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全天下都会知道那小关公公,不过就是个会“狐媚惑主”的玩意……
寒隐初抬手止住了张大人的话头,随手抽出一本奏章,让黄宝公公接着念:
“近日,微臣奉差至潮阳一县,遂发现廪无粒米,仓无遗谷……盖每年须征一万一千余石米粮,用以配给守卫海门、达濠、潮阳、惠来、潮州等地之五营兵马食用。
乃由邻县紧急调运三千石官粮,以暂应其急。
惟募集船只转运,需上水下滩,往返二十余日,军士焉能待之乎?同时,雇佣船只和运费之开销又从何处来?且到时粮归还亦不易,一来一往之花费颇高,实非长久之计。
自前三年,潮阳已连续三年未能征集齐米粮,臣思陛下可将潮阳一县之征收份额减半,分担于邻近之县,则事势或得缓和……”
“张爱卿应该尚未老眼昏花,听明白否?”寒隐初笑着问。
这就算是没听明白也不能承认啊!——张老大人挺着胸膛,颇为骄傲地点点头。
第111章 一万一千
“这是前几日分到任上的进士发来的奏章。既然听明白了,那朕便来问问张爱卿了……”
张老大人提溜着眼珠子转了几圈,不就是哭穷嘛,没甚么大问题,问就是了。
“张爱卿可了解潮阳县吗?”
张老大人摸着胡子:“老臣的记忆好在还不曾衰退:潮阳县地处岭东,物产丰饶,良田连绵二百余里,是潮州有名的‘产米大县’……”
“很好”,寒隐初打断了他:“两广地带稻米一年两到三熟,一亩良田年产一石都绰绰有余,如今一个坐拥良田‘连绵二百余里’的潮阳县,一年连一万一千石米粮都征不起来?”
那张老大人还是梗着脖子:“皇上,您说的这些数字会不会过于武断?关于潮阳县的记录都是书上所有,毕竟谁也没见过是否真的是‘良田连绵二百余里’……
况且潮阳县不是连续三年都没征满一万一千石吗?这不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寒隐初摆摆手,上次通过“遴选”上位的户部侍郎上前回话:
“张大人,我朝共有一千一百七十余个县,再加上我朝的国土面积,折算一下一县的土地面积控制在七万五千亩左右,而这要除去县城、居民住宅、高山以及河流等的面积……
而潮阳县既然是出了名的产量大县,那一定是地势平坦、水热丰厚的,别说区区一万一千余石了,征缴粮食后,百姓的日子都可以过得十分富余……”
张大人开始有点慌了,他这才感觉他一步步落入了小皇帝的陷阱当中!本来是他们打算将少不更事的小皇帝悄悄逼到死角,没成想倒直接被他给反向围捕了!——
而关与君会给这事儿下个结论,叫“狼被围歼”。
张老大人一党的看着势头不好,立马有人上来解围:“皇上,户部侍郎他终归是年纪轻,将诸多事情都看得太轻松了……
潮阳县不仅是有名的产量大县,更是有名的‘产才大县’啊!那里世家云集,各类少年英才层出不穷,素有‘海滨孔孟之乡’的美誉,而官绅们,都是不用纳粮的……”
“对啊皇上!举人、贡生、文武生员、监生们,他们考功名是为了什么,应该也有不用纳粮和当差的成分在吧?!——”张老大人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脑子和声音一样,又开始活泛起来。
寒隐初笑得更开怀了,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他没有说话,继续摆手,户部侍郎无视了两位老大人对自己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根据《大雍会典卷十九户口一》中,我朝现有人口约莫有一千零六十五万两千八百七十户,即六千零五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二人;
潮阳县是大县,人口绝不会少于六万,约莫会直逼十万人;可即使是十万人之多的县城,根据登记在册的七八百人的乡绅、举人、贡生、文武生员和一千三四百人的监生,委实也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了……”
寒隐初掐着手指头:“唔……这么算的话,连一万一千石粮食都征集不起来,也确实是合理了……哦,对了张爱卿,多少人里才能产一个秀才来着?”
