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九太公怒极,事已至此,也关系着九太公在族中的威望,身形上前,手里的拐杖瞬间狠狠落下,打在谢淮序背脊的声音响彻堂屋。
九太公年少时也是武将出生,如今虽以迟暮,手底下的劲儿聚于一处,也不可小觑,那拐杖又坚硬如铁,只怕常人也是要断上几根骨头的。
谢淮序却立如松竹,一声未吭,在九太公第二棍又将落下时,谢淮序已经抬手,沉力地接住了那根拐杖,眼眸掀起,似是藏着十里寒潭,叫人冷意刺骨。
堂中静极了,所有人都仿似秉着呼吸,连九太公也被这样的眼神震住了,竟生出几分惧意来。
“第一仗是看在您长辈的面上,第二仗,九太公怕是受不起。”他冷冷的嗓音犹如利剑刺破每个人受惊的心脏。
谢淮序长臂一推,九太公脚下不稳,连连向后退去,连上前来扶他的下人都没站稳,他跌坐在主位上,面色阵青阵白,再难维持着假面的镇定,嘴唇唯有哆嗦。
谢淮序的目光扫视众人,所有人都战栗一瞬低下头去。
“在座的各位若是忘了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不如面对着她的牌位,仔细回想。”
谢致蕴和叶氏自然是罪魁祸首,在场的人也“功不可没”。
谢淮序开门离开,只留下瑟瑟发抖的谢家长辈。
走至院中,谢淮序目光一滞,庭院长廊下,蹲着两个人,同样的表情,睁大了双眸怔怔地看着他。
是宝儿和小舟。
宝儿对上了谢淮序的眼神,心惊肉跳避开了。
谢淮序没有理会,径直离开。
过了好一会,小舟率先反应过来:“哥哥受伤了!我们快去给他送金疮药!”
宝儿心有余悸,闷声道:“你看他那样是受伤的样子吗?”
小舟跺着脚:“哥哥是在假装呢!夫子拿戒尺打我的手心都可疼了!还有二哥哥,被石头砸到脚都疼得吱哇乱叫的,更不用说九太公那么粗的拐杖了!哥哥一定疼死了,但是他是英雄,所以不能喊疼!”
宝儿看着小舟又急又自豪又信誓旦旦的模样,有些无语。
“快点啦!”
小舟跑回自己的院子,风风火火拿了上好的金疮药就又拉着宝儿往朔风院跑,宝儿欲哭无泪:“你自己去送药就成了,我不去也可以。”
“不行!要让哥哥知道你也很关心他的!”小舟板着小脸认真地喊着,拉着宝儿拐过月亮门。
跑下两层台阶,宝儿那句“不表现也可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猝不及防撞进了一睹胸墙。
撞得她脑袋昏沉,惊慌的眸子抬眼撞进了谢淮序深沉的目光,慌乱间,她似乎觉得谢淮序目色变了变。
宝儿醒过神来,本能地往后退去,脚后跟却就是台阶,身子立刻不受力地往后仰去。
顷刻间,宝儿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是不受自己控制地又向前扑,眼见着又要撞进谢淮序的胸墙,却被谢淮序稳稳当当扶稳。
“站好。”谢淮序板着脸漠然道。
宝儿本就心慌下意识听话地站得乖乖的,小舟更不必说,两只小手紧紧贴着大腿外侧,身子挺着笔直。
谢淮序默了默,他倒也没让他们站得这么规矩。
“跑什么?”谢淮序低头问小舟。
小舟立刻道:“姐姐知道哥哥受了伤,急着给哥哥送金疮药!”说着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金疮药。
谢淮序目光投向宝儿,宝儿正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舟。
“不必了。”谢淮序淡淡道,转身便走。
看吧。弄巧成拙了吧。
她低头去看小舟,眼神示意:是他自己说不用了,我们也不用送了。
谁知小舟压根没接受到她的信息,小手奋然一推,宝儿毫无防备撞上了才走两步的谢淮序的背脊,小舟嘴里还喊着:“要的要的!”
宝儿回头瞪了小舟一眼,再转过脸去,凶巴巴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谢淮序看了个正着。
宝儿一僵,立刻换上笑脸:“要的要的!”
刚说完,宝儿懊悔地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谁知,谢淮序什么都没说,静静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就走了。
宝儿呆了一瞬,小舟已经拉着她跟进了朔风院。
谢淮序直接无视了他们的存在,坐在书案前,兀自看书。
小舟不怕气氛尴尬,噔噔噔跑过去,仰着头道:“哥哥你的背疼不疼?”
谢淮序的目光落下来,金色的夕阳余晖洒在他侧脸上,晕染着他的刀刻般地下颚线都温和了几分:“不疼。”
宝儿愣了愣,想他对小舟应该也有兄弟之情吧,至少不会像对她一样,不是冷脸,就是讽刺。
那就好,小舟也算有了依靠了。
这样想着,看着谢淮序难得的平和,她也胆子大了,低头看了眼刚刚小舟塞到她手里的金疮药,她走过去,轻轻放在他眼前,声音细软:“九太公手上力气还是有的,虽然不严重,但总是小舟的一番心意。”
小舟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天真道:“姐姐,不是你说怕哥哥疼,要给他送金创药吗?”
