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凡知谢淮安性格,他自幼在深宫长大,耳濡目染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加上他的母亲肖妃并不受宠,谢淮安其实从未在先皇立太子的考虑范围之内。先皇几个皇子之中不乏聪慧之辈。前太子爷谢晋纶有勇有谋,办事果断,却也狂妄不逊,野心勃勃。被立为太子后,他风头更盛,朝中大臣更是早早围着他转起来。“太子党”权利集团让先皇对交接东宫异常排斥,竟在弥留之际突然将谢淮安换做了太子。谢淮安战战兢兢坐上皇位,事事疑心再正常不过。多年相处下来,陆之凡早已习惯。
谢淮安走后,陆之凡站在二楼雅间窗口透气,却突然瞥见沈庸正在窈窕阁旁边的巷子口徘徊。
起先陆之凡以为沈庸要去铺子里找陆之瑶,便随手从桌上抄起几个铜板捏在手上,眯着眼盯了沈庸好一会儿,打算在他进门之时掷出铜板,将他拦下来。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沈庸似乎没有半点儿要进门的意思。他只靠在铺子的墙壁上,偶尔抬头对着陆之瑶的屋子发呆。
陆之凡半眯的眸子里划过一抹不忍,为陆之瑶,也为沈庸。两个月的结伴同行他怎会看不出陆之瑶和沈庸的感情,在陆之凡看来,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间理想双向奔赴啊!不过那又如何呢,陆家的家破人亡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活生生的三条命被沈氏像掸掉身上的蚂蚁一般,随便动动手便拂进了那条湍急的河里。
陆之凡轻叹了口气,思忖片刻,收起铜板推开雅间的门下了楼。他的系统已经很久没响警报了,心脏也再没痛过,看起来近来谢淮安心情不错,宣了陆之瑶择日进宫之后,还让人将乾华殿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
墙边的沈庸见到迎面而来的陆之凡,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却也没说话。
陆之凡抬头看了眼陆之瑶的窗口,见窗户开着,便压低了声音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庸一愣,随即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跟着陆之凡进了霁月楼那个雅间。
陆之凡也没着急说什么,进房后便净手,点火,煮水,郑重其事为沈庸备了茶。热气氤氲中,他面色忽晴忽暗,让人看不透。
“为何直接进宫去求圣上呢,如今这个结果你就不后悔?”陆之凡舀了一瓢热水倒进茶壶。清雅的茶香随着蒸腾的水汽顿时飘散在雅间内。
沈庸一哂,并未理会陆之凡的疑问:“先说良牧署那晚,你为何要救我?”
陆之凡没想到沈庸会突然提及于此,脸上一凝,一下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庸见他不语,继续自顾自道:“那日你若真是回家,又怎会带着伏弩。况且我让右里去查了,伏弩箭头上涂的是千方毒。这种毒物乃是宫中特制的毒药。圣上让你盯着我,总不会是让你保护我罢。无论如何,还是要谢你那晚的救命之恩。”
陆之凡心中百转千回。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是掌握主动权的那方,原来沈庸早已看穿,可他又为何……?
沈庸的目光在陆之凡脸上一寸寸巡视,将他内心的疑惑猜了个透,于是接着道:“鸡鸣山便是开始罢。我们遇到的那个山民也是你安排的?他在村口边跑边故意散落蘑菇,无非是怕左邻追不上。”
陆之凡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他递给沈庸一杯泡好的岩茶,心中极是复杂。
对沈氏,无论是从谢淮安的角度还是陆家那三条无辜的生命,他自是有恨的,可他也比任何人都知道沈庸对沈时澜的血海深仇。
陆之凡面无表情:“正是。不过你又是如何看出的?”
