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这会面来得这样早——日头初升,他便被马车接到了沈府。
这沈潜昨日可才成婚啊。李尚书心中暗叹。也难怪他能走到首辅的位置。
但新婚第二日一早便抛下新妇,处理朝政……首辅夫人也是可怜。
李尚书心中正如此想着,忽然见沈潜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抬了抬手。
他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开着小差,说错了什么?
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报:“主子,流云院来人说,夫人醒了。”
李尚书听得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是什么需要汇报的重要事件。
这种小事也差人来汇报,这夫人未免有些粘人吧?
他想起自己近日听得的风言风语,这新夫人似乎是状元郎才下堂的旧妇,短短时日,就攀上首辅家的高枝……难道靠的便是这样粘人的手段?
他朝沈潜投去奇异的目光。
沈潜此时却无心顾他,正同小厮吩咐:“嘱厨房将吃食送去流云院。”
小厮退下了。
李尚书按捺住八卦的心,继续汇报。
沈潜垂眸沉吟,似在认真听取。
不多时,沈潜又移开了目光。这回他主动把小厮召了进来。
“吃食可送去了?”
“尚未。”
沈潜点头:“即如此,再备一份梅花糕送去。”
“是。”
小厮又退下了。
李尚书轻咳一声,继续汇报。这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沈潜的神情。
不久,见沈潜再度视线微移,他很识趣地自己便停了话。
这回是门外小厮主动来报。
“主子,吃食与糕点已吩咐下去。可流云院那边来报,夫人往书房来了。”
沈潜眼睛忽的一亮。
李尚书:“……”
他明白了,粘人的不是首辅夫人,是这首辅大人本人。
亏他方才还觉着首辅夫人可怜。如今想来,大约是被粘得受不住,忙不迭地将这首辅大人赶来办公了吧?
正想着,沈潜目光转向他。
李尚书一拱手:“此事大体便是如此。个中细节,下官来日再以奏章上报。”
沈潜满意点头:“李大人辛苦。”
李尚书松一口气,回家过节去咯。
-
许明月方行至书房,便见门内,沈潜正与一位着紫色圆领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走出来。
沈潜瞧见她,便停了话,朝她走来:“娘子。”
那中年男子也对她客气道:“沈夫人。”
走至身旁,沈潜伸手将她牵住,介绍道:“这是户部尚书李大人。”
许明月愣了愣,随即道:“李大人。”
那李尚书面上也一怔,看来也是没有想到沈潜会将二人相互介绍。
沈潜又道:“这是我家娘子。”
李尚书反应过来,道:“昨日与宴,未能见沈夫人容姿,下官心中便很是可惜。今日总算得见,沈夫人果然天姿国色,大人好福气。”
这明显是客气话,按说该答“哪里哪里”,沈潜却笑:“确是如此。”
许明月反牵住沈潜的手,轻握了握,意在提点他注意措辞。
沈潜倒目光无辜地朝她看来,似在问“娘子有何事”,仿佛是她礼数不周了。
许明月面色微红,松开手。
那头李尚书见了二人小动作,呵呵一笑,又奉上一段客气话:“沈大人与夫人如此恩爱,下官着实羡慕。”
沈潜这回没有点头,他笑了笑,送客:“今日冬至,李大人便早些回府去吧。”
送走李尚书走后,沈潜牵着许明月进了屋。
许明月看着自己被牵着的手,一时迟疑:“……明昭?”
“嗯?”沈潜回看她。
许明月抬了抬手:“李大人已走了。”
因而不必再装作新婚燕偶。
沈潜垂眸,片刻,松了手,笑:“一时忘了。”
许明月并不疑心,她的注意力转至书房的地图上。
沈潜见她好奇,解释道:“南直隶来报,今年几地粮食收成大减。”
许明月一愣:“南直隶?”
金陵便属南直隶。
沈潜安抚道:“娘子不必担心,此次来报,只是因为供往北直隶的粮食不足,南直隶粮仓仍是充足的。”
许明月安下心来,又问道:“可是因为天气寒凉?”