宝儿平静柔和的小脸顿时僵了僵,飞快看了眼谢淮序,他目光幽然静静看着她,莫名的,宝儿就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连忙瞪向小舟,小声道:“别胡说。”
“这么说,小舟在撒谎?”谢淮序慢条斯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宝儿心头一滞,若是承认,他会不会觉得小舟经常撒谎?这是品行问题。
“没……没。”
“姐姐,你不要害羞,快给哥哥上药吧。”小舟拉着宝儿就往谢淮序那儿推。
宝儿使了全身力扎根不动。
“男女授受不亲,哥哥伤在背上,我不能给他上药。”她很一本正经地说着理由,仿佛越是正经越能压下心里的慌乱。
小舟不理解:“有什么关系,上次我肚子上长了个小痘痘,你还脱了我的衣服给我上药,我不是男人吗?”
“......你是男孩子。”
“有什么不一样?”
宝儿不想在这种时候跟小舟纠结这个问题,咬着下嘴唇,额角都急出汗来了,下意识竟转过脸去望向他。
谢淮序不知为何自己听着他们这样没营养的话没有制止,只是在宝儿目光望过来时,那眼中不自觉隐含的无奈和求助,令他目色微变错开了与她目光的相触,淡然道:“这点小伤用不着擦药。”
宝儿松了一口气,遂低下头去,虽然他只是不想让她触碰,但却也解了她的围。
关于牌位的事,她心中绕了绕,觉得若是此时开口,会有点得寸进尺的嫌疑,她不是敏感的性子,可在谢淮序跟前,总是自在不起来。
只能行了礼牵着小舟的手起身告退。
“关于你娘的牌位......”
宝儿前脚刚踏出的门槛,立刻缩了回来,转身时力度过大,整个裙摆都在飘荡起来,衬着她脸上染上的希冀,真像是要振翅的蝴蝶。
谢淮序目光移向手里的书册,慢条斯理道:“再怎么说,她也是小舟的母亲,为了小舟的将来,我会让她享有该有的权利。”
这么说,阿娘不用做孤魂野鬼了!宝儿毫不藏匿的欢喜,顿时令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她跑到谢淮序跟前,本想道谢的话,脱口时却成了惊喜的惊叹:“原来彦希说的纵横考虑是这个意思!”
谢淮序目光一顿,从书册上掀眼:“彦希?”
宝儿点头:“沈彦希,你该认得他,他很聪明的,先前他说你不会将我娘的牌位移出谢家,我虽然信他,但总是还是有些担心的,原来他真的说对了......”
“没事就退下。”
谢淮序冷冷打断了她的兴奋,宝儿顿了一瞬,却因为太高兴,并没有因为他的冷漠而伤心,高高兴兴福了身退下了。
直至宝儿走后,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静得谢淮序的心情反而有些浮。脑子里出现沈彦希这个人,他对这个人的小时候没什么印象了,只是葬礼上沈彦希看着宝儿和那日在后院安慰宝儿的样子,十分清晰。
倏然,他沉着脸合上了书。
作者有话说:
谢某人:我保住了你娘的排位。
宝儿:彦希真聪明!
谢某人:?????
淦!
第6章 求娶
◎我已经向母亲表明娶你为妻之心……◎
回到自己院子的宝儿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拉过小舟,严肃地瞪着他:“说,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小舟眼睛圆滚滚睁着:“没有啊,我还小,能有什么鬼主意?”
宝儿托着腮,凉凉说着:“不说实话是吗?看来一会我要做的金丝蜜橘,就没你的份儿咯。”
“姐姐,好姐姐。”小舟舔着脸摇撼着宝儿的手臂,举起自己的小巴掌,“我想吃五个。”
宝儿挑眉。
小舟才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姐姐,我都是为你操碎了心啊!珍珠妈妈说哥哥不喜欢你,让我想法子让你们好,将来你也能找个好婆家,所以我才想让你在哥哥面前好好表现不是。”
因为一句“哥哥不喜欢你”,这么多年了,宝儿原来还会小小扎心一下,有些事大概就是小时候的执念吧。
宝儿摒弃小小的失落,宠溺地刮了下他婴儿肥的脸颊:“他喜欢你就好啦!”
小舟急了:“可是我想他也喜欢你!要不一会你做的金丝蜜橘,也给哥哥送一份吧!”
宝儿正想拒绝,转念一想,谢淮序到底没有把她阿娘的牌位移出祠堂,虽然是为了小舟,但那也是她的阿娘,总是要表现一下感谢,还是多做了一份金丝蜜橘,让荷花送了去。
荷花战战兢兢去了,一路上都在打着腹稿,紧张的额头都冒汗了,结果先看到了南宋,她喜出望外,直接将金丝蜜橘交给了南宋,让他转告她家姑娘的心意。
***
谢淮序拿起莲花盘中装叠的糕点,端详几眼:“这是她亲手做的?”
