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玉成和谢云轻当然很清楚自己这位好友神通广大得很,便也没有坚持。
信任对方,信任对方的能力,就是他们能为程近书所做的最好的事。
程近书同样明了。
他看了眼戚成欢,见她在一旁用手指反复划过杯沿,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天,程近书每天夜里都盯着她,不让她出去找日本人麻烦——
她用短剑和拳头,日本人用枪和炮,其实程近书觉得,还是自己这位新婚“妻子”被找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此刻对方突然变这么安静,程近书倒还有些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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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轻说“至少那是我们自己的土地”的时候,稍稍环视一下陆应同这哥在联大迁校时选择陆路那一段话,真不愧是一对儿~
奚玉成:现在站她身边的可是我啊喂!
陆应同(186,未来老婆(现在暂时站在奚大少旁边那位)168):无视无视无视,略略略。
第42章 长亭夜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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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徐用也蹭奚玉成和谢云轻的车离开,程公馆一下子清静了许多。
程近书一时感到头疼,想着午觉多睡会儿,也省一顿下午茶。
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他披衣起身,扯着哈欠匆匆奔下楼,远远地就看见前厅外站着老岑。
老岑迟疑着不肯进门,一个小女孩躲在他身后,露出一张灰扑扑的小脸,眼神中还透着疑惧不定的怯意。
程近书记得老岑在北城门外的镇上置了家,战事起后,讯息不通,老岑很是着急,昨天听说开了一处,他便让老岑回去看看。
看起来,那个小女孩是老岑的女儿。
程近书还不懂得怎么哄小女孩,只能尽量语气轻柔地问她:“怎么不进来?”
老岑听了,才牵了小女孩细瘦的手腕,将她往身旁拢了一拢,跟在黎管家后面慢吞吞走了进来。
他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沙发上坐了,自己却只是离了魂似的立在一旁。
从前憨直的面容耷拉着,问他什么也只是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徐婶儿取了湿毛巾来给小女孩抹了把脸,正要给她擦手时却突然轻声一噫,不知被什么吓到了,身子不由往后仰去,幸好被捧着细瓷糖果罐过来的戚成欢给一把扶住。
程近书皱眉,凝目望去,见小女孩的双手都被一团团的破布裹成了馒头,隐约露出来的几处已是血肉模糊。
戚成欢显然也注意到了。
她扶着徐婶儿坐下,放下糖果罐,将小女孩的左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
凝视片刻,而后,半低下头,细心地拆开一层一层的破布,拆到最后一层时,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却听见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问她:“大姐姐,你不开心吗?”
程近书站在戚成欢身后,看见她肩头明显一僵,然后抬起头,似乎是对小女孩笑了一笑,说:“不是的,大姐姐很高兴认识你。”
徐婶儿眼角隐隐泛着泪光,也笑着说:“婆婆给你煮好吃的去。”便肩头一耸一耸地回身去了厨房。
程近书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拾起桌上的糖果罐,坐在另一侧,捧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块,再一块一块地拣出来问岑家的女孩儿喜不喜欢。
破纱布解开后,戚成欢取出细棉棒,蘸了碘伏给伤口消毒,看得出来十分小心。
十根手指的指甲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虽然说是磨损,其实已经跟完全脱落没有太多分别。
左手的食指、中指还有右手除去小指的其余四根手指的指腹往下伤得很严重,几乎短了一段指节,而这伤显然有一段时间了。
等到敷上药膏,用细纱布包好,又成了两个白乎乎的小馒头片。
小女孩将双手举到眼前,笑眯眯地翻来翻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喊过疼,甚至让人看不出来她究竟是在强忍,还是真的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
“她叫岑穗,麦子抽穗儿的时候生的。”老岑突然开口,喉间咽了咽,补充说,“十岁了。”
小女孩听见她爹说话,也精神一振,对众人说:“我是小穗儿,大家都知道我是小穗儿,我以为你们也知道呢!”
“十岁了?”程近书惊讶地看向小穗儿洗过后细嫩的小脸。
那分明是六七岁的模样,干干瘦瘦的小身板实在也不能想到是十岁孩子的体格。
不过,他很快就收起惊讶,撑起笑容说:“十岁了,都换牙啦!”
小穗儿也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细白的门牙。
徐婶儿端了几碗蛋花莲子羹上来:“你们吃,我还不大饿,正好来喂小穗儿。”
众人都懒得再去餐厅,或是端在手上,或是趴在大几案上,大口吃起来。
老岑仍然一动不动,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
徐婶儿端着碗给小穗儿喂了两口,转过头去问老岑:“老岑,孩子娘怎么不随你一起来?”
