目不以为意:“我哪会飞?我爬上来的,只不过比别人身手敏捷得多而已。”
昨天程近书回到家时,见她尚在术后的沉睡中。
而岳伯母则看过另几位在南苑战役中受伤的学生后,就带谢云轻和奚玉成离开了。
期间程近书并看不出戚成欢和岳遥知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联系。
机座暗格里所藏的东西就连黎管家也不知晓,这时候戚成欢突然闯入,程近书捺下潜意识里将匣子放回去的手,反而递给她瞧:“你怎么想?”
戚成欢的神色间没有异常,对这莫名其妙的发问并不感到被为难。
她饶有兴味地凑过来端详了一阵,咦了一声,才说:“奇怪,藏诗铜锁通常是三个或五个铜箍,七个的已经算是罕见,可这上面的一副却有八个。”
抬起清润的双眸,望进程近书眼底的光闪了一瞬,笑了起来:“我想的是,唯有牺牲,方能保存。”
风吹到她身旁,四周一片安静。
程近书沉默良久,最后,并没有依她所说去拨动铜箍上的字,而是静静放回暗格。
也没有肯定或否定对方所说的那八个字。
他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什刹海上一碧万顷的荷叶,还有残了半边的荷花。
学生们都放假的时候,却不见半点游人影子,只有寥寥几艘花船停在岸边防护带里随风微晃,在渐散的晨雾中难掩寂寥。
夏荫长道上,几间半开不开的铺子前头零星伸出几截短杆,杆上累累垂着刺眼的太阳旗。
程近书垂下目,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前几天,我收到一张传单。”
“传单上说,此值中华民族危急当时,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国共合作抵抗日寇,这才是我们的出路。上面还说……”
他停了一停,犹豫了一下,五味杂陈地继续说,“那上面还说,‘唯有牺牲,方能保存’。”
说出这八个字,已是耗费极大精神。
他朝着戚成欢转过身,猛地踏前几步,双手紧紧按住对方那副瘦削却不瘦弱的肩膀,直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深处,声音已经在微微发颤:“你是……”
出乎他所料,戚成欢显然很有些惊讶。
她挣扎着掰开程近书的手心:“……你这人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你能收到传单,我当然也能啊……再说了,‘唯有牺牲,方能保存’,这话不说得很对么?”
直到上一刻,程近书还是不肯相信她,他还是想要试探她。
坦荡的是她,心虚的,自始至终,只是自己。
程近书松开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才放下,怅然的目色中,却又像是什么都放不下。
“其实,你信我或者不信我,我都没所谓。你收留我,还很照顾我,我明白这些就够了。”戚成欢抿了抿双唇,走到书桌正前,铺开一副折扇,扇面上还没有题字。
她提笔点墨,头歪一歪,落笔前却又停下问程近书,“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怎么想?”
程近书无言。
走过去,拿起桌角上一封请帖。
帖子一尺见方,浅绯色底烫金大字,邀请收帖人于十日后赴东四一间日式饭店参加宴会,名目为欢迎日本军队入城维持和平,落款是北平市特别政府筹备委员会行政总长。
这是昨天一早,高野胜一郎派宪兵送来的。
“看来日本军队确定要在八月九号之前入城了。而且,日本人对我的了解,远比我预计的要多得多。”
程近书的心头一动,旋即想到,日本人已经知道自己家里藏着一个毫不遮掩立场的抗日分子了吗?
“要走?”戚成欢若有所思。
“也许。”
“打算去哪儿?南渡,还是西行?”
“都有。”程近书侧首,“我指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些需要离开的人。”
戚成欢听了,默然不语。
片刻后,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封和程近书手上同一样式的请帖。
收帖人的名字让程近书大吃一惊。
“日本人这是在拿你威胁我!”他几乎要暴跳起来,冲到门口,想唤黎管家上来一趟。
心念电转间,又攥紧拳头拼命忍住怒火,愤而将手中请帖哗啦一声,利落地撕成两半。
看见那个刺眼的日本名字,更是怒从心起,继而将它撕得粉碎。
然后,将纸屑一把撒出房门,看着它们纷纷扬扬落在沉朱色的地板上。
他盯着那一滩破碎的纸屑看了一会儿,感受到戚成欢从身后靠近。
心绪稍平,才半回头,避开目光:“如果,你不是地下党,不是来甄别我是敌是友的人,那么,这么多天你大费周章甚至将我娘的名讳都搬出来,潜伏在我身边,就是想保护我——或者保护我要做的事,对吗?”