“……”张老大人的冷汗蹭蹭只下:合理什么?!皇上完全就是在用算学打他们的脸啊!——
每年只能产生一千余个秀才,根据刚才那户部侍郎报的人人口数,平均四十六万人才能出一个秀才啊!他们潮阳县是,是捅了秀才窝吗?……
“张爱卿怎么不说话了?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小皇帝这才看出有几分生气来了,走到一旁的带刀侍卫处,一下一下状似无聊的抽出刀来玩,实则每次寒刃反射出来的冷光,都会恰到好处地映照到他的眼睛上。
张老大人实在是受不住这明晃晃的威胁,十分瓷实地跪倒在地,膝盖和金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竭力忍住膝盖的疼痛,龇牙咧嘴地说:“皇、皇上……什么‘登记在册’,那潮阳县的什么秀才、举人的数量完完全全就是在造假,若他们潮阳县真有这么‘人才辈出’,今年的进士们,合该有一半都是他们县的人才对……
可是当科进士们,别说是潮阳县了,就是两广地区的,都少得可怜……”
张老大人跪在地上的时候甚至在想,当初小关公公关与君不就是通过回答皇上的一道算术题发的家?从此鱼跃龙门了;不知他是否也可以……
“啪!——”寒隐初面无表情地扔到他面前的一本名册,打破了张老大人的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潮阳县所有登记在册的两千多人的乡绅、举人和监生们,还不包括官吏,都是那新上任的潮阳县知县一并呈上来的。
张老大人这才明白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潮阳知县是有多么刁滑!——
他身为知县,明明再清楚不过土豪士绅强占良田和当地捐钱纳粮来买功名的现状,可是却是只字不提;
还借他们的口说出“世家云集”四个字,再附上一本“辉煌”的名册,他的“不说”可是比“说”还要厉害!——
还借“营军吃不上米粮”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潮阳县求“减粮”一半的旨意,他分明就是在“声东击西、以退为进”啊!
只等在当地知州、知府的眼皮子底下把奏章递出去,然后换回皇帝的一道“严查、严办、严治”的圣旨!说不定皇帝心情一好,尚方宝剑都给了他呢!
好让他手握权柄和圣意,与地头蛇对着,大刀阔斧、无后顾之忧地干……
真不愧是关与君那阉人出的题选出来的人啊,性格都是别无二致的鸡贼,一道奏章里都藏了八百个心眼子:虽然头铁但却不硬刚,悄悄地找着最大的外援……
“所以其实大家心里都门清的很,问题根本就不是不能产一万一千石,而是连一万一千石都收不起来!”
第112章 废话文学
寒隐初的诘问振聋发聩,朝堂之上诸位,无不羞愧地垂下脑袋。
“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现在张爱卿可还觉得算学无用?朝中还有谁觉得,算学无用?!——”
最后一声,气势赫然,雄浑的男子之音犹自绕梁,将地上跪着的张大人压得脊背恨不能更弯,张大人一党诸人,更是无人再敢应声……
寒隐初龙袍一扬,步步携带着雷霆之势走回王座,双手支在膝上,远远瞧着,倒极似圣祖皇帝那般的模样,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感觉亲和的摸不着头脑:
“不过张爱卿毕竟人老了,接受不了新鲜事物,觉得算学无用也是人之常情,不能对老人家太过严苛……”
张大人听到这话,第一反应不是寒隐初在嘲讽,而是感觉到浓浓的后怕——
“既然张爱卿不善算学,那也无碍,那咱们就来说点张爱卿擅长的。张爱卿也曾在国子监和礼部呆过吧……”
张老大人呆滞地跪在地上点点头,前面不管是如何劫难,他都感觉自己逃不过了……
“既然咱们的张爱卿是这般于算学的对立面——文学上造诣颇深,是如何写得出这种文章的呢?”
寒隐初浅笑着,就将手上的一篇文章找人扔到张老大人的面前,让他自己念。
“这是朕那日让你以大理寺的角度,写一篇《关于分析臣民缘何违背律法的报告》,你就给朕交上来这种东西?
里面只有今年数据的简单堆砌,没有和去年以及建国初的对比,也没有案例分析,更没有各类刑名之间的横向对比;若是朕想自己去看数字,为何不自己去翻卷宗?
还有你的建议和日后的工作思路方法,你给朕念,不能朕一个人污了耳朵……”
“皇、皇上……微臣再也不敢了……”张老大人已经许久没有行过这般大礼,伏在地上像个刚刚出生般的婴儿一样蜷缩着,尽量减小着存在感。
“念!”
“……微、微臣建议官府加强律法宣传教育,提高臣民素养:
引导臣民们树立正确的儒家向善观念,增强为人的道德修养和律法意识,在臣民当中更快的普及“明刑弼教”的观念,让臣民“不敢违、不想违”;
第二点加强防范措施,遏制犯罪发生:
衙役、兵丁加强值守,增加轮班,设立巡逻和治安防范制度,有效打击违法犯罪;
第三点在加强监管:
不仅要求对牢狱之中的罪犯严加看管,对其出狱之后更要严格监视以防其再次犯罪,包含但不限于对所有犯罪行为进行严格的惩罚和更好地监视罪犯活动……”
就连黄宝都听得眉头直皱:他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吗?况且“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明明是最下策好不好?
他都知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和“赌近盗,奸近杀”的原理,那张老大人,完全就是在本末倒置……
他掌管了这么多年的老刑狱,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别说寒隐初不信,就连黄宝,也是嗤之以鼻。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姓张的老头子就是故意的,他存心和皇上过不去呢!——
用一份算不上错但也绝称不上对的《报告》,来搪塞当今圣上……
“唉……”寒隐初露出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张爱卿,朕如今才明白你的苦心!
