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宝儿咬了咬唇,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他这般坦荡将她撇下,难不成还要问个子丑寅卯吗?
陆宝儿见谢君陵衣摆飘飘,快要逃出她的视线,忍不住唤了一声:“谢君陵……”她叫得生疏,以前都是玩笑一样,喊他夫君的。
“不唤我夫君么?”谢君陵从不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她瞎喊,他会呵斥她胡闹。这次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主动提起了。
陆宝儿抿唇,闭着眼睛,咬牙切齿:“你为什么要杀我?既然要杀我,又为何救我?”
谢君陵愣了半晌,指节突然攥紧,“你觉得,是我要杀你?”
“只有我给你写过信,说半个月后抵达京都,从哪条路上来,什么样的车式也都说得一清二楚……除了你,没有旁人知道。何况,你现在当官了,风光无限,我这样的非但给不了你助力,还会拖累你,所以……”
她也很想说不是他,可除了他,还能有谁?就算是寻仇,不寻他的麻烦,非得找上陆宝儿吗?
“所以什么?”谢君陵很少有调高声音的时候,他一直是温而稳的翩翩公子模样,甚至是比她大这么多,从未和她一个“孩子”置过气。
可这次,看他的眼中阴鸷,怕是戳到痛处了,陆宝儿没敢继续往下说。
会惹怒他么?或者这厮会因心思被戳穿而恼羞成怒?
谢君陵只是气,气他养她一年多,旁的没学会,戏本子的风流野史倒是看得多。他是怜惜她的,当时她还年幼,小小的个子,正到他的腰间,几年没见,竟这么大了,变成了姑娘家。
她是他的小夫人,他在外准备会试,博取功名,就为了给她更好的日子,可她却从未信过他。
顿了顿,他道:“你给我听清楚,我若是想杀你,还轮得到你在这别府中养伤?我雇人寻了你足足三日,才在密林深处找到你。如果我想你死,在外头捡到你的时候,早杀了你了,现下会留下把柄?你怀疑谁都不能怀疑我,我是你夫君。”
说到最后一句,他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许是今日话说得够多了,让他有些无措。竟会在一个小丫头面前失态,可笑至极。
陆宝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当下就哑巴了,所以是她闹了这样一出,冤枉了谢君陵?那除了他,还有谁?
她神色复杂,也不知该如何去想。此时嘴快,倒将另外一项疑惑问出了口:“既然夫君并不嫌我,又为何要让我待在这样偏僻的宅院里,掩人耳目呢?”
谢君陵睥她一眼,不知是气还是讥讽:“大夫说,你身上多处是伤,没折了脖子都是命大,最好半个月内不要挪动。我纵然想接你回府,也得看看你身子骨能不能吃得消?”
竟是如此吗?陆宝儿愣了一秒,脸涨得通红。她觉得丢脸,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解释。
她嘴上说得不在意,可心里分明就耿耿于怀。还特地说出来,让谢君陵看了笑话。
陆宝儿小声讨好谢君陵:“夫君……”
谢君陵折回来,淡淡道:“谢某这等穷凶极恶之徒倒担不上你这句夫君。”
“……”完了,他可是真的生气了。
第4章
陆宝儿养好伤回谢府的时候已经是快要过年关了,今年的冬天冷到蹊跷,盖了好几日的厚雪就是不消融的。
官道上出了好几次达官贵人的马车打滑之事,还惊扰过外出游玩趁着除夕返回京都的郡主,这可是皇后的宝贝孙女,是太子的嫡长女,哪能出半点差池?后来便有皇家的人特地去清道,以免天子触怒。
所以说,犯事还得犯个大些的,要不是宗室女受损,谁又知道这一出厚雪覆没的犄角旮旯之地呢?