过了很久,戚成欢都没有回答。
可是,与质问徐懋敬时得不到回答后的失望不同,对方选择不回答,反而是给了他答案。
“既然如此,我可以请你受累,保护那些受伤的学生离开么?——你知道的,不仅你是,他们也是我要保护的人。”
前天奚玉成和谢云轻送来的那些学兵团伤员里,受伤不重的在昨天陆续都已经自行离开,剩下伤重的,调养也非一两日的事,留在程公馆绝非长久之计。
现在,日本领馆的宪兵正满城搜捕地下党和国民政府华北宣传人员,暂且还顾不上程家这个小池塘。
可一旦十天后日本人的军队正式开进城,他们这群人就全都成了池中之物,只能任人宰割了。
“哦,原来你一直怀疑我是地下党啊。”戚成欢轻轻地拍了拍程近书肩侧,脚步同样轻快,从来都举重若轻的样子,“那么,也请你受累让一让,我要去看看伤员——看看程大少爷派给不才的任务咯。”
她绕过程近书,头也不回往一楼客房去,摆着手边走边说,“我会听你的话……不过,任务完成,我还是会回来找你的。所以,请你也一定要记得等我。”
楼梯转角处她回头,“我大概猜得到,并且支持你的选择。”
--------------------
第40章 长亭夜行[7]
============================
理解,和支持……
尽管这些天以来,程近书一直保持着荒诞不经的行事,什么都开得起玩笑,也什么都不曾认真的纨绔样子,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已深陷通敌传闻。
传闻,也许多数只会停留在传闻而已。
然而,在日本人即将开进北平城的当下,流言也好,猜测也好,都只意味着,人们眼中的他,将会万劫不复。
在这种时候,跟他谈理解,谈支持,程近书不禁想,自己是否痴心妄想太过,竟至于编造出了一个会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幻影了么?
可是戚成欢那副瘦削却从不瘦弱的身躯,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呼吸相闻,明明,如此真实……
这一刻,亦明明很清楚即将与她分离,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开,此情此景,却如何不教他闪过一瞬间上前拥住对方的冲动,表露心迹:请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吗?
始终,程近书没能这样做。
他太孤单了,孤单到已经习惯,习惯到无法打破这层独行的禁锢。
他一向是个大胆的人,甚至不惜背负通敌骂名,承受整个北平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却在这一瞬间,连对戚成欢的这一点温情,都不敢拿起,不敢开口留住。
其实,若他开口,也许……不,不是也许,而是一定,戚成欢就一定会留在他身边的。
对吗?
程近书步到走廊,看着戚成欢的身影一点一点终于消失在楼梯转角,良久,不敢再让目光流连。
一侧首,透过玻璃,望见花园假山后转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瘦杆子。
那人两条竹骨似的长腿拼命地蹬出了风驰电掣般的气势。
一头飘逸的过耳长发往后张着,远远瞧着,颇有些列子御风的感受。
他嬉笑着连人带车呼啸而来,仿佛脚下仍是自己的土地。
后座两侧,用白桦树皮搓成的绳子很有韧性,悬着两大摞书,在飞驰的风景中,不定地摇晃着。
震天的炮火之下,也许下一秒敌人就会冲进来抢占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尊严,而那为了几卷书拼命飞驰的瘦削身影,在那一天姗姗来迟的朝霞之下,显得既心酸又可爱。
程近书拉了铃绳,让徐用把书直接拿到书房。
徐用是徐婶儿的孩子,成天嘻嘻哈哈,一惊一乍从不着调,在西直门城根儿下打理着一间假发店,兼任剃头匠。
按他的话来说,这铺子是西直门这一带最好的位置,进出城的教授、学生都很多,假发不愁卖不出去,学生们剪个发、弄个卷儿也都有去处,生意简直火爆得不得了,还不受拘束,想卖就卖,想剪就剪,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优秀的事业吗?
对此,徐婶儿不愿多说,程近书却深以为然。
人如其名,徐用很有用。
长杆儿腿利索得很,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一手拎着两摞书,一手拿着刚从前厅顺的云片糕,放嘴里咂摸着。
“徐用哥。”程近书冲他打了声招呼,将书接过来。
封皮旧而泛黄,内里却是崭新的。
程近书拿在手里掂了掂,问:“就这么些?”
徐用三两下解决完吃的,很讲究地从裤兜里摸出一方半新不旧的帕子擦了擦手,点一点头:“都是最新的译稿,等送到后方再加印。”
“想好让谁带去了吗?”
“组织上考虑过后说,交给陆家那个小妹妹妥当。”
“晴妹……”程近书略一迟疑,“她年纪还小……”
徐用立刻嗤道:“十五岁哪里小了?你要是出了北平去看看,抗日儿童团的孩子一个个才这么点儿大呢。”
他用手在自己腰胁位置高高低低比划了几下,“你以前还说抗日不分党派,可难道就得分阶级,分长幼次序,还要分男女不成吗?”
程近书也郑重地说:“这两年,我以资助《存诚月刊》印刷的名义,帮助你们印发宣传册,对其他的事绝不过问。可是陆世伯膝下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如今出北平城关隘重重,你不是不知道,如此决策,未免欠思量。如有必要,南下的事我可以从旁协助。”
说着,他从电话机座暗格下重新取出那个红木匣。
打开藏诗铜锁后,将里面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徐用。
“这些天,我和谢为山先生的往来,南京方面了如指掌,想必你也都清楚。这些,是我为卫生局提供药品、为山先生作为回礼,亲自签发的八张身份证书,档案材料俱全,都很干净。我知道一定不够用,但也只能提供这么多了,你省着点用吧。”
他们并不在这种事上推让客气。
徐用将信封小心地揣好,问起昨天的事;“昨天在医院,谢家那个孩子和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他怎么生那么大的气?我记得你说过,他脾气不挺好的吗,没有什么公子哥儿的习气。”
程近书便将昨天和谢处安的对话与他说了。
徐用略一沉吟:“这么说,你认为是有人故意挑拨?”
程近书无奈地摇了摇头。
31/35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