小关子确确实实是教了‘材料分析’该怎么写的,没想到你虽然‘才不配位’、领会不到,却依旧费尽心思地套上这格式来让朕‘展颜一笑’,这也算是你‘告老还乡’之前做的一件‘好事’了……”
黄宝差点笑出声来,皇上这“阴阳怪气”,真的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皇、皇上……”张老大人错愕地抬起身子,颇有些不知所措。不就是一封《报告》没写好,他便要“被迫致仕”了?!这不公平!——
没等张老大人“皇上”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寒隐初的耐心却似耗尽:
“行了别装了,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朕说‘告老还乡’是给你体面,不给面子直接教你‘发回原籍’;在位置上无所作为就不算渎职了吗?想着闭着眼睛就把饷银领了,天下哪有这般的好事?——
监察御史也给朕听好了!有‘懒政、庸政、怠政、不作为’的,也给朕一并弹劾!你们不想好好当官,有的是人想当好官呢!”
此言一出,举室哗然。有的人仿佛大难临头,有的人却仿佛感觉苦日子熬到了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劲地磕头谢恩,和一旁麻麻木木、如临大敌的同僚形成鲜明对比。
张老大人始终觉得自己没有错,甚至还想拼死一搏:
“皇上,您怎么贬谪老臣,臣都认了!可是您不觉得您过分宠信奸佞了吗?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亡国之兆啊……”
寒隐初本来都已经打算甩袖走人,忽然听到一句“奸佞”,眉宇下意识地一皱,转过半个身子,半边脸沉在阴影当中,声音也仿佛来自幽冥:
“小关子所作的一切,哪一项不是事关国计民生?”
那张老头仍旧不知死活,“皇上若说没有那便没有好了;可是小关公公私德有亏,这难道不是奸臣之相?”
“什么私德?!”
“他总是往青楼里跑!”
“大雍朝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允许太监上青楼的?!”寒隐初此言一出,真是满堂皆静。
嘿,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张老头又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寒隐初笑眯眯心情大好地接茬:
“大雍朝法律没说不许太监逛窑子,可是明令禁止朝廷命官狎妓啊,得亏张爱卿……哦不,张老人家提醒朕,朕可得好好回去问问小关子去青楼的时候看见谁了……”
“天哪,老张我让你害惨了!——”
“就是嘛,老张你多什么嘴啊,是想拉着所有人都一起下水吗?……”
前任大理寺卿张大人似乎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上朝之前明明是志得意满的;如何现在到了没有功名且孤家寡人的地步呢?……
第113章 柳毅传
“……把酒临风岳阳楼水天一色间,湘妃竹上斑阑干~龙女泪珠涟托信悔姻缘,戏台上正唱柳毅传~戏台上正唱柳毅……”
寒隐初眨巴了眨巴睡朦胧的眼睛,透过狭窄的船舱,看向外间甲板上那个正唱歌的背影。
关与君背对着他,似乎在围着炉子煮着什么东西,邈邈的白气四散开来,悄悄与不知是天河还是碧波的洞庭美景融合在一起。
他们这一路南下,他也见识到了“白银盘里一青螺”、“君山一点凝烟”,和知晓了什么才称得上是“星辰垂影”;
但是对于自小便称得上是在战火、流离和马背上长大的寒隐初来说,这种场景显得太过美妙与缥缈……甚至对他来说,美好得都不似他能想象出来的人间之景。
但是若这美景都为关与君所衬,都成了他人、炉、炊烟的陪衬,寒隐初才隐隐感受到一丝真实,才觉察到所谓的“洞庭美景”,是这般真实可感起来……
“你唱什么呢?”寒隐初刚刚睡醒,声音还带了丝低沉的沙哑。
“哎呀,圣……主子,那你醒了啊?!”关与君兴奋地走到寒隐初的身前,帮他扶起半个身子:“主子自上船起便身子一直不适,如今快要登岸,可是好点了?”
寒隐初甩甩昏胀的脑袋:“一般吧……给我倒点水……”
关与君离开了他的视线,很快便又折了回来,她去取了一只木勺子和一只粗瓷碗,帮寒隐初舀了些炉子上炖煮的东西。
粗糙还缺角的瓷碗上飘着浓稠鲜白的鱼汤,那股子鲜到极致的气味直往人的鼻腔里钻,上面略微泛起的几点油花衬得那切成细碎末子般的葱叶越发绽绿,勾的人食指大动。
方才关与君就偷偷尝了口,若非被烫到,说不定就被鲜到直接吞了舌头。
寒隐初瞧着那碗边,将头转到另一边,无声地表达了他的抗拒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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