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月朝屋中看去,果然见清漪探着半个脑袋,有些心虚地在门框那儿偷瞧。见许明月朝她看过去,很快便溜了开来。
许明月回过头来,看向傅凭临,迟疑片刻。虽是不速之客,但毕竟夜色寒凉,其实该要将人引入屋中稍坐。
傅凭临瞧出她迟疑,苦笑道:“我不多打扰,只将话说完便走。”
许明月顿了顿,道:“你且说。”
傅凭临便道:“此前我便同你说过,沈潜教唆沿途官员,对登迎出手,叫他一家……”
“知晓此事之后,我便一直请托相熟的友人,在沿途帮忙打捞。前日得了消息,登迎的尸身虽没有下落,但捞出了他的衣裳。”
他又涩然笑了笑:“然而以沈潜手眼通天的本事,我又与他多有嫌隙,他定然不肯让我将那件衣裳取回。”
“我思来想去,只有来求你。明月,我们傅家欠你许多,来日我千方百计也会还你。只求你……至少让我能为登迎立一处衣冠冢。”
他别开眼,似乎不想让许明月瞧见眼眶微红的样子。
许明月垂了垂眼,她与傅登迎虽然没有什么叔嫂情分,但总归也是曾经认识过的活人。再想起傅二夫人当日跪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长舒了口气:“我该如何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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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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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借着月色将傅凭临送走后,许明月在池边秋千上坐了一会儿。
不多时院门作响,她没回头,只以为是清漪回来了。
直到听着一声细细的“夫人”,她才惊愕地回首,瞧见手上捧着一个瓷碗的元宝。
元宝见吓着了她,动作有些畏缩,小声道:“惊到夫人了,是元宝的错。”
许明月忙摇头,自秋千上起身,柔声问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元宝便将手上的瓷碗抬了一抬,道:“我刚刚遇见敬一哥哥扶父亲回房,听见他说夫人与父亲今日都喝了酒,就去厨房要了一晚醒酒汤。”
他迟疑了片刻,又将瓷碗收了收,道:“夫人好像没有醉……”
许明月闻言,笑着将瓷碗接了过来,道:“多谢你替我去要的汤,我虽没有喝酒,驱一驱寒也是好的。”
她喝了两口,又道:“小元宝,你就不要唤我‘夫人’了,听着怪别扭的。你若愿意的话,唤我许姨就好。”
元宝愣了愣,拘谨道:“要的。夫人是府上的女主人……”
许明月笑了笑:“很快不是了。”
元宝便一时顿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了。
许明月安抚他道:“我不肯让你唤‘娘亲’,便是因为这原因,不是因为你不好。”
元宝讷讷说了句什么,许明月没听清,问他。
他重复道:“那是因为父亲不好么?”
许明月一时怔愣,又有些想笑,解释道:“也不能这样说。只是……”
她想了想,道:“只是两个人要做夫妇,需得彼此相爱,还要共同经营。若是相爱得不够,或是经营得不好,最后就会分开。”
“这不是什么怪事,就像人喝醉了酒,该喝醒酒汤一样,是常事。”
元宝听了,神色仍有些懵懂,但也勉强笑了笑,没有再刨根问底。
许明月摸摸他的发顶,柔声道:“我虽不能做你的娘亲,但你父亲一定能为你找到更好的娘亲。”
元宝闻言,看了她一会儿,总算改了口,有些期待道:“那,许……许姐姐,我的新娘亲,会同你一样漂亮,一样温柔吗?”
他这口改得随意,倒乱了辈分。许明月也只好无奈笑笑:“嗯,我猜想,会比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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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许明月起得早。
梳洗完了,太阳才堪堪升上柳梢。
但她起来时,沈潜已经出门点卯。
她便也出了趟门,在书肆看了一天的店面。
掐着点,到晚上回府时,恰恰好撞上了沈潜。
他也正好从马车里头下来,神色冷漠地踩着小凳下了车,手上还拿着份什么东西在瞧。
下了车,抬眼扫过许明月时,神情才变了变。
挂起一抹笑来:“娘子,怎么这样凑巧?”
许明月本是在门口侯着他,便不客套,道:“是有些事想同你说。”
沈潜意识到了什么,笑意便渐渐收起来。
许明月别开视线:“进府说罢。”
他们在堂中坐下,许明月便抽出一页纸张来,放在桌上。
沈潜拈起纸张,口中缓缓念道:“和离书?”
他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许明月笑着,比他先开口:“要问为什么吗?”
