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用立刻神情一紧:“难道为山先生真的被扣下了?消息当真准确?”
“我不信他。”程近书握紧拳头,又很快松开,“我不信蒋先生。”
他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即便战争全面爆发,外敌当前,蒋先生想扣谁,还是会扣。日本人痛恨地下党,也痛恨CC系,认为CC系也是抗日的,他们却不知道,而我在诚社这两年看得很清楚,国民党内,始终是剿||共为先,对外为次。至于我向处安解释的那番话,只是不想他太过忧急冲动罢了。”
徐用听了,蹙眉思索了一阵,习惯性的用长指敲了敲书封,语气放得和缓:“为山先生在国民党内资历虽不算老,但名望高,有大节,早年在陆军军官学校培养了一批才干极高的青年军,因此受到不少人推崇,是各方都想拉拢的人物,他究竟有没有与延安方面交好,其实南京最清楚不过。”
程近书当然明白徐用的言外之意。
这也是令他感到最可怕的地方。
南京早就知道华北保不住了。
故宫博物院从四年前就在整理文物装箱南迁,北平古建筑测绘工程也一直在进行,为的就是万一日本军队开进北平破坏,来日北归后的修缮参考之用。
战事一触即发,主动权在他人之手,赌的只是对方挑在什么时候寻衅,而我们能争取多少时日发展自己。
卢沟桥枪声既响,北平这一批官员履历上总不会好看,高层爱重谁,让那个人退出正面战场也只是拍拍脑袋找个由头的工夫。
可是,北平城里的这一些活生生的人呢?
“好东西,我看着,陆家小妹妹的父亲一定喜欢。”程近书胸膛起伏,尚在积聚怒气,徐用这哥倒背起手,像个富贵闲人,转而俯身观赏一方新砚去了。
那方砚台的工艺繁复精美,是依循东小院的景致所仿雕的一方观赏砚。
卢沟桥事变那天,程近书从警局回来后才将它从漆匣子里拿出来,之后就一直放在桌角,被一堆散乱的书稿堆压在下面,直到刚刚被戚成欢“挖掘”出土。
程近书走过去,将戚成欢还未书写的扇面合拢,束回松鹤纹的花梨木架子上。
而后循着徐用的目光也看向那方砚台:“对了,住在我家的那个戚成欢,你还没见过吧?她可是个实实在在的热血青年,你们要不要考虑发展发展她?”
徐用哂笑一声:“你倒会给别人找事儿。我发展你都发展几年了,你怎么就不开窍?”
程近书摊手:“我只是想抗日,对于我来说,加入谁都一样。既然我已经加入CC系了,总不好朝三暮四吧,那样的话,你们也不敢跟我合作了。”
徐用正色道:“那只是因为你还不了解真正的我们。”
诚实地说,程近书并不掩饰自己的立场,他确实不了解什么是□□,实际上,身为CC系成员的他,也很难说理解国民党的主张和他们这些年□□路线的意义。
他只是简单地认为,并且经过许多事情后也还是坚持这样认为,国共双方应当联合起来,驱除日寇和帝国主义。
地下党在北平举步维艰,在程近书加入CC系时,的确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联络不到当年程嘉怀的同志们。
但CC系被日本人、被伪满政府视为仇敌,这是人尽皆知的,那么,作为抗日一份子,他理应加入他们。
后来被分派到诚社,渐渐看清楚这其中派系林立、枝节庞杂,那都是很后来的事了。
徐用隐藏在自己身边多少年,程近书没具体查过。
他知道徐懋敬和程嘉怀的过往,兴许是不愿让程近书也牵扯太深,所以一向闭口不谈,直到察觉对方秘密为诚社办事后,才急吼吼地要拉这孩子一把。
然而程近书对政治哲学全不关心,他只关心抗日。
诚社的下线主要由学生成员组成,却又不想让其他学生自由结社,打压学生中的抗日激情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怕地下党混杂其中,传播思想。
程近书自认古板,但原则还是有的。
所以,他以程公馆名义揽下了印刷的活,出钱出力,每期都让陆有晴和徐用往封皮里塞进步漫画和充斥着隐喻的小故事册子。
夹在两派中间,宣传抗日,程近书自得其乐。
只是常常也须分神出来,防备同行之人猜疑,还要防着地下党的同志们——除了陆有晴和徐用以外,在他们两个所不能接触到的支线里,自己这个CC系成员站的可是真真切切的对立面,是个危险人物。
“诚社只是CC系其中一个团体而已,近书,你是成长的,将来总有一天……”
徐用沉沉地叹了一声,“我是怕你不能自保。位置高了,许多事就身不由己,你不能永远都能当两边的好好先生,恶人总得做上一回,才知道人生的选择是逃不开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程近书急忙摆手,不想听后面的话。
掩耳盗铃也罢,现在的他,希望大家都活着,团结抗日,仅此而已。
将来的事,将来才知道。
“徐用哥,我给你透个底吧。”
程近书顿了顿,“我不会离开北平。许多同志、进步学生和CC系的宣传人员都得撤离,他们已经在日本人的名单上了,可我尚且还安全,对日本人还有可利用的价值。有人离开,就得有人留下。如我估计不错,日本人很快就会送来北平伪教育局的聘书。”
他虚虚地咳了声,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盒。