沈潜点头:“一半是如此。”
他将许明月引至地图前,讲解道:“南方多植水稻,若水汽充足,天气骤寒时倒不至于一尽毁败。但今年夏季大旱,南直隶多处水道都几近干涸。”
“水道干涸,今年种植水稻的人家便较往年少许多。秋冬天气骤寒,水汽不足之处,所植水稻又纷纷冻死,如此,便减了大半产量。”
许明月心中担忧:“这种情况,只一年还好。若连年如此,北直隶的百姓……”
沈潜看她皱着眉的模样,心中微动,低声道:“因此急报才至,我便召李大人商议了。娘子莫要忧心,沈某自当尽心处理此事。”
他这么说着,便察觉到许明月望向自己的目光柔软下来,似乎他承诺这么一句,便能叫她安心。
他眸色深了深,心下暗叹一声。
那便明日将李尚书再召来一次,尽快商议出对策来,好叫她真的安心。
许明月不知他心中思量,放下心来,忽然想到:“说来这些事都是朝中要务,怎么能说与我听?”
沈潜笑笑:“娘子与我算得半个同僚,自然能说。”
许明月也发笑,笑了会儿,想起正事来:“你说同僚,我便想起了,今日来找你,是有旁的正事。”
沈潜也收了笑:“娘子请说。”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说的兴女学一事?”
“自然记得。”
许明月措辞道:“我思索许久。前些天,又往书肆买了许多畅销的书目回来……顺天府对女子的拘束,似乎要严上不少?”
她这么说,是因为瞧过了那些书目,发现里头专写给女子看的话本子不多,其中又多数是以说教的语气讲一个故事,教女子如何三从四德的。
沈潜沉吟片刻:“确实如此。娘子是担心,兴办学堂,却无人入学?”
许明月应道:“正是。一地有一地的风俗,顺天府如此,与江南诸地便大有不同,恐怕不能直接兴办学堂。”
“若要让女子向学,先得一改女子多受拘束的风俗。我琢磨着,应先从书肆下手。”
她话音才落,便见沈潜点头:“如此,过午我便差人为娘子盘间书肆。”
许明月一愣,把紧接着要说的话都忘了,忙道:“我只是同你商讨,怎么好叫你破费。”
沈潜笑看她:“娘子何必客气,娘子忘了?这也是为圆我心中念想。”
许明月想起他说过的那女子的事,但仍有些迟疑。
沈潜观她眼色,又道:“不如这样,便当这书肆是夫妻店,娘子将书肆收益都分我一半?”
许明月没将“夫妻店”当真,思索片刻,点头:“既如此,便辛苦明昭。”
沈潜笑道:“为娘子办事,不辛苦。”
许明月瞧他片刻。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着自昨日婚礼过后,明昭说话的语气便怪怪的。
沈潜只含笑被她瞧着。
-
过午,沈潜吩咐了书肆的事,回到府中,在流云院的秋千边寻到了许明月。
许明月坐在秋千上,正瞧着眼前的小池子出神。
沈潜走近了,她才发觉。
她笑了笑,想从秋千上下来:“险些被你吓着。”
沈潜却扶住她的肩膀,推着秋千缓缓晃了起来:“娘子在想什么?”
许明月忽然被迫荡起秋千,低低惊呼了一声,但沈潜将她扶得稳,秋千晃得也缓慢,她很快镇定下来。
听得问句,下意识便答:“在想傅家的事。”
沈潜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他垂眸,不动声色道:“傅家?”
握着秋千绳索的手却愈来愈紧。
许明月轻叹一声:“是啊,今早同你说过书肆的事,回来便总想起傅家来。”
沈潜沉默片刻,停下手上动作。
秋千缓缓停下来。
许明月正奇怪,耳边便传来低低的一声:“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许明月忽然听得这么一句,愣了愣。回头便见沈潜垂着眼,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话中有歧义。
她忙起身解释:“不是想回傅家,只是想起,我还落了许多财物在傅家。”
沈潜闻言,抬眼看她:“财物?”
“是。”她数道,“珠宝首饰一箱,古书字画两箱。我走时气急,一件也没带上。如今宿在你府上,总不能白吃白住……”
沈潜忽然打断她:“你我是夫妻,怎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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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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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是夫妻,怎么不能?”
沈潜说完这一句,神色坦然地看向许明月。
许明月倒被说的一愣,她迟疑片刻,斟酌答道:“明昭,你可还记得,你我成婚,只是局势所迫。”
沈潜神色不改:“自然记得,然而纵只是名义上的娘子,只要一天未和离,娘子便一天是我娘子。”
分明是第一回 成婚的人,却比许明月见过的男子都要老道,情话信手拈来:“既是为娘子,算什么破费。若能一掷千金,驳得娘子一笑,我日日点卯上钟,才算值得。”
他说到这,眼中暗色才化开,眉眼间也和缓下来。
许明月听罢,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判断了。
她分明觉得沈潜对自己的态度有异,自那晚婚礼开始,便有些过分亲昵的意思。
然而沈潜这般坦然,倒叫她觉得,是自己太过在意,反而显得心虚。
她想了半晌,仍没想明白。
沈潜静静瞧着她苦恼的模样,眼中渐渐带上笑。
许久,终于好心开口:“娘子落了一箱字画在傅家?”