“那神医的茅屋如此崭新,房顶的稻草都未干透,定是新盖的。右里不可能骗我,唯一的答案便是你故意弄出来对付我的。还有,”沈庸轻啜了一口陆之凡泡的岩茶,“哪个山民会说出昧旦这样的词?!好茶,谢了。”
陆之凡向釜里加了瓢水,并未打断沈庸说话。
“我自是知道去见了圣上意味着什么。”沈庸将茶杯举到嘴边,却停下了,“意味着放弃我的阿瑶。”
沈庸说完捏紧了茶杯,随后将茶一饮而尽。
陆之凡端坐着想了良久,最终还是开了口:“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们的爹娘和大哥因乾河在良牧署的支流决了口,死了。”
沈庸被这个消息惊得心脏狠狠一疼。他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你也别忘了,沈时澜可是你的二叔,也是姓沈的。”
陆之凡的话再次将沈庸砸向了万丈深渊。
沈庸觉得呼吸困难。他闭上眼,拼命攥紧了拳头才压下双手的颤抖。半晌,他缓缓睁开双眼,定定看向陆之凡,道:“我再也不会见她了。”说完便跌跌撞撞走出了霁月楼。
对面窈窕阁二层开窗的那间房内,陆之瑶若有所思的盯着眼前的一方木匣,良久,叹了口气,从里面拿出三枚银锭揣进荷包。
她将荷包放在手里掂了几下,下定决心般抓紧荷包下了楼。
与柜台后的云娘打过招呼后,陆之瑶出了铺子直奔铁匠铺子。
且让那铁匠将后院的器材都拆掉罢,拆下的铁杆铁架铁台她也不要了,铁匠拉回去熔了还可以再利用。如此一来,与铁匠商量商量,三锭银子怎么也够了。
反正家里人不在了,留着这些钱也无甚意义。
“一堵墙”也不会再来了,留着后院那些东西也是徒增烦恼。这些日子每每开了窗,不小心看下去,都让她一眼暴躁,索性拆了眼不见为净。
那日云娘说她要出去买东西,去了两个时辰,回来时两手空空,只一个劲儿劝她想开些,什么男人心海底针,天涯何处无芳草干嘛偏在城里找,没男人一样活得精彩……她便知云娘定是去找过沈庸了,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罢了,她懒得去想沈庸到底为何如此,是始乱终弃还是被逼无奈都不重要,她自己问心无愧便够了。虽是千般万般舍不得,但感情之事确是强求不来。
铁匠叮叮当当将器材拆完,后院顿时清静不少,陆之瑶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空了一块地方。
她便将心思全放在了铺子上。推拿出师后,店里的服务多了舒筋活络、祛病强身等大保健等项目。因陆之瑶技艺精湛,手法到位,那些达到减重塑形效果的贵女们纷纷又掏了银两续费。
店里招聘技师的事却一直没有进展,云娘本想若月底前再没有人来,她便去找相识的牙人寻来一两个。
陆之瑶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来铺子应聘按摩技师的是石二竹。更没有想到的是,石二竹身后竟还跟了个怯生生的小男娃。
许久未见,石二竹面上虽看起来与半年前无二,可细看之下,她目光黯淡,眼底带着久经世事的沧桑。
陆之瑶看到她便又想起了陆之远,想来石二竹也是知道了大哥离世的消息,是以二人甫一见面,饶是谁也没开口说半个字,四目相对却都红了眼眶。
陆之瑶赶紧将石二竹让进铺子,问了近况才知,她和陆之远的订亲取消之后,便嫁给了城里那个当刽子手的鳏夫。
鳏夫其实待她还算不错,“杀人九十九,到时要收手”,就在鳏夫砍掉第九十九个人头,准备转行当屠夫时,出事了。他行刑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按说他干了这么多年,知道行规,可那晚喊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像石二竹,他便犯了大忌,回了头去看。鳏夫回家的当天夜里便一命呜呼了,给石二竹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子。同行的人来吊唁时都说他是被阴魂厉鬼拉去了阴间。
石二竹将那个唤作“哥奴”的小娃带回了鸡坊,不想石养户反应剧烈,皆因按这孩子的岁数,显然不会是石二竹亲生。结婚没几日,丈夫横死,还扯了个不是自己的娃回来,石养户自觉没脸见人,就将石二竹又赶回了城里,只每月偷偷让人送点微薄的银两度日。
前些日子给她送钱的丫鬟将云娘的窈窕阁招人的消息告诉了石二竹,她思来想去决定带着哥奴来寻一份糊口的营生。
面对石二竹的到来,陆之瑶和云娘当然欢迎,当即给石二竹和哥奴收拾了个房间出来,又拿来被褥铺盖,将二人好一番安顿。
哥奴年岁不大,却也知道谁对他好,加上小人儿聪明伶俐,又会看眼色,当日便在店里干起力所能及的活儿来。
陆之瑶本想让石二竹稍事歇息再告诉她店里的事务,可石二竹打趣说哥奴都拿了抹布在干活儿了,自己又怎能不如一个小孩子?
陆之瑶拗不过,便将自己习得的推拿技法逐一教给了石二竹。石二竹学得极认真,记不住的地方还用笔记下了,说是晚上睡觉之前再反复练习。
店里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又多了小孩子,自是比以前热闹许多。晚饭时候,几人边吃边聊,陆之瑶不知不觉便吃下了整碗饭。
云娘在一旁看了颇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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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米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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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暴雨以后回到京城,陆之瑶茶饭不思,日日吃饭跟小鸡啄米似的,啄不了几下就下了桌。眼下已是瘦得腮无二两肉,本就巴掌大的脸又小了两圈。
“瑶妹妹,咱们店里的项目可是除了塑形便是治疗失眠?”石二竹将云娘方才夹给自己的那块肉又夹到哥奴碗里,不解地问陆之瑶。
“嗯?不是呀!推拿的话,疏通经络、调理脏腑、行气活血的功效都有,不过手法和位置都不一样。我慢慢教给你。”陆之瑶见石二竹碗里空了,又忙着给她和哥奴夹菜,随口道,“为何这么问?”
