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冷笑道:“清楚?那你想想为何我会清楚。”
明月夫人怔然看向一旁缓步走来的李无忧,其实她早已知道答案:“我知道……他是你放在我身边锁着我的人……我的一切你都一清二楚。”
“既然你知道他背叛了你,为何你还要在临死前回这里见他!”
“我的事无需跟一个外人解释。”明月夫人高傲说道,“杀了我。”
中年男子眸现寒光,那冰冷的眼神似乎能将她的身体刺穿。他拔了身边护卫的剑扔在李无忧的脚下,说道:“杀了她。”
李无忧微愣,明月夫人也愣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明明知道……你却要他亲手杀我?”
中年男子的声音已然平复:“是,我知道,所以我要他亲手杀了你。他染指你,既是对我的背叛,也是背叛他当初的誓言。”
明月夫人厉声道:“你毁了他过往十一年!如今还要毁了他的余生!若不是你用李家所犯的大错威胁他,他怎会甘愿待在一个女人的身边!你没有勇气见我,却让别的男人与我日夜相对,你觉得我们是圣人,多年相伴也能犹如陌生人?你真是太高估身为一个人的感情了。”
她对这个男人过往只是恨,如今是恨与厌恶。
甚至想到当年与他点滴相恋的往事都觉恶心!
“别气了。”李无忧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拍她的头。
明月夫人立刻安静下来,如此娴静的模样却让那男人更加嫉妒,难以接受。
李无忧看向对方,说道:“你一直在等的就是今日,对么?当初李家战场失守,丢失城池,你找到我,说只要我愿意隐姓埋名为你做事,你便救下李家。我随之照做,留在明月夫人身边十一年。而你成了李家的恩人,他们感激你,为你效命,护大羽国土。而我,即将奔赴战场时,你拦下了我,让销声匿迹的我背负骂名。你当初忌惮李家彻底翻身,功高盖主,又想收回己用,于是演了这样一段戏码,对吧?”
明月夫人愣神,她说道:“你从未与我说过这些事。”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不但是她吃惊,李非白也吃了一惊。
当年小叔离开的真相竟是这样不堪?
那那个中年男子……李非白瞬间明白了――正是当今圣上秦肃!
秦肃冷声说道:“我不愿再听你多说一句。今日你拿剑,你可以活;你不拿剑,你就只能死。”
他最后说道:“选吧。”
第50章 李家七郎
剑身再锋利,也比不得人心更能伤人。
李无忧看着掷在他脚下的剑,迟迟没有动手。他冷静地看着当年逼他离开李家,夺去他本该戎马一生的人,是恨,也是不恨。
恨他断他对功名的念想,不恨他与明月相知十年。
只是身为曾经挚友,他心中是说不尽的痛苦。
十年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好友如今已满目沧桑,眼底的疲倦让冷厉的秦肃也有一瞬的后悔――若当初留用他,那至今还未收回的大羽国土是否已在他麾下收回?
可也仅仅是那一刹的后悔,便庆幸没有留他在身边,否则他恐怕日夜难眠。
“看来你不会杀她。”秦肃说道,“李无忧,当初我弃用你,便是因你太过仁慈。十年了你仍是如此,太令我失望了。”
明月夫人轻笑:“为何到了今日你还要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她弯身拾起地上宝剑,宝剑锋利,应能立刻断发,“你不累么?秦肃。”
秦肃看着她,说道:“即便你认错,我也不会原谅你。”
“你是非要逼着他杀了我,才能让你泄愤么?”
李无忧压下她手中的剑:“刀剑无眼,太危险了。”他对秦肃说道,“我不会杀她。”
秦肃笑了笑,看着明月,是对蝼蚁的蔑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回来。”
“回?你都不知,我见到你觉得有多恶心。”明月夫人笑笑,“我当初应该再狠心一点,将那些毒药全都灌入百官口中的,可是我太想看看朝廷混乱,看他们背叛你时你暴躁如雷的模样了。”
“你以为我会一直忍到让你动手的时候?”秦肃说道,“我说过,你做的事我都知道,因为他背叛了你。”
“那你猜,我会不会恨他?”明月夫人笑着,忽然猛地抬手,剑身划过脖子,瞬间见血,像大颗大颗的血葡萄溅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她低声道,“与他,我无悔――”
李无忧愣神,伸手接住身体往地上瘫软的人。
他抱着她,是错愕,是痛苦,是满腔炸开的怒火。
明月夫人轻抚他的脸,眼里都是话,可她已说不出来。直到她看见这坚毅隐忍的男人眼已变得赤红,她便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他懂她,也爱她。
这十一年来,他是她的枷锁,可她何尝不是他的枷锁。
两个可怜的人互相牵扯着,必须要一起走,才能好好地走一条路。
可惜他们都太懦弱了,没有彻底离开这里,脱离那人的掌控。
她怔然看他,满腹遗憾。
多想告诉他她逃离的决定。
想做他的新娘子,想抱个孩儿来滚那铺满莲子百合的大红床铺,想问贺喜的人吃的开不开心,想听他们夸新娘子很美。
多好啊。
可是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了。
怀中人已无气息,李无忧没有嘶吼,也没有嚎哭。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抱着他的明月,她逐渐变得如月光那样清冷,也逐渐抹灭了他觉得她还能活过来的期望。
她死了。
秦肃冷声:“你终究还是没有杀她。”
他染指了他的女人,也背叛了他。
“天下都是你的,你何必这样为难她。”李无忧抬头看他,双目已是赤红,那是压制的愤怒,“我与你结为好友,满心想要如何辅佐你。你做皇子时与五皇子的才略不分上下,可我觉得你更适合做君王。”
“哦?为何?”