许明月从思绪中回神,答道:“嗯,不止字画,还有几卷古籍,都是从前辛苦搜罗来的。”
她轻叹一声:“当时为着争口气,将东西全丢下了。现在想来,我气的是傅家,金银珠宝、古书字画又有什么错。”
沈潜眼中含笑,先答:“娘子说得有理。”
随后又道:“既如此,便走吧。”
许明月没反应过来:“嗯?”
“去傅家,将没错的带回来,有错的敲打敲打。”他笑道,“为娘子争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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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月将手搭在沈潜掌心,自马车上走下,心中忽觉有些好笑。
分明是能请小厮走一趟的事,堂堂首辅,却为着“争口气”这样的理由,领着新娶的夫人,到她前夫家耍威风来了。
她目光先触及傅府的牌匾,随后扫到下头乌泱泱的一群人。
为首的是傅老夫人,其后紧随着傅登迎与其夫人,而后是傅家几位小姐。
嫁入傅家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一次将这些面容瞧遍。
许明月静静站在马车前,沈潜也便只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
许久,许明月堪堪回神,朝前走去。
浩浩的一声“恭迎首辅大人,首辅夫人”里,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今日之后,她真还能回到傅家,回到傅凭临身边吗?
她目光扫过傅老夫人紧握拄杖的手,扫过傅登迎身旁面色苍白的傅二夫人。
她还想回到傅家吗?
手心忽然被人轻捏了一下,她抬头,见沈潜面上神色漠然地扫视着眼前众人,口中却小声问她:“如何,可有争回气来?”
她心头忽然极快地,颤了一下。
傅老夫人引着二人入了府,领着傅登迎与几个家丁,随行着往西侧去。
他们在一扇狭小的院门前停下,门上一块缺了角的小小牌匾,上书蝇头小楷,“小院”。
许明月目光才掠过牌匾,便听身旁沈潜道:“果真是小院,也难为傅老夫人,在偌大的傅府里,辟出这样小的一扇门。”
一旁傅老夫人咳了几声,似乎想说些什么。
沈潜却已牵着许明月,推开院门,施施然走了进去。
院子地方虽小,但因院内东西少,空荡一片,看着却不逼仄。
角落植着一株梅树,下有一张小桌,两条木凳。
沈潜目光扫过这一处布置,顿了顿。
许明月没有察觉。她一眼扫过空荡的小院,发觉自己心中意外的平静。
她侧过头,对沈潜道:“这院子许多日不曾洒扫,明昭在外头等我吧。”
沈潜正打算开口,就被许明月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他沉默片刻,松开一直紧握着许明月的手。
许明月忽然朝院门外看去,道:“傅二夫人。”
只见门外墙边,傅登迎的夫人探着头朝里瞧。
听见许明月喊她,傅二夫人有些惊愕,但迟疑片刻,仍几步上前。
许明月道:“傅二夫人性子精细,可否随我一道进屋收拾?”
傅二夫人应了一声,紧着心,随她一道进屋。
外头傅老夫人不知同沈潜说了什么,二人走出院去。
院外无人,许明月看向傅二夫人:“有什么话,二夫人请说吧。”
许明月与这位二夫人,前后脚进的傅府,说来是妯娌关系,该是比较亲近的。
但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头,她笃定自家丈夫对许明月有意,自此便开始在傅老夫人面前上眼药,拉拢傅家其他人排挤许明月。
这样的事,做的隐晦却又恶心人。因而对她,许明月一向是一分注意都不给的。
然而方才从傅府门口到小院的这一路,这位二夫人都紧紧盯着她,一双眼睛红得像要当场落泪给她看,她想不注意都不行。
许明月静静地看着傅二夫人,等她开口。
傅二夫人对上许明月的视线,眼眶倏然又红了。她一咬牙,忽然便朝许明月跪了下去。
许明月隐隐料到她这动作,在她跪下去之前,便伸手拽住了她。
“你这是做什么?”许明月皱眉问道。
傅二夫人还一股劲挣扎着往地上扑,一面扑一面道:“明月嫂嫂,你不必拦我!我知道自己从前总爱惹是生非,你心里一定不痛快!”
许明月的手臂被她扯得生疼,额角渐渐冒出些冷汗来。
“你起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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