老岑嗫嚅半晌,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没了。”
黎管家轻轻咳了一声,徐婶儿知道自己多话了,耳朵登时通红,垂目无言地去搅拌莲子羹。
小穗儿却仰着小脸对徐婶儿说:“婆婆,我娘变成了天上的小鸟,唔,不对,应该是一半变成了小鸟,还有一半变成了大湖里的小鱼儿了。唔,也不对,我看见小鸟在树上,不是在天上,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娘说,小鸟一定会飞到天上去的。”
徐婶儿舀起一勺煮得软糯糯的莲子羹,柔声哄她:“小穗儿快吃得饱饱的,婆婆带你去看花园里的花,好不好?”
小穗儿高兴地点头,说着“啊——”
张大了嘴,塞了一满口莲子和着蛋花汤。
两颊都鼓了起来,咯咯吱吱地嚼起来。
等到小女孩飞往花园的笑语声已经渐渐听不见了,老岑才说起这一路来的事。
昨天他往郊外家去,那是在北平的东北边,日本军队连日来的轰炸都是在南边,他以为不会有事,因此卢沟桥事变后他虽然心里着急,也并没太担心,却没想到,那里如今已经竟已经成了一片黑乎乎的焦土。
日本人的飞机每天都从南边往东、往北巡飞一圈。
只要那群日本兵想,就会架着机关枪从上往下扫射。
北平城古建筑多,他们不能炸,便常去郊外作乱。
小穗儿的娘、家中公婆、还有老岑兄弟一家五口,连同那间泥土大屋,都给流弹铺地毯似的全毁了。
小穗儿当时为了给发烧不退的婶娘取冬日里存的冰,下了地窖,这才没被流弹伤到。
可是地窖口却被倒塌的大屋严严实实地掩住了,她也不知道用那双小手扒了几天几夜,等终于从那黢黑的地窖子里爬出来,双手已经是惨不忍睹。
老岑回到家时,她正坐在缺了半边的石磨子上,口里咬着一条废墟里扒出来的破布,把手包成了一团。
她看见老岑,第一句话是:“爹,我不疼,我没哭!”
老岑说,他家这女娃娃怕是受到刺激,精神不正常了。
程近书立刻正色打断他的话:“老岑,你不要多想。小穗儿很乐观,你该往好处想。”
黎管家待人总是慈眉善目的,这时也虎起脸,走到老岑身旁说:“老岑,你不吃东西也不喝水,难道就能解决问题?小穗儿还小,你该振作起来把她好好养大。有些不正确的想法,我劝你还是尽早改过来吧。你该想想,怎么小穗儿受了那么大的苦处,还要说不疼!”
老岑又不说话了,程近书感到头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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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长亭夜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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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程近书绞尽脑汁终于给老岑找了点事做,好让他快点灵魂归窍,然后步出小楼,折去东小院。
乘凉的藤花架下,戚成欢仰首站着,不知道多久了,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半点阳光透过爬藤,明明暗暗,在那双秀长的眉眼上织成跳跃的银纱。
花架一角置着一口大水缸,胖墩墩的,拙朴可爱。
起初搬来的那两年,水面上浮着两丛睡莲,夏夜引来不少蚊蝇,惹得程近书要学司马光砸缸。
正巧那时院墙外起了一阵风,吹动墙内的花树,下了一场花雨,飘落在水面上,如同胭脂点水,妙不可言,大水缸才免遭一劫。
今天却更特别。
不知什么时候,睡莲旁冒出了一盏盏照山白样式的手工小花灯。
花灯上的小灯珠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水波微漾,便盈盈地晃开去。
程近书觉得,那像是从天上落下许多太阳。
藤影斑驳蒙住了他看向戚成欢的目光,那些落下的太阳映不出她的表情。
小穗儿坐在小溪边一块天然的大石头旁,手里的长草撩动水纹,一圈又一圈。
她回头望了望程近书,又望了望她的大姐姐。
程近书将手指比在唇间,冲小穗儿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想,如果时间允许,大概,自己可以这样一直地看着戚成欢吧。
戚成欢这个名字,是他平凡人生中极少不可掌控的变数之一,但又是极少中的极少绝不会改变他人生航线的一抹惊喜。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到这一段为止,已经让程近书感到内心充实,无求更多了。
可是这世上,最不被允许停留的,就是时间。
等到水中的云也染了芙蓉,夜色织上半空,暮气渐渐重了。
戚成欢忽然问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程近书摇头。
除了风吹到花树,什么也没有听到。
“是尖叫。”戚成欢的目光透过院墙外的天空,“日本人把学生关在学校的地下室里。就是前几天,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兵团学生,他们去学校领遣散费的时候被日本人抓住了。”
一瞬间,程近书感到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又唰的一下全然褪去。
“我有办法,我有办法的。”他嗫嚅着说。
