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下来,谢启暄口干舌燥,嗓子哑得几乎都说不出话,但每晚回府之后,他一定要趴在床上将慕容琅大骂一通:
“慕容琅,你真以为你是皇上不成?”
“慕容琅,你自个儿选妃,为何要把我搭进去?”
“慕容琅,我又不是你的贴身奴才,她们都来问我是做什么?”
“慕容琅,你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那些世家小姐,我宁可嫁给苏墨,也不嫁你!”
“慕容琅,此事过后,你必须在鸿运楼连摆三日宴席,不,五日,答谢我为你受的这些罪!”
……
苏墨每每听着谢启暄的一通乱骂,真是觉得既好笑又解气!等到他累得骂不动了,他就用谢启暄之前说他的话全封不动地回敬上一句:“诶,谢兄,你似乎对慕容琅有很大意见?他又没得罪你。”
第14章 诡异脉案
这日午后,禁城太医院院判顾惜衡前来谢府,拜见谢鸿。下人将他带至谢鸿的书房,奉茶后就退了出去。
顾惜衡进门后,向谢鸿毕恭毕敬地跪地顿首。谢鸿见他身着一件石青色杭绸直裰,并非官服,便知应是为私事而来,随即道:“惜衡不必多礼。如今我已不在太医院任职,你不必守着宫里的规矩。在我这里随意些便好。”随后示意他在自己的下手落座。
顾惜衡起身谢过,在一旁坐下。
“不知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谢鸿问道。
顾惜衡踌躇了片刻,道:“学生近日得了一份脉案,反复研析终不得要领。故而今日带来,想请老师指教一二。”
谢鸿闻言,捋着山羊胡笑道:“哦?究竟是什么样的脉案还能难倒惜衡你?为师倒是有些好奇了。如今你已是太医院的院判,擢升院使只待时日,让你都为难的脉案恐怕并不多见。”
顾惜衡听了谢鸿的夸赞却未有喜色,反而直言道:“不瞒老师,这份脉案来自宫里。”
谢鸿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他正颜厉色,语气威重:“惜衡,你应该清楚,宫里贵人们的脉案是不可以私自夹带出宫的!”顾惜衡早已料到谢鸿会有这样的反映,虽面色讪讪,但却十分淡定。
谢鸿见他没有认错的意思,心里便有些怒意,又道:“今日你悄悄将脉案带出,欲将皇室私隐透露于外人,这就是不忠,而你还要拿给为师过目,这就是不义。你可知道,如若此事被人发现,不止你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就连为师一家也会被牵扯进去!”此话已是十分严重了。
顾惜衡见状,连忙起身跪在谢鸿面前,拱手道:“请老师息怒,学生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顾惜衡的坚持反而让谢鸿有了一些犹豫。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学生一向为人沉稳,克己复礼,在行医治学上十分严谨,又喜钻研,虽有些执拗,但医术精湛,曾为太医院解了好几次危急,因此只用了几年就做到了院判的位子。夹带脉案出宫的后果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知道还如此做,这背后一定另有蹊跷。
想到此处,他起身将顾惜衡扶起,无奈地叹道:“为师刚才是急了些,还请惜衡你勿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在朝为官,当谨言慎行,万事小心为上,方能得始终啊。”
“老师都是为了学生着想,惜衡十分感激。”顾惜衡道,他正思索着如何说服谢鸿。只见谢鸿示意他一旁坐下,随后话锋一转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不妨说说,这脉案究竟有什么问题?”