取出一支卷烟,打火机点了几下,却没点着。
于是扔开烟盒,继续说,“这半年来,在六国酒会上,我一直在有意无意露出这一意愿。日本人想对我们的孩子进行亡国奴的教育,目下,手段不会太激进,一定是想利用我们中国人潜移默化地自己奴化自己。南京无论是谈判也好,打也好,北平想要保全都已无任何可能。我们只能力图保存一些火种,哪怕只有一毫一厘,总有复兴的希望。”
我辈唯有牺牲,方能保全北平的火种。
戚成欢所说的那八个字,便是藏诗铜锁上的秘密。
程近书知道,他和徐用之间,对于彼此的决定从来不会干涉。
无论在徐用心中如何评价自己的能力,他理应清楚,并且理解自己的决心。
果然,徐用终于开口,重新望向程近书的双目,明亮有神,眼底却隐隐浮起血丝:“别人会当你是罪人、汉奸。我是说,会有相当多的人这样认为。”
程近书抬手,拂过新砚上被分隔成好几块最终又汇聚到一处的墨池。
“可是我不想再后退了。”
中国人已经后退了很多次了,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起,再到近百年后的今天,从香港岛、九龙司,到辽东、台湾,从东北再到平津。
中国人也已经尝试了很多次了,从洋务运动的风云,到兴中会、同盟会的创立,到辛亥革命的历史一页,再到八一南昌起义三声枪响。
是否社会主义革命对于当下之中国更为有效,是否中国□□的理念更能够把全中国的人民团结起来?
有时夜深人静辗转反侧时,他真想穿越到百年后再回头看一看。
“还有一个人,我想拜托你。”程近书取过已打开的藏诗铜锁,将它握在徐用手心。
徐用了然:“我必须知道她自己是什么想法。”
“我已经报了为国而死的决心。”程近书忽然露出笑容,说不清心中酸甜苦涩,“她却总想着保全我。”
“这并不是个太坏的选择。”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程近书笑笑,“你们是一路人。”
“近书。”徐用的声音陡转严肃,目色中的利光一现即隐。
过去,在他们的合作中,始终存在一道彼此心照不宣的界河:不以“好心”为借口替对方甄别战友。
这是因为,一旦甄别成功,两条支线便存在并线隐患,增加一层暴露的风险,而若是甄别失败,那么,事态发展更不可预计。
程近书半低下头,伸手将那握紧铜锁的手心又紧了一紧:“即便只有我这一层关系,日本人也不会放过她。”
许久,才听见徐用说:“也许你该相信她。”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程近书抬眼,敛起笑容,“你们的人,本就不该出现在我的决定里。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徐用离开前,拿走了书案上的烟盒:“你小时候肺就不好,我记得你从不碰这个。”
“像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去做的,自然也没什么是必不能做的。”程近书最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过你放心,我会注意。”
徐用仍然骑车离开,御风一般。
烟盒里剩下那四支细细卷起的薄薄的烟纸上,画着日本宪兵队近期在北平城的驻防部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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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徐用也是懂程近书的人,但程近书最想要的,是戚成欢那样完全的理解和支持。
对于他的决定,徐用还是不忍心,还是想要劝说,这世上只有戚成欢会给程近书完完全全的信任、尊重和支持。
第41章 长亭夜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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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七号这天,传来了平津铁路恢复通车的消息,恰是在日本军队进驻的前一天。
程近书心里感到稍微的安慰——也即是说,至少今天,宪兵队的心思都放在明日迎接日本军队进城的事务上,那么,同胞撤离或许能够轻松一点。
午饭时,奚玉成和谢云轻借着慰望伤员的名义又结伴来蹭饭了。
陆有晴出现在前厅时叫他们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她穿着一身荷叶绉边的浅绯色纱裙,修白的脖颈上缀着一串光泽极好的水胆狼血玛瑙,腕间则是生日时程近书送她的细链手表,最惹眼的是那一头乌亮绸缎似的长卷发,用雪色缎带松松束起,懒洋洋地垂到腰间。
实话说,是很美的,就是美得不对劲。
陆有晴接过徐婶儿端过来的一碗鲜鱼汤,柔声道了谢,从浮起的热气后左张右望,末了,才失落地问:“谢处安没来么?”