“你不要为难自己。”戚成欢回头,冲他浮起单纯的干净的一笑,“我说过,我知道你的选择,即使……你从没打算告诉我。”
程近书默然。
愧疚,却不能改变现实。
他将要做的事,只有不停转的时间才能给出答案,在那之前,任何解释和剖白,都是多余。
戚成欢并没有怪他避而不谈,仍然是笑着说:“要完成你的任务,就不能去救那些学生。至少,不该由你来主导。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既然选择这条路,就该学会更狠心一点。”
这天晚上,程近书总睡不着。
后半夜,外面走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猛地睁开眼,直望着天花板。
不一会儿,有人叩响了卧房门,一个沙哑的男音讷讷响起:“少爷睡了吗?我是老岑。”
程近书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二楼走廊的两端都有夜间照明的小灯开着,老岑却站在一片阴影中。
他看上去比白天刚回来时更加苍老了。
干枯的头发蓬松地张起,目色呆滞,颧骨高耸,双颊却深凹下去,灰扑扑的短褂宽筒裤裹着一身嶙峋的瘦骨,仿佛猛地被抽去了浑身血液似的。
他看见程近书打开了门,便扯起干裂的嘴唇使劲地笑了笑,略显窘迫地说:“少爷,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他咽了咽口水,呼吸间都有些颤意,“日本人想闯进来抓学生那天,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
程近书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冷光:“什么事?”
老岑的目色瞬了一瞬,两只手交替地握在身前,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日本人问我,少爷你有没有常来往的比较特别的人。”
“然后呢?日本人有没有对你用刑?”
老岑摇摇头:“也许是不想惊动你们,当时,他们只是把我喊到附近问话。对不起,少爷,我那时已经吓得腿都软了……他们还说,他们说要把我抓去神乐署!”
神乐署在天坛附近,旧时是专司舞乐祭祀的所在。
一年前,加茂部队秘密派一位高层来到北平,以平津生鲜商贸的名义借用了那里的官署。
而加茂部队,正是臭名昭著的日本关东军七三一部队。
“那么你是说了一些名字?”程近书打住前一刻的关心,语气又冷了下来。
老岑低下头,抠着手心里的老茧,慢吞吞地说:“我说了,不,我没有说一些,我只说了一个名字……我想,戚小姐功夫那么好,一定不会怕日本人的……”
原来,日本人是从老岑这里了解到的戚成欢。
事已至此,还没酿出太严重的后果,程近书也不好太过责备什么,末了,尽力平静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睡吧。”
老岑没应,嘴巴张了张,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程近书心里又是一紧,生怕听见他说日本人还问了别的、而他也回答了别的什么。
“还有其他的事吗?”他努力平稳声线,“没关系,现在说,也许还不算晚,你说出来我才好想办法。”
老岑嗫嚅半晌,然后说:“少爷,我没念过书,不懂什么人人平等的大道理。媳妇生下小穗儿之后,我对她们母女两个关心很少,用你们大学生的话说,我是封建思想,是重男轻女。程家待我们下人很好,可我挣来的工钱都给了我们那儿的一个骗子郎中配了一屋子的偏方药,说是吃了能生儿子……我媳妇的身子就是生生被那些药给拖垮了的!”
程近书看着对方那双钉耙似的枯手紧握成拳,不住击打自己的胸口,仿佛有巨大的痛苦在他身体内急剧地抽搐着。
“没有钱,也就没有吃喝,小穗儿长到五六岁,站得稳跑得快也伶俐,就去帮着县里有钱人家干活挣钱。她是个多么乖的孩子,我却从来没对她笑过!少爷,少爷您说,小穗儿她那么小,那么瘦,她究竟是怎么从那地窖子里给爬出来的呀!”
到最后,他低号着近乎失声,跌坐在地,额头触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这些日子,她究竟是怎么活的呀!我心疼啊……我心疼啊……”
程近书随着也半蹲下来,郑重地对他说:“老岑,你办事妥帖,对待大家一向很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大家都很乐意同你来往。可是在小穗儿的事上,我想你错得彻彻底底。你的心疼,相对于小穗儿所承受的苦痛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老岑听了,先是一怔,然后睁大了浑浊的双眼,黑色的脸上隐隐发青,扭曲成一团像是在哭,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程近书将语气放缓,劝他:“可我们终归只是旁人,而小穗儿她并没有怪你,既然如此,你有什么理由哭泣呢?老岑,你若当我是一个可以信任可以商量的朋友,就听我的,好好回去睡一觉,明天起来,打起精神,给小穗儿做一顿早饭,让她知道,你正在努力成为一个称职的父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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