是以,陆宝儿回来的时候,官路上的雪已经被铲完了。山风凛冽,吹来还带点海盐的味道,幸亏陆宝儿戴了卧兔儿暖额,束额戴在头上,一圈白毛似兔子蹲伏,显出她青涩的眉目来,不至于遮蔽视线,也不至于冻着。
陆宝儿奇怪地问一侧低眉顺目的嬷嬷:“为何地上要撒盐?闻到这味道,倒是稀罕。”
“回夫人的话,这是为了让雪融得快。地上不积雪了,不会惊扰到马匹,路也走得顺畅些。”老嬷嬷毕恭毕敬地回陆宝儿,她穿一身宝蓝色加绒比甲,手腕上还戴着水头滋润的玉镯,瞧着就不似一般的奴仆。
这老嬷嬷原先在府里是陈山管事的老妻,过得格外体面。之前被谢君陵派来别院照顾这乡下妻陆宝儿,她心里还有怨气,觉得是主子瞧不上她,所以将她撵给下堂的糟糠妻当差,让她看着打点。
可谢君陵几乎每日都来别院里照看陆宝儿,此举消了老嬷嬷许多难以抑制的古怪心思。瞧他那热络样子,可见也不是完全不将陆宝儿记挂在心上。
老嬷嬷个是人精,瞧出了门道,对待陆宝儿愈发殷勤了。她和管事能在御赐的宅院里站住脚,那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光凭这份瞧人的眼力见儿便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
谢君陵明明是寒门子弟出身,在府中的行事做派却如官家子弟一般谨慎,谁瞧不出来他绝非池中物,好好伺候好主子,那必然是有前途的。
老嬷嬷瞥一眼吃过糕点,有些昏昏欲睡的陆宝儿。心里念叨,别说谢君陵现在是做戏,还是真心疼爱乡下妻,总之陆宝儿暂时是受宠的。
老嬷嬷想着陆宝儿这些日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像极了自己那个幺女,又觉得可惜,若是她日后被谢君陵给丢下了,小小年纪倒也可怜。
到了谢府门前,老嬷嬷搀着陆宝儿下轿。谢君陵还在上朝,未曾归府。他指点了管事的,给陆宝儿讲府中的事。
当主家太太要做的事可多了,陆宝儿认完一帮人,又一帮人,有些昏昏欲睡。
她体力不济,老嬷嬷给其他人打了个眼色,让他们退下了。
老嬷嬷问:“夫人,可要我去喊人给您打些水来?”
“有劳嬷嬷了。”陆宝儿刚养好伤,是真心困了。
她单手撑着头,露出一段皓白如雪的手腕来,屋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并不觉着冷。
硕大的洗澡桶就设在那一架苏绣屏风后头,有小丫鬟轻手轻脚提着水进屋,将那热水蓄满。
打前边进来的是个叫柳香的丫鬟,她认了老嬷嬷为干娘,平日里做束额纳鞋底儿的献殷勤,哄得老嬷嬷眉开眼笑,自然就有了好差事。
和她一间屋子里睡的柳红便有些瞧不上了,说她手脚不及自己勤快,脑筋也没自己灵通,无非是会些奉承手段,这才步步高升。
柳红和她不对头又不敢说,毕竟老嬷嬷一个眼风瞟过来,她腿都是虚的,直打摆子。
直到这宅院赐给了年轻有为的状元郎谢君陵,那时谢君陵骑马游街,戴着花冠,不似身后的探花榜眼郎君那般眉开眼笑,他一直是矜贵自持,瞧着稳重却也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虏获了无数女郎芳心。
柳红也远远瞧过一眼,只想着这样的大人物,不知该配个什么样的绝世佳人。
哪知,谢君陵是有婚配的,还将乡下妻子接回了府中。这般有情有义的男人,凭什么被陆宝儿遇上了呢?
若是陆宝儿是贵家嫡女,她或许半点心思都不敢起,可陆宝儿是乡下女,比她这种京都平民出身的人家都不如,她又凭什么敬着陆宝儿呢?
且看着吧,没过多久,谢君陵就得休了她!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哪家官老爷会留着呢?
柳红跟着柳香进屋子,被柳香瞪了一眼,小声呵斥:“谁让你跟进来的?你没旁的差事做吗?”