她看着沈潜的眼睛,缓缓道:“还是不要问了,你我都清楚是为什么的,若摊开来说,这和离便太不体面了。”
沈潜拈着纸张的捻了几下,随后笑道:“是因为什么人么?元宝?傅凭临……梁淼?”
许明月摇头:“如果真要说是因为什么人,也只是因为你我。”
沈潜重复道:“因为你我?”
许明月舒了口气:“不要再与我做戏了,沈潜。”
她无奈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要再来问我?你昨晚也没有吃醉酒……”
她顿了顿,叹道:“就当是你吃醉酒了。那我今日再问你一次,若我要你坦诚相待,将所有事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
她一句一句说着,沈潜的面色也便渐渐转白。
待许明月说完,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若我什么都肯说,娘子便不会离开我么?”
许明月缓缓道:“那自然要看你瞒了我什么。”
沈潜面上笑意终于尽去。
他沉默许久,也取出一张纸来。
“近些日子,总觉得会有这样一天,于是便总备在身边,没想到真派上用处了。”他自嘲笑道。
纸张调转,许明月看清了上头的字,那是书肆店面的房契。
沈潜道:“若要和离,娘子便收下吧。”
他笑了笑,面色却很苍白:“最初盘下这间书肆,只是为了娘子。娘子若不收下,它也只有荒废的份了。”
许明月沉默片刻,将和离书递至沈潜面前:“此事再议,和离书需得先签了。”
沈潜笑着叹了口气,命人拿上笔墨来。
待到“沈潜”二字写在了和离书上,许明月方舒了口气。
沈潜垂了垂眸:“娘子难道还担忧我不肯放人?”
许明月顿了顿,道:“沈大人堂堂首辅,自然不至于与我一个小女子纠缠不清。”
沈潜笑了笑,不予置否。
许明月起身:“既如此,我也不便在留在沈府。还请沈大人再给我半个时辰收拾行装。”
沈潜却摇摇头,道:“娘子将桌上的地契一并带走吧,否则,我不会放娘子走的。”
许明月皱眉,她有些不明白,却也不欲再纠缠,取了桌上纸张便要走。
走出几步,忽然看向手中地契——手指捻了捻,却错开了两张。
底下那一张,竟是城西一座府邸的地契。
她脚步顿住,沉默片刻,最终只是回首,道:“这地契,只当是我同沈大人买的。往后许氏书肆自会再送银两到沈大人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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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流云院,许明月便叫上清漪,开始收拾行李。
清漪仍有些懵:“小姐,咱们这是又要去哪儿呀?”
许明月将和离书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总之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清漪愣了愣,一把抓住她手,就着和离书看了一会儿,眼眶竟慢慢红了。
她恨恨道:“小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沈大人这是做什么啊?”
许明月敲了敲她脑袋:“想些什么呢?这和离书是我写的。”
清漪瘪了瘪嘴,又道:“啊?那沈大人做了什么啊,小姐怎么要和离?”
许明月睨了她一眼:“话这样多,要么你留在沈府,我自己走?”
清漪忙收了话,也帮着开始收拾起来。
最后收出了三个大箱子,两个布包。
许明月打开几个箱子看了看,最后盖上了其中一个:“这个便留给沈潜。”
清漪好奇,也掀开那箱子看了一眼,而后便是一声惊呼:“小姐,这全是你辛辛苦苦搜罗来的古玩,怎么说丢就丢啊?”
许明月于是又将那两张地契给她看。
清漪倒是直白,看完便道:“那咱们搬去了别的房子,不还是一样住着沈大人的地方?”
许明月叹道:“是啊。所以咱们离开之后,可得好好打点书肆。否则欠沈潜的债不知要还到几时。”
清漪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嘟囔道:“小姐真奇怪。”
许明月无奈道:“我听见了,说说,哪里奇怪?”
清漪壮了壮胆,便又道:“那我可就直说咯。小姐不是同沈大人和离了吗?若是和离了,不应当划清关系么?现在这样,又开着从前的铺子,又住着沈大人买下的店面……我总觉着,很奇怪。”
许明月被她说得一愣,想了想,倏而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同沈潜和离了,就该老死不相往来?”
清漪很认真地点头。
许明月却摇头:“不对。”
她敲了敲清漪的脑袋:“照你这个说法,世上未能终成眷侣的有情人,最后都该老死不相往来了。”
清漪不解:“不该这样么?”