石二竹点点头:“哦,因为瑶妹妹你下午教我的那些技法,你在讲解时都说是安神助眠的,我便以为咱们店里不做别的功效的推拿了。”
陆之瑶心里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似的一疼,拿筷子的手一抖,筷头上夹起的菜掉在了桌上,接着眼圈又红了。
石二竹见状立马慌了神,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哎呀都是我不好,我初来乍到也不会说个话,瑶妹妹你别怪我……”
一旁哥奴晶亮的眸子转了转,赶紧又从陆之瑶夹菜的盘子里给她重新加了菜放到碗里:“小姨姨给你吃盘里的。”自己则夹起陆之瑶掉在桌上的菜放回自己碗里,“我娘说不要浪费食物。”
陆之瑶狠狠咬住下唇,到底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从哥奴碗里夹回了那坨菜,又从盘里夹了干净的菜给哥奴,挤出一个笑容道:“小孩子不要吃掉到桌上的饭,小姨姨是大人,大人才可以吃,记得了吗?”
哥奴见陆之瑶笑了,才咧开嘴道:“嗯我记得了小姨姨。”
陆之瑶又转向石二竹:“二竹姐,不关你的事,是我突然想到了别的,无妨。赶快吃饭罢。”
窈窕阁的生意在石二竹来了之后起色不少,加上哥奴时常帮着干些杂事,陆之瑶和石二竹便可以专心为客人服务。生意特别好的时候,云娘在柜台那儿扒拉算盘珠子的笑声,二楼都听得真切。
这天晚饭过后,石二竹和哥奴收拾碗筷、擦桌子,陆之瑶打扫地面,云娘则照旧在柜台后核对当日的账单。
“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云娘合上账本,将算盘往前一推,招呼几人来到跟前。
云娘将哥奴拉到身前,一本正经对陆之瑶和石二竹道:“哥奴以后白天不能在店里打杂了,你们两个将他的活儿都承担了罢。”
哥奴闻言一脸震惊。他抬眼看向云娘,小手轻轻捏住云娘的袖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婶娘,可是哥奴做错了什么,哥奴以后一定改,您别不要我……”
石二竹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等哥奴说完,便也急急道:“小孩子不懂事,他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您告诉我,我定会好好教育……”
陆之瑶与云娘相处久了,心知她绝非此意,忙拉了石二竹的衣袖,示意她让云娘把话说完。
云娘牵起手哥奴的小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婶娘可舍不得不要你。不过你呀,这么大了,也该上学了,男娃子不读书可不成。”
到底还是小孩子,哥奴听说云娘不是要赶他走,擦擦眼睛,转脸就笑了起来:“上学?那上了学我是不是就可以认字、读书,然后参加科举了?”
云娘又笑:“好好念书的话,当然可以了。”
哥奴眼底都发着光,脆生生问:“那如果我考上了,是不是就可以做官,可以买一处大宅子,让你们都住进去?!”
陆之瑶走过去蹲在哥奴身前,拍拍他的胸脯:“有朝一日你做了官,定要做一个好官,万不可为了一己私利滥用职权。”
“我知道了小姨姨!”
石二竹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不停绞着手指,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云姨,我不知道我的月钱够不够哥奴的束脩,若是不够,店里没活的时候,我可否接一些女红的活计来做?我保证不会耽误店里的工作。”
云娘摆摆手:“行啦,你好好在店里干活便是了,哥奴的学费算你预支的,日后他做了大官要用俸禄还我的。”
石二竹听罢,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她忙不迭拉了哥奴一齐给做云娘跪下,二人还郑重磕了头。云娘吓得直呼受不起,和陆之瑶一道将二人拉了起来。
云娘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再说哥奴上学之事也耽误不得,她第二日便带着哥奴将铺子附近打听了个遍,终于找到一间肯收零基础娃娃的私塾。
私塾的学费是比公学贵了些,不过说来也巧,那私塾先生的夫人是店里的熟客,见过哥奴前前后后干活的乖巧样子,很是喜欢。在她的强烈推荐下,先生才点头收下了哥奴。
哥奴聪明好学,去了一次便记得了私塾和铺子的路,第二日上学放学就独自一人来去了。
这天哥奴放学回来,手上竟还提着一包油纸包裹的米花糖。问他哪儿来的,他答是因为自己在课堂上表现好先生给的。他自己没舍得吃,带回来给大伙儿吃。店里谁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云娘还夸奖哥奴懂事。
隔天哥奴又拎着米花糖回来了。这下陆之瑶觉出了不对劲,问了哥奴仍说是先生给的。
陆之瑶板起脸,轻捏着哥奴的下巴道:“走!我现在带你去问先生,看到底是不是他给的!”
哥奴胆子本来就小,被陆之瑶这么一吓,直接飙出了眼泪:“呜呜呜,小姨姨不要去,不是先生给的。”
“那是谁给你的?”陆之瑶歪着头盯住哥奴。
“是……是……”哥奴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不肯说。
石二竹听到这边的动静,火腾地就窜上来了,大步跨过来对哥奴厉声道:“小孩子不可以撒谎,到底怎么回事?!”
哥奴从没见过他娘发这么大火,抽抽嗒嗒道出了实情:“是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的一位大哥哥,他让我将糖带回来给你们,还说……呜呜呜……”
“嗯?说什么?”陆之瑶又冷起脸。
“还说,若是你们问起,便说是我们学校的先生看我表现得好给的奖励。”哥奴哭得稀里哗啦,“娘,小姨姨,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们别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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