柳红实在是想看看陆宝儿的模样,从怀中掏出一根银簪子,谄媚地递给柳香:“好姐姐,我就来见见夫人长什么样。”
柳香闻言,冷笑一声,张口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下等的奴婢,夫人是你想见就见的?还不快些走,别耽误我的差事!”
被柳香这样急赤白脸的骂了一顿,柳红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她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犟嘴:“你不过是攀了嬷嬷的高枝,这才爬上去了!哟,怎么刚上了位就摆起主子家的谱,扯夫人大旗,对我唱戏?不过是个乡下泥腿子出身的,也值当你这般护着!小心跟错了人,到时候想换个主子孝敬都没门!”
她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明里暗里讽刺陆宝儿这夫人的位置会坐不稳,不过是个穷出身,早晚被谢君陵喜新厌旧抛下堂去。
哪知,这话没惊扰到熟睡的陆宝儿,反倒让谢君陵听到了。
今日下朝早,他听闻陆宝儿回府,踏入房间之前,先在门口将袖子上的雪扫一扫,免得寒气冲撞了陆宝儿,让她这般身子骨弱的姑娘再受了寒。
哪知他的时运不好,恰巧听了两个小丫鬟的壁脚。
当家夫人还在主屋内,小丫鬟们就敢逾矩说三道四,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他颇有些薄怒,进了门,淡淡扫了一眼一侧倒水的两个小丫鬟。
谢君陵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何时有过这般冷峻的面容?
两个小丫鬟早被吓破了胆子,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第5章
陆宝儿悠悠然醒转,见谢君陵过来了,喜笑颜开凑过去:“夫君,你回来了?”
谢君陵的脸色微霁,他点了点头,却没和陆宝儿说话,反倒是不依不饶盯着跪下的柳红,说:“既然你心高志远,那我谢府倒是留不得你了。去和管事里领了工钱,趁早离开吧。”
柳红哪知道谢君陵这般看重乡下妻,顿时吓了一跳。
她是惹了主子生气才送出的府,哪家人还敢要她当差?而且她的卖身契还在管事那里,别看谢君陵这样一句话是请她出府,内里意思是全凭管事做主,将她发卖了!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柳红大胆窥了一眼陆宝儿,见她粉雕玉琢的模样,竟长得这般稚嫩。女儿家自然是心肠柔软,求不得谢君陵,还求不得这样好拿捏的小丫头吗?
柳红心生一计,挪了两下膝盖,跪到了陆宝儿跟前哭丧:“夫人救救奴婢!奴婢打小儿在府中长大,哪能就这样离开,恳请夫人留奴婢继续在这里当差,日后定然恪守本分,绝不逾矩!”
陆宝儿又不是个蠢的,闻言笑眯眯点头,道:“原是个在府中长大的。”
柳红听她说话温柔,急忙附和:“是是!”
陆宝儿似个笑面虎一般,饶有兴致地打量柳红:“自小耳濡目染府中规矩,竟然到大了还学成这般模样。可见是烂泥扶不上墙,既然如此……”
“夫人……”柳红愣了一会儿,她没想到陆宝儿通身气派竟没半点乡野粗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京都长大的官家小姐。
听她这不疾不徐的话音,柳红一颗心便吊到了嗓子眼里,张嘴讷讷半天,也讲不出什么话来。
随后,陆宝儿轻描淡写讲了下一句:“那便听夫君的,将她发卖了吧!”
