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便觉得奇怪。
前些天回府,在府上又撞见了那差使,却是跟在沈潜身边,管沈潜叫“主子”。
他这才惊觉,父亲也好,姐姐也好,都是被这个首辅姐夫给骗了。
然而他才反应过来,脚下步子刚要调转往许明月院中去,便被人敲了闷棍晕过去了。
再醒来,便同生母姨娘一起,被看管在了这处偏僻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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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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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寒凉。
见沈潜缓缓朝院内走来,许明星不由后退了几步,捏着拳,终在石桌前停下。
“你别过来!”他壮着胆子大声道,“阿姊从前最心疼我,你,你若是动我分毫……”
他话还没编完,沈潜已然轻笑一声,道:“你们许家的家事,我听莫姨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娘子心疼你?我怎么听说,你们姐弟二人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许明星是单方面仰慕自家阿姊不错,然而碍于生母莫姨娘的关系,他从不敢将这份仰慕表露分毫。明面上,他与许明月确实是争夺家产的嫡女与庶子之关系。
他心中暗暗叫屈,面上也逐渐白下来。
沈潜没有心思与他多说,直接挑明了来意:“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本不能留。但如今有份差使,偏只有你去做最好。你若肯做,我便保你们母子二人无虞。”
许明星愣了愣,沉默片刻,问:“什么差使?”
沈潜道:“你不是看着那封信递到岳丈手中的么?既如此,明日我领你回府,你便将此事告诉娘子——告诉她,那封信,是傅凭临差人递来的。”
许明星听至一半,牙关便咬紧了。
小命要紧的畏怯与平日读来的圣贤书在脑中打起架来,最终叫他颤声开了口:“若我说不肯呢?”
沈潜笑了笑,一派光风霁月:“那我留你二人的性命,便无用了。”
许明星又颤了一会儿,心中又气又怕,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胆来。
他扬声道:“我阿姊喜欢的,是傅凭临那样端方温良的君子,你这样欺她瞒她,永远得不到她的真心。”
沈潜眼中笑意不减,只是眸色深了深。
他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许明星的话,不多时,嗤笑一声。
“傅凭临那样端方温良的君子?”
他看向许明星,眼神冷得仿佛能凝起冰来:“你口口声声称娘子作‘阿姊’,难道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三年前她将书肆生意打理得正好,馆院之中也为了她破格招收女子。可那样好的时日才过不久,她便只能藏在深闺,终日梳妆待嫁,你说这是谁的缘故?”
“君子。”他再度嗤笑一声,“你口中的君子难道不知道她心中所念的是什么?可他不还是仗着礼数的便宜,强逼她出嫁?三年千余个日夜,高兴的也只有你口中的君子罢了。”
许明星被他的话震在原地,一时不能反驳,好半晌,方怔楞道:“你,你又不是阿姊,你怎么知道?”
沈潜垂眸片刻。
近郊枯树之下,秦二姐的话仿佛犹在耳畔。
——“自团团出嫁,她与我们的往来便少了。傅家不许她抛头露面,也不许她与抛头露面的女子私交过密。说来也好笑,本是他们傅家的儿子求着团团下嫁,可婚事才成不久,他们就开始对团团挑三拣四了。”
“上一回我见团团,还是她往顺天府去的前一晚。她消瘦得我都不认识。最后要走时,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同我说,‘二姐,你往后要多来信告诉我书肆的事’。可我寄去的信许许多多,一封也没有回音。我猜想团团是一封也没有见着。”
“我说这些,不是怕你不爱团团,对团团不好。我瞧得清楚,你也好,傅凭临也好,你们待团团都是真心。但我希望你的真心与傅凭临的不同。如若不然,团团就太可怜了。”
沈潜从回忆中抽身。
他淡淡扫过许明星外厉内茬的神情,轻笑道:“纵使不说这些——可惜,如今傅凭临在娘子眼中,也早已不是君子了。”
“至于欺瞒。”他顿了顿,笑意渐敛,但语气却愈发坚定,“欺瞒一时,或许永远也换不得真心。但若我能欺瞒一世呢?”
晚风穿堂而入,簌簌扫落一片枯叶。
沈潜淡淡道:“自认君子,不齿我这样的小人,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受过求不得之苦罢了。”
“我偏不屑为君子。我偏要织一场通天的骗局。”
-
夜深,华盖的马车方才又回到许府。
车帘撩开,沈潜先下了车,许明星紧随其后。
才入沈府,便有小厮上来汇报:“有位名为梁淼的姑娘今日来了府上,夫人见过她之后迟迟没有入寝。”
沈潜眸光顿了顿:“娘子如今还未入寝?”