南宋忙道:“是!说是感谢侯爷。”
“我是为了小舟,将来他入仕,总不能让别人揪他母亲的不是。”谢淮序放下了糕点,撩袍坐在了一旁,淡然道。
南宋一愣,点点头,之前侯爷让他去通知谢家二三房不会挪移牌位时,不是让他和二三房解释过吗?怎么又说一遍?
谢淮序看着桌上的糕点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这糕点你拿下去和下属们分了吧。”
南宋喜上眉梢:“多谢侯爷赏赐!宝姑娘这手艺一看就不一般!”
经过庭院时,就和宝儿打了个照面,宝儿看着他喜滋滋捧着手里的金丝蜜橘,愣了愣。
他果然不会吃。
南宋人精,立刻解释道:“侯爷平日里不爱吃这些东西。”
宝儿含笑:“嗯,我知道。”
***
自从谢致蕴重病在床,谢老二和谢老三就住进了谢家大房的院子里,一直以主人自居。
这日早晨安排早膳,老二媳妇依旧使唤着宝儿和婢女们一起安排膳食,当她如下人没有不同,婢女们不时投来同情的目光,宝儿只做不见。
在这个家里,她不姓谢,阿娘阿爹相继过世,她更加与谢家没了任何关系,她没有资格去反抗什么。
老二媳妇看着听话摆着碗筷,这种下人的活在宝儿做来,都有一种别样的文雅好看,她眼中不禁射出冷光来。
她掐尖了嗓音,当着一众主子下人的面道:“叶宝儿,你姓叶,不姓谢,在这谢府里,你与那些低下的婢女没有什么不同,你和小舟是不一样的,他是大哥的亲儿子,是谢家的小少爷,你虽是他的姐姐,可你是私生女,是个不知生父是谁的野种。摆正自己的身份,别妄想不该想的。”
难听的秽语,使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宝儿倏然抓紧了手里的筷子,低着头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还杵着做什么!摆好了碗筷还不赶紧下去!等着在这里碍大公子的眼吗!”老二媳妇忽然发怒,厉声尖喊着。
老三媳妇一直冷眼看戏,不时抿着唇笑,这二嫂还真是一天一副面孔,昨日还想着拉拢叶宝儿送去刺史房里给儿子谋前程,今日见大公子回来了,也用不着叶宝儿了。但如此翻脸,倒有些稀奇,难道二嫂受什么刺激了不成?
宝儿抿紧了唇,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转身离开。
“去哪?”
微凉的嗓音略显平淡,却震动着厅里众人的心,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小舟蹬着小短腿跑到了宝儿身边:“姐姐你去哪儿?”
小舟猝不及防拉过宝儿,宝儿来不及藏住眼眶的湿润,眼角微红蓦然间对上了谢淮序沉静的凤目。
她慌乱垂下眸去。
谢淮序微露不悦,像是十分见不得她那样可怜兮兮的模样。
谢老二已经走到了谢淮序身边,陪着笑脸,小心开口:“淮序来了,入座用膳吧。”
谢淮序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坐在了主位上。
两位叔婶自然不敢有任何怨言,先后落坐在谢淮序两边。
小舟看看二叔又看看三叔,天真问道:“哥哥那我坐哪儿?”
谢淮序看着他,慢条斯理道:“你是谢府的小少爷,你想坐哪就坐哪。”
小舟顿时底气十足:“我要坐我原来的位置!”
谢老二一听,面色一僵,立时堆起笑容,站了起来,老二媳妇也立刻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
小舟开心又得意地跑了过去,南宋牵着他坐稳位置。
谢淮序这才看向宝儿,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宝儿。
宝儿无措地心底发慌:“我,我......”
谢淮序又微微蹙眉,谢府之人都知道谢淮序厌恶叶氏母女,老二媳妇也在等着谢淮序动怒赶叶宝儿出去。
“还站着做什么?是要各位长辈等你入席用膳吗?”谢淮序凉声开口,却没听出任何不悦之意。
宝儿蓦地抬头,未曾完全抿去的眼泪,此时在眼中泛着晶莹的光,她本想告退来着。
一时所有人都惊诧了,老二媳妇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淮序,却在他冰冷的神色中,又发虚地低下头去。
“姐姐快来!”小舟朝宝儿招着手。
宝儿只能莲步轻移,不安在末位落座。
谢淮序又皱了眉:“平时你就坐在那儿?”
谢老二四人顿时心里一跳,脸色都紧绷起来。
宝儿摇了摇头,小手指了指:“平时我坐那儿。”
坐在宝儿位置上的谢老三眼中一紧。
“嗯。”谢淮序应了一声,平静无波,却叫那四人都感受到了压迫。
老三媳妇赶紧拉着谢老三挪了一个位置。
南宋走到宝儿身边,含笑道:“姑娘请。”
宝儿坐到谢淮序身边时,还有些不在状态,她从没有想过,谢淮序会为她出头,呆呆地看着碗里的虾仁粥,却不知她现在的脸也像是那虾仁一般,泛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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