顾惜衡本以为谢鸿不欲再讨论脉案之事,却没想到竟有了转机,心中一喜,便道:“学生将这位贵人近几年的脉案誊抄了下来,请老师过目。”说罢,双手恭敬呈上。
谢鸿接过脉案,不由一惊,没想到顾惜衡说的并不只是一份脉案,而是一叠脉案。若不是事关重大,他绝不敢如此铤而走险。谢鸿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着,起初面色如常,然而越看眉头越紧。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看到最后一页,他的手突然僵在了那里。
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这……这是……”谢鸿看着顾惜衡,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顾惜衡数月前被钦定为皇上的御用太医。因此,即使不说,谢鸿也知道这些脉案是谁的。二人既然都心知肚明,反而没有必要戳破。
顾惜衡看到了谢鸿眼中的惊异之色,似乎早已知道他会有此反映。“是的。”他平静地道。
“老师且听学生细细道来。”顾惜衡说:“这位贵人虽已年迈,但此前身体一直康泰。然而一年多前,在他得过一次风寒之后,身子就开始时好时坏。此前太医每每诊脉,均认为是气血亏虚,故用药以养气补血为主。但就在上月,我为这位贵人请脉时,隐约辨出一缕不同寻常的脉息。只是这缕脉息飘忽不定,待学生再次请脉时,竟又消失了。”
“为此,学生翻阅了这位贵人近几年的脉案。果不其然,在太医院的记档中,这缕脉息时有时无。由于此前为他诊病的太医并不固定,且他也并未出现任何病症,故而竟被忽略了。直到近来,贵人的气血两亏之症在服药后,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有加重之势,学生才开始怀疑。”顾惜衡徐徐说道。
谢鸿默默听着顾惜衡的讲述,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松。只听顾惜衡又道:“学生大胆推测,恐怕气血亏虚只是表象,真正的病症应是中毒。”
“中毒!”谢鸿像是被面前的学生说中了什么一样,心中漏跳了一拍。
顾惜衡点点头,“是。历朝历代的医书中,对于中毒之状在脉像上的表现多有记载。或如雀啄壮枝,忽快忽慢,或如屋漏,缓缓而来,却滴答不止。然而,此毒显然不是。”
他顿了顿,见谢鸿没有打断之意,便接着道:“学生认为,这种毒初时如一粒种子进入体内,柔嫩娇弱,无声无息,以宿主的精血阳气所养。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通过吸食血气,渐渐积蓄起一定的内力。因仍幼小不壮,在脉象中就会时有时无,不能持久,形同鬼魅,病患则表现为气血不足。”
“可学生担忧的是,假以时日,待其成材如树,它的根茎叶脉将延伸至四肢百骸,那时毒性便会渗出,而宿主的精血也已被吸食殆尽。到时任是神仙,也无回天之力。”说到此处,顾惜衡一脸忧色:“学生从未见过如此阴损之毒,更无能参透个中解法。因兹事体大,故而冒险誊抄脉案,请恩师赐教。”
谢鸿低着头,眉头深锁,面色沉郁好似寒潭。他想到了另一份脉案,其脉象与这位贵人的极为相似,只是那份脉案的主人,如今已离世。由于他见过完整的病发经过,因此知道顾惜衡的推测十分准确。此毒极为吊诡,起初无法察觉,但到成势时,已无药可医。一想到那位病患痛苦的死状,他便不寒而栗。
谢鸿沉默了许久,随后对顾惜衡道:“惜衡,你说的为师都已知晓。这些脉案就先放在我这里,我还要再细细斟酌。”他想了想,又道:“此毒虽一时半刻无法可解,但我这里有一个方子,你可先拿去一试。”
说罢,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个药方,交给顾惜衡。顾惜衡接过,仔细揣摩了片刻,随即明了,道:“老师的方子果然绝妙。此方的药性效仿人之精血,但比精血更补,可让毒种由食用精血改为食药。其中又有一味洋金花,可对毒种起到麻醉作用,抑制其生长。病患服用后,既可护精养元,又可暂保性命无虞。”
谢鸿颔首,但愁云未消:“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此毒的破解之法。”
顾惜衡又道:“此毒不仅来源不明,它究竟是如何进入贵人体内的,也不得而知。甚是棘手。现下司礼监掌印太监周德忠深得贵人宠信,依老师看,学生是否可将此事告知于他?让他加以留意。”
谢鸿摇摇头,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欲顾惜衡深陷其中,便道:“你只是一名御医,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至于旁的事,不要过问。”
顾惜衡其实也明白,此事如果深挖下去,恐怕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太医可以担当得起的,便道:“学生省得,深谢老师提醒。”
他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谢鸿再次叮嘱:“此事关乎大周国祚,你万万不可对旁人提起。”
“是,学生谨记老师教诲。”顾惜衡拱手道。
……
入夜,谢鸿的书房烛火仍然亮着。
他将两份脉案从暗格中取出,两相对照,果然如出一辙。只是另一份脉案的毒性更强,发病更快。这份脉案的主人正是慕容狄!