“没有。”
沈潜点头,手上的玉扳指转了几转,便示意许明星跟上自己,抬腿往府中走去。
月凉如水。
沈潜才入中庭,便见着了坐在石凳上的许明月。
着了一件不薄不厚的外衫,正抵着腮往庭中唯一一株梅树看。
他只看了一眼,便脱了身上的外袍往庭中去。
许明月抬眼之时,他堪堪将那袍子披在她身上。
“夜里露重,怎么穿得这么薄坐在外边?”他低声问,有几分责怪的意思,语气却一点也不重。
许明月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现吓着,一时没有开口说话。好半晌,方才缓缓道:“不会着凉。”
沈潜去捉了她的手,握了握:“冰一样。还说不会着凉。”
许明月蜷了蜷手指,想将手抽回来,但顿了顿,还是作罢。
她看向沈潜身后,语气自然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带着明星过来?”
沈潜也朝身后看了看,迟疑片刻,道:“是弟弟来寻我,说有件要事,不知该不该说。我听过了,觉得……应当告诉娘子。”
许明月点点头:“嗯,什么事?”
沈潜便示意许明星过来。
许明星走到了许明月跟前,对着面色温和娴静的姐姐,好半晌不能说话。
许久,许明月有些疑惑地出声:“明星?”
沈潜也面上含笑,实则朝他投来了杀意暗伏的一眼。
许明星这才闷声开口道:“我想告诉阿姊,父亲临终之前,其实收到了一封信。”
“哦?”许明月眨了眨眼,适时微微蹙起眉来。
许明星继续道:“那封信里头……是阿姊说要与傅凭临和离、同沈首辅在一起的自白。”
许明月点头,静静看着他:“这我知道,那封信,我看过。”
许明星对上她沉静的眼睛,有一瞬间,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他有些狼狈地避开阿姊的眼睛,继续罗织着谎言:“我,我那时正陪在父亲床边照料他。那封信,我见到,是傅凭临身旁的小厮送来的。”
凉风吹动窗扇。
好一会儿,许明星才忐忑地抬眼去看许明月。
她手指紧紧抓着桌沿,面色微微发白,只垂着眸,不说话。
一旁的沈潜这时开口:“娘子……此事也不尽可信,许是有人栽赃傅凭临也未可。”
许明月抿着唇,许久,方才道:“是……许是如此。”
但她用力得发白的指尖分明不是这样说。
沈潜看了一会儿,伸手要去松解她紧握桌沿的手。
然而指腹只触碰到冰凉的桌面——许明月避开了他。
她敛着眸子,声音很轻:“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
沈潜收回了手,低声应道:“好,娘子小心着凉。”
他带着许明星出了庭院,将人安置在偏院。
不多时,走至一处小径,他击了击掌。
暗处很快出现一个人影,垂首喊道:“主子。”
沈潜目光沉沉,落在暗卫身上:“今日娘子见了梁淼,她们都说了什么?一字一句,都说给我听。”
暗卫低头应是,开始学舌——
“梁姑娘,又见面了。”
“团团姐姐,你别觉着怪,我只是这几日难得见着美人,实在技痒,想为你作一幅画……”
“……”
-
次日清晨,许明月起身梳妆时,仍然不见清漪——她这些日子都是早出晚归,在习武一事上拿出了十足的架势。
沈潜昨晚也难得没有宿在她屋中。只在清晨进了一趟屋,知会她,今日他要往邻县去勘察地势,三餐都不在府上。
她在略显空寂的庭院中坐了一会儿,没有用早膳,便往侧夫人院中去了。
侧夫人仍然躲在屋里,院中仍然有不少家丁抬着木箱进进出出。只是自从上次把话敞开了说,许明月再来这院中,便没有侍女再来拦了。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屋,便见屋中除了桌椅床凳,已然不剩些什么。侧夫人坐在妆镜前,正无力地伸手轻触着镜中的自己。
直到许明月走到里间,侧夫人才堪堪回神,神情恍惚地朝她看过来。
那恍惚的神情很快变得尖锐而冷淡:“沈夫人,你又来做什么?”
许明月在侧夫人身前几步停下,开口道:“我来劝您,不要变卖许家的书肆,不要让父亲的心血功亏一篑。”
侧夫人先是为了她口中的那个“您”字一愣,反应过来后,便冷哼一声,就要反唇相讥。
许明月却抢她一步,先道:“您变卖家产,是因为害怕沈潜的报复吧?”
