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两步,聂让头回喊住了人:“请留步。”
“你还有何事?”
“主人,需要什么药?”玄黑的眸定定看向孙绝。
孙绝双手负背,摇头:“不必劳心,所开药方,贵府皆有。”
聂让仍然站在原地,不肯离开,坚持再问:“那有没有,能辅助养身的材料。”
孙绝多扫了他几眼,凝眉之后捋了捋白须:“敢问天下之奇珍异宝,可有一处多过摄政长公主府?又或者,你对草民的药方有所指教?”
“不。”腰侧握紧的手垂下,“所以,没有吗?”
——没有他能做的事情。
“……也不尽然。”
见他确实忠主,孙绝稍微缓和一点脸色:“传闻百里外温州山峦峭壁间有白鹿,取其心血可缓心疾,心肺一体,或有些用。草民也只是听闻,传言未必得真,若是收效甚微也不定。”
他几乎要把“你犯不着冒此风险”讲在明面上了。
殿下的肺疾又不单是肺疾。
只是寒毒事关皇位正当,他若泄露半分,怕是真要掉脑袋。
且他也不必同他解释。
“多谢。”
可聂让重重点了头,拱手告辞,回身正要敲门入内,听到屋内传来泣音。
隔着门扉,他绰绰能见屋中情形。
“殿下怎突地起热病了。”晁行跪在床榻边,双目垂泪,一开口尽是柔情蜜意,“叫奴好是心痛!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奴定是要跟着一起去的。”
抵在门上生布刀茧的手忽地落下。
……
或许,他不该现在进去。
“你这张嘴啊,真不害臊。”
“奴脸皮子可薄了,只是实话实说。”晁行余光扫过塌上人。
长公主眸光仍淡,眼帘微颔,着单衣靠着软枕,洗了铅华面色微白,蛾眉间几点倦色,不似常日清冷如桂宫孤月,倒有几分嫦娥落凡的幻视。
晁行被眼前之景慌了心神,便不禁赤了脸,仍跪着,“殿下这般好,换谁是奴,都要跟着的。”
聂让听见主人低笑起来:“颈上伤可好些了?本宫的葫芦儿怕生。”
“能为殿下的爱鹰所伤,是奴的幸事。”
姜瑶随口:“梅玉,派人给他送几瓶药去。”
晁行连连跪谢了,告辞,推门之后,却和门口的暗卫头子碰了个正着。
他正对上聂让过分深邃透着血气味的瞳,异样高大的身影迫使他又回忆起那凶禽是怎么给他一爪的,脸色微白,强撑笑脸瑟瑟出声:
“多谢义士之前出手相助…敢问义士姓名?”
聂让根本没看他,只抬手敲门,轻道:“奴请见。”
“进。”
屋顶,葫芦儿又想冲来挠晁行,只是腿上被下人绑了束绳,扑腾半天飞不过来,便只炸了毛,朝他高亢地嘎嘎怪叫两声,算是威胁。
第20章
◎悲惨乙方◎
在梅玉回完那一句后,姜瑶阖上眸又烧得昏睡过去了。
下人们在寝殿一连生了几个炉子,屋内温度高得过分,叫人汗流浃背,侍女皆在不停擦着额角汗渍,而塌上人全然感觉不到暑气,甚至因热意稍稍在睡梦里舒缓眉头。
“还没出伏呢,便是这样了,冬日可怎么办啊。”梅玉又替殿下换了手炉,面色焦虑,正为不久的冬季发愁。
暗卫跪在门口,隔着层层竹笭纱帐,他看见帘内光影卧在塌上,凤眸紧闭,如玉面容退了脂粉即化作一片苍白,眉宇紧蹙,便捏紧了拳头,定了决心。
主人在受苦。
这件事比杀了他还难受。
聂让握紧了刀,低声:“若主人醒来,且道我告假五日。”
回来,再告罪吧。
他会自请刑堂。
“暧?聂统领这是要去何处?马上就是殿下生辰了。”
梅玉微讶,好赖同样跟了姜瑶十多年,她从未听过聂让告假,且照他的性子,定该会在这里守到殿下醒来的。
虽说府上的护卫早就排好了,可他这假请得委实突然。
“有事。”
聂让未多答,只推门而去,沉下眸。
他一定赶在那之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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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红杏楼外,鹁鸽略过锦窗外碧空,楼下莺莺燕燕唱着快活婉转的歌儿,楼上雅间内却是阴云密布。
“姜锦熊在青州水路失踪了?”李继拍案,又惊又怒,“吴总管呢?也一并不见了?”
得到心腹肯定回答后,李继一下瘫坐在座位上:“坏了坏了!”