柳红原本想哭天喊地一顿,却被人捂住了嘴拖了出去。柳香呼吸一窒,没料到夫人小小年纪,看似还未及䈂,却有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
谢君陵尚且还留有三分客气,只说是请出谢府,旁的由赵管事拿捏。可陆宝儿这句话,掐住了柳红的死穴,她直接歪曲谢君陵的话,给柳红定下了死期!这算是杀鸡骇猴吗?还是扯了谢君陵当盾牌,狐假虎威?好像都不是。
可不论怎么说,这陆宝儿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子,更不是什么糟糠妻。往后嫌弃她出身的奴仆,想要轻慢夫人的,可得好生掂量掂量了。
陆宝儿见柳红被拖了下去,脸色半点不变。她从袖子中拿出个荷包,里头是谢君陵给她打的银裸子,让陆宝儿给下人打赏用的。她将荷包塞到了柳香手中,说:“你做事还算机敏,这个赏你。”
柳香急忙磕头:“谢夫人赏赐。”
等她提着水桶出寝房时,汗都湿了整片小衣。夫人看起来年纪小,原是个心有城府的,这招恩威并施用得妙极。柳香得赶紧和老嬷嬷报信,日后都聪明些,别寻了夫人的晦气。
然而在陆宝儿这里,她还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觉得谢君陵不会害她,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要赶人啊要打赏的,听他来,准儿没错。
第6章
今夜又落了一遭雪,雪絮松软似糖霜,堆积在窗棂上,映着暖黄色的烛光,倒有几分温馨的意味。院里原本种着一盆名贵的山茶花,开花时如覆瓦,层层叠叠,极为好看。
只因腊月隆冬,管事的便让人将其挪回了暖房,陆宝儿并未瞧到。是以,她的院内只有些脆嫩的竹子与树。
这样一派绿色让谢君陵有些不喜,他想着来年春天,定要让人种些富贵的花草,供陆宝儿赏玩。
刚发落完一个婢女,谢君陵怕自个儿的雷霆手段让陆宝儿受了惊,他不是那等擅长哄人的性子,左思右想半天,硬邦邦讲出一句:“你住得还好吗?”
陆宝儿闻言,灿然一笑:“有夫君在,我觉得还挺好的。”
这是陆宝儿初次住这样大的宅院,说不怕也是假的。
她不懂京都规矩,怕闹笑话,总觉得宅院里有人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可陆宝儿应对事情的方式也很粗暴简单,她明白谢君陵就是这宅院的主子,她是主子夫人,那么仅仅居于谢君陵一人之下。
和她说什么规矩呢?哪个奴才敢和主子谈论规矩?所以她只要仰仗谢君陵,那么在自家宅院里横行霸道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这招数霸道虽霸道,可胜在实用。谢君陵也瞧出些门道来,对她的草莽手段感到无奈,又极其庆幸,至少有他在她身后,给陆宝儿扯大旗狐假虎威,等闲的肮脏事都能应付。
夜渐渐深了,陆宝儿有些困倦,她想脱外衣上榻,可谢君陵迟迟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在乡下老宅的时候,谢君陵总是掌灯的时候离去,留她一人在屋里休憩。那时老宅不大,拢共就三两间空房,谢君陵也只能睡她隔壁。怎的如今这般大的官家宅院,还分不出一间空房给谢君陵吗?
陆宝儿有一些不解,开口问:“夫君明日不上翰林院吗?”
老嬷嬷同她讲过,说谢君陵如今是做的官家差事,每日卯时上翰林院办事。五更天便要启程,幸亏谢君陵的宅子是御赐的,离皇宫近,否则天将亮不亮便得醒来赶路,人都累垮了。
陆宝儿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贤妻品性的,于是催促谢君陵,温声软语:“夫君该去睡了吧?”
谢君陵在主屋看书看了好一会儿,实际上他也看不进去什么字。这里都是姑娘家的香粉味,陆宝儿又是个重香料的,整间主屋都是叫人心猿意马的香粉窟。
他留在这里不肯走,只是单纯拖延时间,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拧了拧眉心,道:“为夫今夜留在这里。”
闻言,陆宝儿脸上烧红,整个人都似被火烧得沸腾了。她张了张樱桃小嘴,结结巴巴地问:“夫君……在这里睡吗?”
谢君陵见她忸怩的样子,心觉好笑,不大自然地点了点头。
陆宝儿咬住下唇,一双雾濛濛的眼睛瞧向谢君陵,眼底带着娇俏的情绪,看得谢君陵都不太坦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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