许明月笑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的。总之我不会这样想。”
她想了想,道:“和离和离,讲得便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与沈潜虽然不是同道人,但总归一同走过一道,而且这一道……且算是对我二人都有益吧。”
“这样的交情,做朋友都能到义结金兰的地步。虽然做不成夫妻,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他既然给我这两份地契,我便当他还看我作朋友,是想帮我一把。朋友的好意,我今日收了,来日再报偿给他便是。”
清漪听得若有所思,可忽然又是一阵不解:“可,可我觉着,姑爷……不是,沈大人他不是把小姐当作朋友啊。”
许明月笑了笑,倒有些狡黠的意思:“那与我何干。我只把它当作朋友的好意,总归来日是会还他的,也不会让他吃亏。”
她又拍了拍清漪的脑袋:“别想了,咱们该走了。我只是收两张地契都叫你觉得奇怪了,若是天黑之前没走成,今日还得在沈府过夜,不是会更叫你觉着不舒服?”
清漪晃了晃脑袋:“哎呀,也不是觉着不舒服了。我就是觉着,好像,若是小姐知道沈大人对小姐有意,却在与沈大人和离时还受了他的好,就有些奇怪……好像占了沈大人便宜似的。”
许明月自顾自地挑起了地上的两个布包,答道:“若我没有同沈潜和离,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想了?”
清漪挠挠头:“好像是哦……可那样的话,就好像,是拿小姐去换了这两张地契。”
许明月笑笑:“所以我才要将这一箱古玩留下。不过,只是这些东西,自然还还不完——可来日总会还完的。”
她顿了顿,道:“平日他在官场上扶持后辈,也不止花出去两张地契吧。今日只当他是扶持了我,许氏书肆后头能赚的银两还多呢。”
清漪闻言,也将方才的话抛之脑后,兴奋地设想起书肆日后如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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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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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逝,许明月搬出沈府后,一面继续经营着许氏书肆,一面休整新搬入的宅邸,很快便过去了月余。
与国子监的监生合作得顺畅,许氏书肆后来又刊印了几本新书。主角从宅院里头的闺秀到宅院外头的侠女,写得翻出花来。
大抵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帮着造势,这些书竟都畅销得紧,城中人手一本。
不过一月,京中风气便微有转变,时时可见街头有掀了面衣在街上走动的妇人与少女。
这样的势头之下,许氏书肆自然也成了城中风头最盛的书肆。
而新宅邸,一月来也被打理得妥当了。地方不大,但只许明月与清漪二人住,倒还很有余裕。
这日清晨,清漪才将院中洒扫一番,府中便来了客。
许明月梳洗罢了,到院中来瞧,便见是一月前在酒楼中会过面的庐陵书生。
那书生眼下是两团青黑,见了许明月,方才打起些精神。
“许娘子,许久未见!”
许明月请人在院中坐下,又差清漪去煮了茶来。
书生见院中没有旁的小厮婢女,迟疑片刻,低声问道:“许娘子,我们一行人自上月酒楼之后,便闷在客栈里埋头写稿,今日写成,才听闻许娘子……和离了?”
许明月斟茶的动作顿了顿,继而平静道:“确是如此。”
书生一拱手,面色微惭:“许娘子孤身一人经营书肆,我等八尺男儿,却倚仗许娘子……实在惭愧。”
许明月笑笑,只将茶水递过去:“只是早先说好的生意罢了,我出润笔费,诸位供稿,哪有什么倚仗不倚仗的。”
书生便也不好意思地笑笑,饮了口茶水,不说话了。
许明月等了片刻,笑问:“若只是书稿的事,阁下只去书肆送了稿子便可,寻至此处,应当还有话要说?”
书生闻言,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眉头微皱着,道:“其实今日来此,我还想替我等一行人同许娘子致一声歉。”
许明月听至此,倒是愣了愣。
书生道:“一月前,来寻许娘子之时,我等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与许娘子会面后不久,便有朝中的大人寻来,请我等作文稿声讨……声讨沈大人。”
许明月顿了顿,饮了一口茶水,便听那书生接着道:“我等猜测,许是此事,被沈大人知晓……叫沈大人与娘子之间生了嫌隙……”
许明月放下茶盏,笑了笑,打断了他的猜测:“并非如此。”
她想了想,只简单道:“和离是我二人的事,与你们无关。甚至今日若不是你找上门来,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桩事。”
书生闻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他神情松快下来,却没有看见许明月眼中笑意渐浅。
她站起身来,笑道:“但不巧我这间书肆,其中却有沈潜几分心血在,地契书费,都由他供了大半,他也算是半个背后掌柜。”
“阁下面上同我做生意,背后却捅我家掌柜的软刀子,未免太过不地道。故而,阁下的文稿我们许氏书肆不会收,还请另投别处吧。这些日子来的花费只当是给阁下的补偿。此处,阁下日后也不要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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