谢鸿为顾惜衡写的方子,乃是他为慕容狄医治时所用的药方。不过,如他所说,此方不能根除毒种,只能拖延一些时日。
在谢鸿几十年的行医生涯中,见过的毒不下百种,然而此毒之诡异在中原并不常见,应是来自蛮夷。如今,鞑靼屡次犯境,已在大周边关燃起多场战事,他揣度此毒极有可能来自鞑靼。
异族之毒现身皇都,如幽灵般深藏于皇帝和朝廷重臣的脉息中……下毒之人恐怕并非常人,背后一定藏着巨大的阴谋。想到此处,谢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只觉乌云压顶,安稳了两百余年的大周山雨欲来……
第15章 在下苏墨
今日是去慕容府赏荷的日子。
一大早,苏墨起身洗漱完毕,用了早膳,正在紫檀雕花壁柜前拣选着今日要穿的衣裳。他现在的身份,既不是谢启暄的小厮,又不是谢府里的正经主子,属实有些尴尬,因此分寸要拿捏谨慎。平日里,他随谢启暄出入各府看诊,衣着只要质洁素净就好,不宜奢华繁复。但今日慕容府上权贵云集,自己若仍如往常,恐失了礼仪,丢了谢家脸面。
他正想着该做如何装扮才好。这时,小丫鬟茯苓进来,见他犹豫之状,心下已猜到了几分。她快歩走到苏墨身边,指着一件天青色绣兰草纹素锦衣袍,伶俐地说道:“我瞧着公子今日穿这件最好。”
苏墨见这件衣服颜色清淡,面料华贵,既不会抢了谢启暄的风头,又不致太过简素,很是恰当。他随即拿出来换上,又将一根银带系于腰间,转着身让茯苓参详。
茯苓只见苏墨肤白细糯,眉若春山,星眸皓齿,唇似点绛,墨黑的头发用镶金玉冠束起,露出一段修长的雪色脖颈。整个人在一袭青色衣袍的衬托下,显得极为清丽雅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都要俊美。
“好看,公子真好看!”茯苓拍着手说道。随后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从箱笼内取出一个锦盒,拿出里面的一枚香囊,系于苏墨腰上,乖巧地道:“奴婢前几日给公子做了一个香囊,里面装着艾叶、兰草、薄荷、茯苓等几味药草,公子戴在身上,可驱蚊虫,还能提神醒脑。”
苏墨将见这枚香囊是用云山蓝色的织锦缎做成,上面绣着花草纹样,下面坠着一根同色的穗子,穗子顶端还串着一颗珍珠,十分小巧精致。
“奴婢之所以在香囊里面放了茯苓,是因为奴婢的名字就叫茯苓。以后公子每次闻到茯苓的香气,都能想起这是奴婢为公子做的。”茯苓笑着对苏墨说道。
“小丫头果然机灵,真是有劳你了。”苏墨很是喜欢。
茯苓随后又递给苏墨一柄折扇:“公子再拿上这个,既去暑热,又显得风雅。”苏墨接过,“啪”的一声展开,姿态潇洒风流,把小丫鬟都看呆了。
“贤弟,你……”谢启暄的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给两人吓了一跳。原来他二人竟顾着选衣试衣,连谢启暄带着八角进来都没听见。
谢启暄刚要抱怨怎么自己在院子里叫了几声都无人回应,但当瞧见苏墨这一身,他立刻就愣住了,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八角也是一呆,随即偷偷看向谢启暄那五味杂陈的脸。七少爷今天穿了一件明绿色如意云纹织金锦衣袍,看上去也是仪表堂堂,但和面前这位一比,竟是略逊了几分。
他在心里小声嘀咕:“当初嫌我生得不好,带出去不能给七少爷你提气,才选了面前这位苏公子。苏公子平日里不喜打扮也就罢了,没想到今日认真穿戴起来,不仅比过了七少爷,就连玉京城的那些富贵公子我看也没几个能超过他的。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到这,他有点幸灾乐祸,嘴角一咧,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谢启暄瞪大眼睛看着苏墨,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绕着苏墨转了个圈,语气里带有明显的酸意:“我说贤弟,真没想到你平日里竟是深藏不露啊!我瞧着,论姿容,这玉京城里,慕容琅排第一,你都能排第三了。”
“第三?”苏墨收起扇子,不解地问道:“那第二是谁啊?”