侧夫人眼睛睁得大了些,但很快别开视线,遮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许明月抿了抿唇,道:“我都知道了。我与沈潜的婚事,父亲始终没有同意。我们成婚所用的婚书,是后来经您同意,由莫姨娘代写的。”
“我还知道,自父亲拒绝了婚书的事之后,莫姨娘与弟弟就被沈潜软禁起来。您卖书肆,是怕许家受我的牵连,再任沈潜搓圆捏扁。”
她抬眼看向侧夫人,神色沉静:“母亲,不要让父亲的心血付诸东流。我发誓,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您担忧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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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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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县。
平日总有妇人浣洗衣衫的江边,此时被官兵围起。百姓们只能翘首远望,遥遥看见江边一行长衫的书生跟在县令身后,而县令又跟在两个人身后。
那两人,一个是青年人,披着极其华美的袍子,看着便非富即贵。
另一个却是个个头极其瘦小的少年郎,手指着那江,口中不停地说叨着些什么。
临江县令跟在两人背后,听那名为梁淼的小少年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心中暗暗嗤笑。
一个年不满二八的小少年,便敢对朝廷苦思几年不得解的南直隶水患大放厥词,真是可笑。
但他目光移到少年身旁的华袍青年身上,便又悠悠叹了口气。
心道,这少年就是可笑,也是得了沈首辅青睐的。他一个小小县令,哪配得上笑人家呢。
正想着,便见沈潜缓缓朝他招了招手。
县令忙走上前去:“沈首辅有何吩咐。”
沈潜淡淡看向他:“可都听清楚了?”
县令点头:“都听清楚了。”
虽说他觉得这少年说的法子都是信口胡诌来的,但也不敢不认真听、认真记。
沈潜随即一颔首:“那便吩咐下去,就按她说的做。”
县令一怔,迟疑了会儿未能应下。这小少年莫非是什么皇亲国戚?沈首辅是为着讨好人家?要不然怎么会如此随意地定下这样的要事?
然而他很快收到沈潜瞥来的一眼,其中寒意令他收起了所有心思,连忙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沈潜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县令脚步慌乱地离开了。跟在他身后的书生也一尽被带走了。
梁淼瞧着这一幕,口中“啧啧”了几声,道:“果然是‘一手遮天沈首辅’。不过,沈首辅就不怕我说的办法不管用?还是说,因为我说过的事应验了,沈首辅已经完全信任我了?”
沈潜淡淡看她一眼:“虽说怪异,但你说的办法,我此前也曾想过,只是其中有些关节还未想通——你这法子,确实比我想得高明,可用。”
梁淼心虚地笑了笑,惊于他的敏锐,没有做声。
“至于信任你。”沈潜继续道,“这话倒是提醒我,有件事,该要问一问你。”
梁淼眨了眨眼:“沈首辅请问。”
沈潜视线扫过她面上神情,许久,冷冷问道:“蜉蝣阁见面之后,当晚你又去了许府,以作画为名见了娘子。你同她说了什么?”
梁淼“哦”了一声,眼中浮起笑意:“沈首辅难道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团团姐姐身边,每时每刻都有暗卫跟着呢。”
沈潜并不遮掩,甚至连眼神都未躲闪:“按理是该知道。但作画的一个时辰里,你将门窗都闭上了。”
梁淼作出不解的模样:“暗卫不应当武艺高强,耳聪目明吗?怎么隔着门窗就听不见了?”
沈潜:“那该问你了。”
梁淼笑了笑,这才摆摆手:“好吧。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沈首辅。”
她偏过头,看向结着薄霜的江面:“我确实是去给团团姐姐作画的。沈首辅应当也查到了吧,我就是顺天府那个画京中美人册的‘妙笔马良’。”
“其实团团姐姐这幅画,早在一年前我便该画好的。但一年前团团姐姐在傅府上,傅老夫人不许我见她。后来……”
她揶揄地笑了笑:“后来团团姐姐嫁到沈府,沈首辅你也不许我见她。”
说到这,她收起笑意,回过头来,抬眼冷冷同沈潜对视。
“我只是看不惯。以前她在傅府上百般受制,现在嫁给你,以为自己自由了,其实还是百般受制。”
“沈首辅最好早点把这些监视监听的把戏收一收,否则,总有人看不下去,总有人能真正给她自由。”
沈潜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要管水患,还要管粮灾,要管我杀李乘风——如今又要来管我与娘子的家事。纵是神仙,管得也太宽了。”
梁淼愣了会儿,露齿一笑:“我虽不是神仙,却能真正实现你的愿望,叫团团姐姐放下傅凭临,真心与你在一起。”
沈潜只淡淡移开视线:“我不信神仙,自然也不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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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傅府。
小院屋檐挂起冰凌,傅凭临站在院下侯客时,便望着那冰凌出神。
不多时小厮迎了客来。
吏部的李尚书,工部的何侍郎,兵部的、大理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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