“因为你比他的心更坚韧,也更残忍。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将这种残忍用在我的身上。”李无忧缓缓将明月夫人放下,拾起那仍沾着她血的剑,那血红得更加刺眼了。
十余侍卫见他拿剑,立刻护在秦肃面前。
秦肃淡声道:“退下,你们拦不住他。”末了又道,“也不必拦他。”
侍卫迟疑片刻,蒋公公眼神示意,众人这才敢退下。
迷雾长廊中的李非白凝神静气听了许久,此刻听见李无忧拿剑的声音,他不由往前走去。
姜辛夷立刻抓住他的袖子,以十分沉冷的眼神对他轻轻摇头。
李非白深知自己出去唯有两个结果。
一是救走了小叔但李家将遭牵连;二是若不想牵连家族,那就是有弑君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后果都是难以承受的。
他忽然就明白了,对同样是李家人的小叔来说,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也是小叔要考虑的后果。
所以皇帝说不必拦他。
他能操控小叔十余年,正是因为他了解小叔的性格,为了家族利益尚且能舍弃一切荣耀,那如今也一样――他很明白李无忧不会变。
李无忧提着剑走到他面前,尖锐的剑尖抵在对方的心脏上。只要将剑往他的胸口一刺,就能解了他所有的恨。
能解?
其实不能。
李无忧很痛苦。
曾以家族为荣的他,曾年少时便无比自豪地说“我是三代将门李家的孩子”的他,在他爱的人死去后,他更不知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秦肃伸指要推开心口的剑,说道:“李无忧永远都是李无忧,从没有变。”
似夸赞,实则是嘲讽。
剑没有被推开。
秦肃略显意外,沉声:“李无忧,你要弑君?你是想被诛九族吗?”
“这里是明月庄园,我可以让你们都死在这里,无人知晓。”李无忧字字道,“你要记住,不是我杀不了你,是我不杀你。”
“为何不杀?”
李无忧默然,剑咣当落地。他往后退步,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他俯身抱起明月渐显冰冷的身体:“她是我的。”
秦肃冷声:“她不是你的。”
“她是。这十一年来我们早已是彼此的,你,才是局外人。”
秦肃眸光顿时冷厉。
“我始终认为,你是当年一众皇子中,最适合做君王的那个人。”
秦肃微怔。
所以那日那个翩翩少年穿过一众皇子,朝母族已经式微的他走来,大方说道:“我叫李无忧,是三代将门李家的孩子。”
那日他记得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父皇唤来所有皇子和大臣的孩子们,明着游园,实则在观察可接任皇权的皇子,还有未来的肱股之臣。
李无忧过去时,他们在困惑,为何将来能继承李家衣钵的李无忧会择了这样一个权势微弱的皇子。
他有一丝的手足无措,可很快就大方说道:“我听说过你,李家七郎。”
少年立刻来了兴致,兴奋问道:“诶?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秦肃迟疑了会才说道:“李家那个最捣蛋的孩子就是李家七郎了。”
李无忧一愣,朗声笑了起来,笑得捧腹。
昔日的爽朗笑声犹在耳边,如今的人却周身无光。秦肃看着他抱着明月的尸体没入浓雾中,背影肃清孤寂。在百名暗卫举起弓箭那一刻,他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们。
“走。”
蒋公公意会:“起驾回宫――”
李非白听见了李无忧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他快步迎了过去,可那脚步声一顿,似乎转向了另一边。
他意识到他要走:“小叔!”
李无忧说道:“小叔已回不去了,你替我转告你爹,我从未忘记我李家七郎的身份。”
“小叔你要去何处?”
