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长公主眉头舒展开,过去拍了拍李暮的背,想说些安慰的话,又听见丫鬟来报,说外头来了人,便只撂下一句“别怕”大步朝外走去。
李暮在屋里守着,等林晏安和林栖梧拿药回来,刘嬷嬷煎药,俩孩子去耳房接替顾池盯着男人,并掐着时间把男人弄醒,一左一右挟持似的把他架来给林却拔针。
等针拔完,男人又取了一次林却的血,长公主也从外面回来,等他取血把脉一通观察完,问:“如何?”
男人一脸的一言难尽:“他这六年,到底是怎么折腾自己的?”
昭明长公主冷着脸:“你若不跑,就不会有这六年的折腾。”
拔针前顾池同李暮说了,这个男人就是他们找了很久的无渡。
无渡有心避重就轻:“我要不跑,早就葬身火海了。”
满屋子愣是没一个人接他的话,他只好尴尬地替自己又辩解了几句:“当年确实是贫僧不对,听信旁人的蒙骗,对林施主有了偏见,后来贫僧也看清了,想回京给林施主解毒的,这不是……”
无渡比划了两下,最终还是叹息着念了句阿弥陀佛,保证会想办法给林却医治,不过——
“林施主定是用了祁大夫的续命法,那法子最伤根本,越到后头看着身体越康健的时候,越代表着命已经到了头,便是我,也无法保证他以后的寿数和常人一样。”
祁大夫,就是怀淑长公主府上那位曾经把林却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大夫,林却吐血后又被顾池接了来,还在他们府上住着。
这六年林却毒发过几次,最后一次实在没办法才找了祁大夫,会有什么后果他们都知道,只求能让林却多活几年。
祁大夫出手后,林却果然不再需要日日喝汤药,也不像先前各种病症缠身,除了头疼也没别的毛病,甚至都能自己提刀杀人,所以他们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况且要不是续了命,林却也熬不到无渡被抓回来。
昭明长公主直截了当地问:“能活多久?”
无渡:“这贫僧如何能保证,替他解毒已经不容易了……”
看昭明长公主脸色实在不好,无渡又勉强说道:“最多五年……要不就七年,诶!贫僧一定想办法,叫林施主多活几年!”
昭明长公主不是很能接受这个回答,但无论如何,先解了毒再说吧。
只要把毒去干净,没准运气好,能再活上十来二十年。
无渡束着满头青丝,一口一个贫僧,也不觉得别扭,还问:“那沙岭寨……”
昭明长公主:“手上有人命的土匪,按律当斩。”
“没人命没人命,就算杀也是杀的其他土匪,算为民除害。我家娘子最和善了,向来只取钱财,不夺人命,劫来的钱也都分了不少给附近的百姓,不然也不会叫那些村子都愿意替她通风报信。”顿时又不自称贫僧了。
昭明长公主凉凉道:“和善的沙岭寨血娘子?”
无渡干笑几声,知道这话听着离谱,但也都是事实,不然他就是再怕死,也不会在一个土匪寨子里被关这么多年,又是寨子里唯一的大夫,又是被抢来的压寨夫人,还平白多了一对年岁不小的儿女。
怪道师父说他是儿女双全的面相呢。
昭明长公主也没想到自己去归德府剿匪,能从其中一个山寨里头把无渡剿出来。
那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走出了明台寺,又听李暮说了无渡可能还俗的话,不然也不会把血娘子那会医术又只能带孩子的软弱丈夫跟无渡联系到一起,抱着“万一呢”的侥幸心理派副将先绕去探查,结果真找到了无渡,又费尽功夫把沙岭寨拿下,将无渡给绑了回来。
这次带出去的大部队还在归德府善后——毕竟这一趟剿了不止一个寨子,她带无渡先赶回来,另外沙岭寨的人包括那血娘子和她的两个孩子则在押送路上。
押送不比单人轻骑,怎么也得行上半个多月才能到。
无渡留在王府继续给林却解毒,林晏安思虑周全,怕沙岭寨的人出什么意外影响无渡,跟长公主要了令牌和人,又跟无渡拿了能让血娘子认出来的信物,去接押送上京的队伍。
也是这一趟,林晏安凭借他那可以让义安教江南分舵舵主都把他当亲儿子的本领,说服了血娘子,让她带着儿女住进了燕王府,林栖梧因此又多了个教九节铜鞭和流星锤的女师傅。
沙岭寨能打的都进了长公主麾下,不肯入军队或者入不了的,昭明长公主也进行了妥善的安置,总算让无渡能安下心来,给林却治疗。
年节在没什么年味的忙碌中过去了。
林却这次昏睡的时间最长,跨过年来,又到了正月,九九消寒图自林却那一笔后再没添过,眨眼功夫就到了最后一天惊蛰。
林却失了约,不过李暮收起那副图时心情还算不错,打算明年由她给林却画一副,让林却感受一下现代儿童简笔画的魅力。