“那当然是你谢兄我啊!”谢启暄直了直身子,摆出一副“这么明显你都没看出来吗”的样子。茯苓和八角闻言,对视了片刻,只觉无语。
苏墨一向对谢启暄这股子不知打哪里来的自信很是佩服,但当下又不想和他在言语上争出个高低,就随声附和道:“那是自然。谢兄风度翩翩,贤弟自愧不如。”一句话哄得谢启暄很是开心。
两人不再耽搁,出了府门,坐上马车,便向慕容府而去。
慕容府内的“栖月碧荷”是玉京十二景之一,栖月湖最美的光景莫过于此时。只见汤汤碧水,粼粼微波,朵朵荷花含笑伫立,犹如红粉佳人娇羞欲语,片片荷叶连接成壁,碧玉凝珠,盈盈欲滴,真应了隋代杜公瞻“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的诗句。
因慕容狄大人过世不久,今日慕容府内的各处装饰以素净淡雅为主,并不奢华。慕容夫人命人将席面设于栖月湖畔,分作两处,一处位于饮绿榭,作为各府夫人们赏荷小聚之所,另一处位于凝翠榭,供小辈们在内嬉笑玩乐。
两处水榭均临湖而架,部分坐于岸上,部分伸入湖中。水榭四周有栏杆、鹅颈靠椅,供人坐憩凭依。两榭相隔不远,慕容夫人命丫鬟们将落地窗扇全部敞开,如此一来,既空透畅达,又可看到对面榭内的情形。
谢启暄和苏墨到时,凝翠榭内已有三位姑娘,旁边跟着各自的丫鬟。二人走进一看,原来是定北侯戚大人家的三小姐戚芷澜,忠敬伯府孟大人家的五小姐孟敬慈和工部侍郎林大人的六妹林惟意。
戚芷澜梳了一个垂挂髻,头插一只镂空石榴花赤金步摇,上身着粉米色撒花烟罗衫,下穿夕岚色娟纱金丝绣莲花长裙,楚楚动人。孟敬慈薄施粉黛,秀眉如柳,流云似的乌发以一只和田玉嵌五色碧玺石簪子挽起。一身藤紫色蝶戏水仙裙衫,将她的身姿凸显得玲珑有致,仪态婀娜。林惟意则以一件春辰色琵琶衿上裳,配一条翠微色荷叶暗纹细丝褶缎裙,皓腕上带了一对翡翠镯子,秀丽娇俏。
不一会儿,翰林院学士郑大人的二妹妹和礼部右侍郎史大人的堂妹也带着丫鬟到了,皆是打扮得和美柔婉。因顾及慕容府仍在孝期,众人都没有选择明丽鲜艳的颜色,然而这样的清淡秀雅反而更显佳人清纯。
谢启暄是个顽皮性子,见慕容琅还未到,自己又和这几位小姐甚是熟络,便带着苏墨主动上前见礼。几人见到谢启暄倒是没什么,可当目光落到苏墨身上时,皆不由一怔。
虽说这位少年往日陪谢启暄上门看诊时,她们都是见过的,不过就是一位极为清秀的小公子,话不多,并不惹人注意,但他今天这身打扮,着实给这份清秀中添了一抹明珠般的华彩,熠熠生辉,竟令人移不开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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