魏常青坐在他面前,反应还算平静:“郡王莫急,青州水匪多,许二人被他们俘了也不定。”
“不。”他脸色极难看,“寻常水匪断不敢劫李氏中人,能做到悄无声息带走的又不怕报复的,只有姜瑶玄卫。”
“李郡王。”
珠帘后榻上的主座还盘腿靠坐一人,不慌不忙:“只是丢了个人罢了,乾坤未定,何必自乱阵脚?”
他官话说得古怪,深目浓眉,络腮须,正是北使穆元吉。
“大右弼的意思是?”李继稳住心神,抬头看向上座。
穆元吉不语,反倒突兀地向一旁看茶的魏长青,别有用意:“若姜世子真被玄卫带走,魏侍郎以为当如何?”
他话里似有探究,魏常青也不慌,毕竟明面上自己与长公主有过节,但总归是后来和李氏结的党,又无姻亲血盟,这些人定是不信自己的。
“某认为,若真是姜瑶带走了人,当早做断绝。”
穆元吉好像来了兴致,微微起身:“怎讲?”
——这老狐狸。
魏常青心底默向殿下道一句歉:
“昔年湘王侯斩,姜锦熊不过十岁。而今过去近三年,总角孩童一年一样,兼流放磋磨,朝臣认不出也是理所当然。郡王何不仿前梁之祖,待虎贲羽林内乱时,成大事也?”
若执中宫,指鹿为马都可,何况一个淡出视线的湘王世子。
他说得很直白,简而言之,就是找个像的人李代桃僵,起兵逼宫。
他这话出口,已是大逆不道。
“哈哈——”穆元吉大笑出声,一连道了几个好,“侍郎果然识时务。不过,现在还不是大动干戈时。就如某家里的两只夏羊,平日里动不动就掐架,可真有狼来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能打。”
“说起来,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只黑犬,天天围着羊圈转悠,日日看着那宝贝羊,旁人靠近半分都要被咬下一口肉来。”
玄卫在、聂让在,且长公主府内,所有派去的刺客只能如泥牛入海。
国主的近一百名死士毙于一人手中,足使人熄绝从擒贼先擒王方面入手的心。
“确实过分。”李继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要是李某的话就多叫几个人连那黑犬一并捉了,杀了炖在一个锅里,好成全他们。”
“动静太大。”穆元吉摇头,“近来发生了几件事,让某遇到了料理羊群的好时机。”
“怎讲?”
“那黑犬忽然离开了,路上还遇到了点麻烦。羊羔有事外出,殊不知世道人心叵测,她的弟弟想要整个羊圈,关上了回家的大门。”
李继捻着胡子了悟:“原来先前大右弼是此用意!”
一旁魏常青心底微沉。
李继放下盏,推门:“茶凉了。”事情说完了,来人。
老鸨极有颜色叫了几个姿色绝艳的美姬上楼看酒,穆元吉笑意更甚,屋内一事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世俗脂粉香味间,他陡然地想起一件事。
武安侯战死那日,正是长公主生辰第二天!
每年殿下都会在这一段时日去一趟西郊的武安侯府旧址祭祖,无人知晓她具体什么时候去,也没人敢打听。
可是他们怎会动这个心思?
拢在袖间的手却不自觉收紧。
——坏了!
殿下身边还有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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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近郊,水天一色,青山连绵。
街道尽头的玉匠骆老头是整个温州最好的手艺人,此时老头眼底一片乌青,精神恍惚,路过人和他打招呼。
“昨晚那个黑衣人抓着了吗?”
“嗐,别提了。满城都找不到,跟长了翅膀飞了似的。”
“啊?”
“算了算了,付了银子的,可别惹着什么精怪了。”
这事儿说来古怪。
昨夜骆老头关了匠铺,熄了灯睡得正香。
二更时忽感脖颈一寒,睁眼就发现有人站在他床边。
闯入者一身黑,身量魁岸甚至快顶到他的天板,浓眉大眼,五官深邃,一看就很不好惹,腰间一柄三尺有余的横刀,吓得老人家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他当时手都摸到了枕头下的锉刀,只听得那个疑似入室抢劫的男人声音嘶哑:“寒玉盒,两拳大小,用最好的料子。”
骆老头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来找他雕玉的。便咽了口唾沫,试探道:“今儿小铺打烊了,好汉等明日天亮再来吧。”
“什么时候取。”
“三…三十天!”骆老头尽力将时间往少里压。
“不行。”对方皱眉,“三个时辰。天亮就要。”
骆老头惊了,从未见过如此无理的要求:“喝,你这人怎么……”
“铮—砰”
他话都未说完,横刀出鞘,径直将他跟前的木柜劈了个两半,倒在地上,溅起一地玉尘,速度之快,他甚至只看到扬尘。
然后那柄冒着寒气、刀尖还滴着血的刀架在了他脖颈上,冷声重复:“三个时辰。”
骆老头这才闻到空气里的血气,这男人不知做了什么,刀口挂着猩红。
那双毫无情绪的漆黑瞳孔,明显比方才更加不耐。
他一个激灵:“好…好汉,放刀,放刀,小的现在做,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不是?”