这么想着,李暮又把画展开看了眼,照着林却画的图简单构思了一下,觉得应该不会很难。
午后阳光正好,李暮刚写完的字就摊开放在桌上,经过穿越至今一年多的练习,她一个只会用硬笔的现代人终于能写出像样的毛笔字,也隐约摸到了方法,不再是盲目的描红临帖。
一边书架上的书也比最初多了大半,这还是她最近在看的,另外许多都放到了西稍间的书房里。
她直直站在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下,身姿挺拔,个头是和穿越前一样的一米六八,因为成婚焦虑瘦下去的肉在婚后补了回来,结果林却病倒那阵又瘦了一些,好在有坚持锻炼,就算瘦了也不会显得弱不禁风。
说来李暮也不算矮,偏偏昭明长公主比她还高,驸马如何不晓得,反正林却顾池兄弟俩都不是矮个子,除开还未长大的林栖梧和林晏安,她居然是家里最矮的那个。
林却醒来看到的就是李暮收画的样子,右手拇指上的松石绿釉指机随着动作敲在檀香木的画轴上,很快就把画卷了起来。
她一边系带子,一边找地方放画,来回看了一下,视线扫过床上的林却没留意,又猛地拉了回来,呆愣几息,露出了在林却眼中比午后阳光还要温暖璀璨的笑脸——
“画收早了。”
看来还能最后再加一笔。
第二十七章
“这日子没法过了!”
草长莺飞的二月, 林栖梧带着满肚子的火气,从李暮的书房里出来。
起因也简单,不过是林栖梧被皇后邀进宫赴宴赏杏花, 小姑娘嫌没意思又知道不能不去, 而且去一次还能名正言顺地翘掉一天课, 索性拉上李云溪一起。
她们俩一个擅文一个懂武, 就是放在十五六岁的贵女堆里也是毫不逊色,皇后把她们夸了又夸,最后图穷匕见想借这个机会把林栖梧指婚给自己的儿子, 好在俩姑娘都机敏, 你一言我一语,愣是把话岔了过去。
这不一从宫里回来,林栖梧就来和林却告状了,林却让林栖梧放心, 这事他会处理,皇后必不敢再打她的主意, 李云溪那边也会叫人护着。
事情到这就算完了, 偏林栖梧说起宫里好玩的事儿就停不住,李暮又是个很好的听众, 基本不会——也不擅长打断别人说话, 让林栖梧说了许久。
坐在一旁的林却垂着眸转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指机, 等了又等, 见妹妹实在不知趣,就问了她一句:“明日要交的功课做完了吗?”
林栖梧一蹦三尺高:“我今天进宫了!”
林却微笑着,即便过去了许多天, 长时间昏迷留下的痕迹还是没能从他身上彻底消去,笑起来的样子多了几分虚弱, 说出来的话倒是格外无情残忍:“现在不是回来了?”
林栖梧这才撂下那句“日子没法过了”的话,跑出了李暮的书房。
林栖梧离开后,李暮收拾了一下桌子,看今天不是很冷,外头太阳又好,问林却:“要起来走走吗?”
林却答了声“好”,李暮便过去给他当拐杖,让他揽着她的肩膀,从书房到外头,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
林却睡了太久,虽然期间有人给他按摩手脚,可刚醒来那会儿还是下不了床,就算下来了,也要顾池扶着才能勉强走上几步,到现在不用力气大的顾池,李暮扶他也行。
再过几天,应该就能自己走了。
李暮想着,对林却日渐好转的状态充满了期待。
她认真看着路,林却认真看着她。
身体的不适让林却的心情一直维持在一个低迷的状态,所以这几天他很黏李暮,看李暮因他日渐好转而高兴的模样,他的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
累了在丫鬟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李暮也坐着歇了歇,仰头看着头顶蔚蓝的天,说了句:“真漂亮。”
在现代——特别是空气污染严重的城市——可不常看到这么漂亮的天空。
说完嘴边递来一块金缕酥,是纤云端来的,林却用帕子擦过手,拿了一块给李暮。
李暮下意识用手去接,被林却躲了躲才反应过来,停顿几秒后接受了投喂。
她把那块酥从林却手中咬了过来,自己用手接着继续吃,虽然耳朵泛红发烫,但只要她不看林却,假装这很正常,气氛就不算暧昧。
嗯,对,就是这样,李暮自欺欺人地想着,完全不管自己心跳得有多快,也不管林却捏她耳朵时笑得多快乐。
过一会儿他们回屋,又到了无渡来给林却诊脉的时间。
林却跟无渡的关系很难评价,林却能好好说话后,对着无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我没出家,你反倒还俗了?”