谢云轻恍然:“原来是找他啊,他说要去前门车站送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程近书暗暗吐了吐舌。
陆有晴忙喝了两口鱼汤,拿起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道:“对的对的,但我以为他赌气不去呢。”
她看了程近书一眼。
程近书立刻配合表演:“答应给世伯的砚台我都装好了,我去拿。”
谢云轻和奚玉成不明所以:“这一趟多少东西都拿不了呢,还惦记着一块砚台,真不愧是陆砚痴。”
陆有晴的父亲陆衡之教授早前已经去往长沙,准备北大、清华和南开合并成立临时学校的事宜,他是北平城里叫得响的文痴,收集砚台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
程近书把徐用拿来的书本稿件装进一个小藤皮箱子的夹层,外面用香色软缎镇着那一方仿雕东小院景致的砚台,合上,扣紧,然后郑重地交给陆有晴。
“再见啦!”她拎起小箱,转身挥手,一如既往的洒脱,仿佛明天就会回来。
鱼汤还剩了半碗,程近书没舍得,倒进奚玉成碗里让他全喝了。
戚成欢在一旁看了半天,沉默着,把自己碗里没喝完的也全倒给他。
奚玉成差点拍案而起:“我并不是喜欢喝剩汤!”
戚成欢闷声不吭,把徐婶儿新学会的八宝鸭悄么声地挪到自己面前。
程近书忙说:“我不吃。”
她:“?”
程近书转而去夹一片鱼。
她摇摇头:“你吃吧。”
程近书:“……”
奚玉成和谢云轻直乐。
程近书无奈摇头,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很默契么?
饭后,他在小厅煮了绿杨春。
奚玉成仰首就是一杯,拦都拦不住,最后烫了满嘴的泡,只好难为谢云轻当传话筒:“近书,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徐用抢着说:“我看,也不是非得要走。”
“那你走不走?”
徐用诚实地回答:“我走。”
程近书想了一想,先问:“你们弄到票了?”
自从沦陷后,北平城各处城门开的时候少,关的时候多。
由前门车站开往天津的火车票已是一票难求,而北平九城十二门都有日本兵把守,对进出城的人详加盘查,却没有定准。
有些世家大族在京的家眷大包小包浩浩荡荡的被放行了,有些无依无靠的老耄幼子却无端被拦下。
一大家子的不能一起出城,青年不可出城,等等,似乎全凭运气。
奚玉成神神秘秘地冲程近书摆摆手。
谢云轻道:“他的意思是,他发现了一条密道。”
程近书心头一哽。
都是十年知交,怎么他就愣没看出来对方那个手势原来是这个意思?
谢云轻接着问:“近书,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们新生暑期军事训练的那座山?”
“当然记得,我们大二的也被抓去训练了不是?叫什么……哦,妙峰山,但是……”
程近书心里一惊,声音拼命地压低,“我听说那是游击队的地方,你们想干什么?难道要去苏区吗?”
奚玉成疯狂点头。谢云轻仍很平静:“至少那是我们自己的土地。”
程近书揉揉眉心,劝说:“奚伯父和伯母都在南京,玉成好在只需要自己负责自己,事急从权,都可商量。可是你还得照顾岳伯母和处安,如今铁路已通,海道可航,总有途径,不再想一想?”
谢云轻坚定地摇头:“不想了。我母亲是美籍,她想留在医院,但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我和处安还是离开比较好。不说那么多了,我就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见程近书没有立刻回答,或以为他是在担心去妙峰山的路上会有阻碍,便恳切解释:“盖逢源都答应我们了,到时候就以野营的名义,用他母亲的车带我们从阜成门绕去西山,牌照是德国领馆的,日本人不会多查。”
“你要想清楚,你和玉成还是要回南京的,进了苏区,再想和你们父亲会合,又不知要多少波折了。”程近书坚持劝这两个一时意气上头的好友再想想。
谢云轻转过头去,和奚玉成面面相看,半晌,一脸困惑地转向程近书:“真是奇怪了,你一向是我们三个里面最没有立场的,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我们俩都觉得你一定能最快做决定,所以才商量好了来告诉你,今天……你有点奇怪。”
程近书干笑了两声,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呵呵道:“那还不是你们俩给我找的麻烦?也不看看我家客房里还有多少伤员,我总得先安排他们走吧。”
奚玉成和谢云轻立刻就被说服了。
“那我们多开辆车,带他们一起走。”奚玉成比划,谢云轻翻译。
“野营一辆车就够了,日本人也不都是傻子。”程近书将茶喝干,晃了晃杯底的茶漾,神色间很轻松地说,“你们顾好自己,我就能多些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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