性命攸关之际,人总能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那是骆老头琢完最快的一件玉。取得是旧有的胚,料是顶尖的水料,虽未没上纹路,但比他说的三个时辰还少了大半个点。
然而,事实证明,提前完工并不会获得快乐,只会让买方得寸进尺。
“再雕一只狸奴。”持刀恶徒很认真地回忆了什么,神情放得柔和了,“脸很圆,有形就可以。”
“……”
骆老头闻言两眼一黑。
要不你还是一刀劈下来吧。
最后手艺人以半个时辰简单琢了个狸奴暗纹上去,好说歹说总算送走这尊煞神,等庭院空下,他意识到自己丢了个绝好的玉胚,心头都在滴血。
回头,却看见木椅上齐齐整整叠着三锭二十两的金子。
“嘶——”又是一口冷气。
今世态太平,金价稳定,这六十两约同三百两银子,足够买一件雕饰精美的玉瓶了,他那水料是不错,可即便精雕细琢、正常买卖也定不到三百两。
再看那凶神离开的前院,哪儿还有人,甚至连门闩都还紧紧合着。
莫不是真撞鬼了?
骆老头看看天边鱼肚白喃喃自语两句,再等了一炷香没瞧着动静,摸着沉甸甸的金铤倒头又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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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可要追杀?◎
黎明时分,群星未散,遥遥的建康都城响来一声鸡鸣。
公主府屋檐边的玄隼一动不动,盯准一只雪鸽,倏地飞扑而下,雪衣飞奴咕咕乱飞逃窜,撞到寝殿窗外,咚得一声。
黑鹰一爪踩在鸽子头上,从窗下探头,嘎嘎两声,想叫屋内人起床。
梅玉皱着眉忙推了窗嘬唇,小声驱赶。
“葫芦儿别闹。”
她看了眼架子上寥寥无几的鸽子,叹气,和老鹰讲起道理:“你怎么又在抓鸽子,再吃,屋外的信鸽都要被你全吃完了。殿下还睡着呢,今儿可是殿下大好的日子,你乖乖的。”
“无妨,本宫醒了。”
姜瑶声音嘶哑,睁眼,面色称不上好看,但烧退了,意识也比之前清醒不少:“几日了?”
“回殿下,初六了。”
……真行,昏昏沉沉间足睡了四天。
梅玉扶着她起身,奉来一碗水。
“殿下感觉如何了,圣手还在府上,需要奴婢叫来吗?”
姜瑶喝了水,只觉得喉咙好受不少。
“用不着劳烦他老人家,让他回山庄吧,本宫无事。”
婢女替她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额角,目露忧虑:“还有午后生宴…不若算了吧。奴婢向礼部说一声,各家和陛下那边也能理解。”
“一切照常。”姜瑶坐起身,却没看到帘帐外熟悉的影,微顿。
“阿让呢?”
“殿下昏睡时他告了假,听轮值的玄卫说往温州方向去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照姜瑶的性子,当不甚在意才对。
谁想,殿下一顿,严肃皱起眉:“他什么时候去的?”
“殿下刚睡下时?”觉察到殿下情绪不对,梅玉心中微惊,试探,“要让九侍卫派人追吗。”
这个追字,带几分杀气。
暗卫这行,都是活着进来死着出去的。
何况聂让还是统领。
告假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主人信赖与否。
可一旦真逃了,便是永无止境的追杀。
“不必。”
她自是信任他的。
只不过可能…都赶不上了而已。
姜瑶摇头,消了梅玉疑虑:“等事情办完,他会回来的,先为本宫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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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疾驰于官道,马背上的人怀里以布帛包着一方寒玉盒,如抱婴孩似小心地护在胸前。
快一点。
再快一点。
马跑得疾驰,忽然,聂让意识到什么,勒马急停。
那是曾常年在生死间挣扎的人才能拥有的第六感。
前方不对。
此季暑气未消,为何官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聂让抽了玄刀,眯起眼睛,微微弓背。
他目视极远,因而清晰看见日光下,在官道远处横着绊马索,若直撞而上,必会连人带马一齐摔下。
“上!”
知晓目标已觉察,一队人着玄服从官道两边横出,弓手在后方拉弓预箭,人数竟有数十人众。
聂让视线扫过他们腰际眼熟的环纹令牌和姜瑶随身玉佩时,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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