直往人痛处踩。
无渡很想扭头就走,谁爱治谁治,奈何人亲弟弟就在背后站着,冷静下来一想也就忍了。
后来林却弄清楚了无渡这些年的遭遇,还拿来讲给李暮当笑话听。
当年锦衣卫还不在林却手中,林却也不像现在这般长目飞耳,对整个京城了若指掌,自然不知道顾池去请无渡来救林却前,与顾池交好且正好在京中短住的伊王世子得知消息,提前去找了无渡。
无渡因此了解到林却为了夺权有多不择手段,算计害死了多少人。
伊王世子所言都是站在林却弟弟的好友角度来讲,听着还挺公正客观,而且那些话都是有迹可循的实话,加上林却面相实在不好,无渡说什么都不肯救林却,故意拖到先帝驾崩,趁着大火从宫里逃了出来。
怕被林却找到,无渡还傻乎乎去洛阳找伊王世子,伊王世子收留了他,把他偷偷藏起来,结果没两年伊王府被林却端了,家仆带伊王世子出逃,无渡跟着一块跑了出来。
也是在逃出王府后,无渡察觉到了不对劲。
伊王被杀,当地百姓居然是高兴的,并不觉得燕王杀了自己的舅舅有什么不对,而出声谴责燕王,说燕王疯了杀害血亲该天打雷劈的,也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高门显贵和皇室宗亲。
从这里开始,无渡总算学会了对伊王世子留心眼,逐渐发现伊王世子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心地善良。
至少百姓在他眼里不算人,不是可以施舍善良的对象。
虽然伊王世子坏,不代表林却一定好。
但至少在国库空虚,昭明长公主守着辽东需要军饷的时候,林却没有顺着大臣的意思加重百姓的赋税,而是将刀对准了把王府建得跟皇宫一样富丽堂皇的藩王。
后来伊王世子想让无渡回京,假借治疗毒杀燕王,无渡拒绝后察觉到伊王世子想杀自己,好彻底断了燕王解毒的可能,于是他又跑了。
他被伊王世子一路追杀,多亏遇到沙岭寨的血娘子看他面容俊秀又识字懂医,适合给她俩孩子当后爹,就把他抢回了寨子,而他也顺势续发还俗,从此隐姓埋名,不然怕是早就死在伊王世子手里。
可惜活命的代价是失去自由,血娘子半点不信他的鬼话,又知道义安教要杀的和尚就是他,愣是把人放寨子里关了几年,直到寨子被围剿,昭明长公主把他装进麻袋带回京城。
这六年,无渡过得也挺充实的,李暮想。
无渡替林却诊完脉又问了几句,然后转向李暮。
林却醒来后就提出让无渡给李暮也看看,主要是那睡不着的毛病,虽然他已经习惯了,但李暮显然还是希望自己能安安稳稳睡个踏实觉的。
对无渡而言,多个病人也不是什么麻烦事,麻烦的是这病他治不了。
无渡叹着气:“这都换了三张安神的方子了,要不算了吧,本来就是心病,用药怎么能治得好。”
至于什么心病,无渡问过,李暮装聋装傻,就是不乐意说。
林却也在夜间只有他们俩的时候问过李暮一回,李暮表情很不好,整个人都蔫蔫的,林却便也承诺,不会逼迫她说。
李暮点头赞同无渡,算了吧算了吧,换了三张方子都没什么效果,她压力也很大。
林却见状:“既然没办法,那就算了。”
李暮又努力替自己争取了一下:“能换回原来的方子吗?”
后面换的药都太苦了,酸枣仁安神汤有回甘,好喝很多。
无渡麻溜地让李暮换回了原来的方子,高兴自己终于逃出这场折磨,一时口快来了句:“夫妻俩都不是长寿的面相,折腾这个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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