李无忧没有回答,李非白穿入浓雾,可已不见人影。他在长廊找了许久,甚至找遍整个庄园,都没有见到他。
熟透的葡萄已经掉落满地,淌了一地甜腻的汁水。
太过香甜,持续不断地钻入人的鼻腔里,透入胃里,逐渐令人反胃。
李非白知道,李家七郎彻底离开了,谁也不会知道他会在哪里。
第51章 糖葫芦
从墓地回来时,天色黑沉,李非白一路无话。
直到回到大理寺,这里仍是亮如白昼,闹如街市,每个人都在忙碌。
明月庄园里捉了几十人,几十人又供出几十人,那几十人又陆续供出几十人……似乎整个京城的人都要被牵连进来了,单是记录口供再辨别口供真假,都足够他们忙上半个月了。
成守义请了锦衣卫的人过来帮忙,这偌大的大理寺就变得拥挤吵闹起来了。
曹千户一见两人就说道:“李非白你跑哪去了,到底你是少卿还是我是少卿啊!”
李非白回过神来,他一看到众人身上明晃晃的官服就想起当今皇帝对李家所做的事。
李家三代将门,祖孙三代多少人为大羽立下战马功劳,一次失误丢了城池,换做别的将领只是挨罚就好,可换做李家就好似犯了天大的错误。
战神李家是不允许出现战败一词的。
必须赢,不可以出现一丝差错,否则就是亵渎了战神之名。如此一来,他们所遭受到的非议远比普通将领要严苛得多。
仅那一次错误,就令小叔被要挟出局。
秦肃……葬送了李家最有才能的人,最能成为战神的人。
李非白对朝廷和皇帝都是尊敬和忠诚的,可小叔一??????事后,他意识到朝廷也是会吃人的。
李家是倚赖皇恩才能存在的附庸品。
他们家族的繁盛是基于皇帝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前提上,而绝非只是靠李家的努力便能世代繁盛的。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李非白突然对秦肃深深失望,长久以来的忠诚也被动摇了。
曹千户见他发怔,说道:“李非白,你神游什么呢?”
姜辛夷说道:“曹千户是千手观音么?自己的事管不够,还要管别人的。”
“啊!你这女娃娃说话真是难听……不过有道理,他的事做不好挨训的又不是我,我的事做不好挨训的可就是我了!”曹千户拍拍手急忙去办自己的事。
姜辛夷说道:“心里难受是必然的。”
“嗯。”
“毕竟你小叔跑的时候连赃款的下落都不告诉你,着实不厚道。”
“……”李非白说道,“我眉头不展开是因为不知道钱在哪里?”
姜辛夷说道:“哦,不然你还要难受什么事?明月夫人死了,你小叔浪迹天涯去了,皇权依旧坚固不可摧残动摇,就只剩数量一定很可观的赃款的事可思虑了。若是找到赃款,大理寺就彻底扳回一局,地位更是在东厂之上了。”
李非白觉得她不知是旁观者清,还是心冷,话虽有理,但过于冷静。可他很快便想通了,他总是太过执着一件事的结局,反而约束了自己的格局。细想后,她说的满满都是道理。
“我明白了。”李非白说道,“我现在就去办事,你回房歇吧。”
“嗯。”姜辛夷又说道,“
他看着她回了后衙,越觉得她似夜里的一盏明灯,将他的心照得愈发明亮。
只是很快,他的心又被阴云布满。
那是来自过去十年难以磨灭的阴影。
小叔走后,原本快乐的跟在小叔后面转的少年,一夜之间被推到李家前面。
“你要好好习武,好好念书,成为李家的顶梁柱!”
“你若敢步你小叔的后尘,祖父定会打断你的腿。”
“起来吧……娘知道你困,可是……娘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一夜之间,他的蛐蛐被收走了,他的糖葫芦也被收走了,眼前都是书,都是兵器。抬头一看,都是喋喋念叨的长辈。
将他困在中间,说教着、恐吓着。
“你若没有出息,若不光耀门楣,李家就完了!”
李非白不止想过一次,李家子弟那么多,为什么被寄予厚望的只有他。
后来他才知道,因为他是他爹的儿子,他们都觉得老战神膝下定会出新战神。
可是他们错了,李非白最后走的仕途是文官,一路进了大理寺。
许是有家世的加持,本以为从地方调入大理寺只是做个寺丞,谁想直接来了旨意,让他一跃成为少卿,甚至比在大理寺十余年的杨厚忠都要大了一级。
外面的风言风语很多,话说的很难听,他不必听也知道。
只是他知道只要自己忠于自己的职位,凡事拼尽全力做好,便能扭转局势。
所以来到大理寺后,他睡少忙多,就是不愿再被长辈抓回李家,又被他们围在中间,听着他们对儿时的他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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