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与君看着他不舒服的份上,循循善诱:“主子,你多多少少吃一点吧,你自坐船后一日最多只吃一顿,看着日渐消瘦了呢;
这鲫鱼汤可是我费了好大工夫才熬好的,鲜香无比,喝了绝对不会恶心的……”
寒隐初的耳朵略动了动,“真的?!——”
关与君呲着八颗大牙,不住地上下点头。
“那我也不要喝,去给我倒点水来。”寒隐初在船舱的黑暗之中,略略勾了勾唇角,等小关子再求一遍,自己就喝……
“……”
关与君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玛德,狗东西晕船老不好,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啦!——
关与君也不和寒隐初硬刚,把浓浓的一碗、碗底还满是碎鲫鱼肉的鱼汤搁在脚边,自己去拿了一个新的粗瓷碗,跪在船沿边上,当着寒隐初的面,就舀起一碗湖水。
寒隐初看着递到自己唇边的碗,看着碗中那碧绿的藻荇、微小到几乎透明的漂动虫卵以及还在上下起伏的尘垢,都没有心思去追究关与君的“大不敬”之罪。
他只把视线投到脚边那只装鱼汤的碗中。
关与君立马屁颠屁颠地端起鱼汤,“我就知道主子您还是会选择这鱼汤的……”
寒隐初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看他半天只张着嘴却不动手,关与君这才后知后觉地拿起勺子,一点点往寒隐初嘴里塞。直到她看见寒隐初漆黑的眸子一点点亮了起来,宛如月升东方。
他这两天因为吐酸水而略微凹陷的面颊,因为咀嚼的动作而略微饱满充盈些许,关与君有种看着自家猫主子进食般的满足之感。
关与君强忍着撸一把寒隐初的冲动,心情大好地跟他说着话:
“《柳毅传》是唐代高宗年间的一本传奇小说,讲了一个落第书生柳毅,偶然得遇龙女。龙女便将她被丈夫和公婆虐待的事情说于他听,请求柳毅捎书信给她的父亲洞庭君。‘洞庭’就是咱们现下所处的这个‘洞庭’啦……”
“哼……”即使是嚼着鱼肉,寒隐初也丝毫不愿慢一步地表示不屑,他嘴里满是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道:
“接下来……莫不是那柳毅真的将书信带到,然后洞庭君带着虾兵蟹将女婿大卸八块,最后将龙女许给柳毅的故事?”
关与君张大了嘴:“这您都知道?——”
“原来这种落第秀才写的话本子,从唐朝时就开始了……”还越发没有新意。
寒隐初不屑地撇撇嘴,唐朝时的落第秀才还敢肖想龙女,如今的却只敢肖想大户人家的千金指望着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主子,我都规划好啦!咱们下船之后就去岳阳楼,去吃顿洞庭银鱼;明日的话可以去看看屈子庙,买点平江香干……”
“腹中有食身上暖”的寒隐初恢复了些许精气神,倒也不像个死狗一般的躺着了,只一味恢复成了他那般懒洋洋的模样斜侧着:
“我说湖广那么大,你为什么偏生想挑岳阳呢,原来是肚子里早就有谱了吧?!吃得、玩得可是哪哪不落,来‘暗访’,只是顺便的吧?……”
“您这话说的可有失偏颇,岳阳府不大不小,往东离湖广中枢的武昌府不远,往西离着就藩的亲王倒也近;届时咱们不管是走水路离开还是去搬救兵,时间上都来得及……”
这话说得寒隐初可是不乐意了:“你就这么肯定咱俩一定会跟个丧家之犬似的夹着尾巴逃窜?——”
关与君摸着鼻子:还真不是我想这么假设的,人家《康熙微服私访记》里就是这么演的……
“小关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王来巡视国土,即使身侧无半幅銮驾,为人臣子的也会为君王气势所慑……”
寒隐初略有心烦,倒也不是他真的想说这些只能唬唬三岁小儿的话;
只是他自比那可以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即使乱臣贼子真的想犯上作乱,他也有自信可以带着关与君那“刘阿斗”完全脱困……
第114章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噗嗤!——”关与君没有忍住,捂住嘴笑出声来。
寒隐初寒凉的视线扫到了关与君:“你笑什么?怎么,你不信洞庭此处的这‘玉界琼田三万顷’,都尽数掌握在我的这‘一叶扁舟’之中?”
可惜了,关与君看过眼前之人恨不得连胆汁都吐出来的小可怜模样,这幅模样自然是吓不到她。
“我信我信……”关与君的回话中全是搪塞敷衍。
寒隐初刚想坐直身子教教关与君如何做“奴才”,关与君逐渐收敛起笑意:
“主子,洞庭湖是您的,天下万民也是您的;可是您有没有想过,您也是洞庭湖的,也是天下万民的啊……”
那点子似玩笑似认真的话语,就这样消失在了漆黑的船坞之中,寒隐初无意识地抠紧了按住地板的手。
几乎都要隐成一线的水天交合处,隐隐地泛起一抹鱼肚白,将远处的水面映到金光粼粼;紧接着一轮颜色血红的旭日一点点地升起,将湖面也改变了颜色,宛如血水。
这般恢弘壮丽场景,寒隐初竟感觉出了宛如柔美少女般的洞庭,产下太阳这等赤子的血腥原始的成分在里头,他感觉这才是他想要见到的洞庭美景:
热烈的、灼人的、不可逼视的……
船舱之中也一点点地明晰起来,寒隐初没有看关与君,却也能在心底清晰地描述出的他清浅的眉眼、并不锐利却总是含笑的唇峰……
就像是母后说过,掷铜板不能真正地决定选择上、下面,而是在抛起的瞬间,心底就有了答案。
小关子话音刚落,他就有了答案:天下万民是他寒隐初的,关与君自然也是;他寒隐初更是天下万民的,可他却更想只是关与君的……
寒隐初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断袖他也认了!——
他直起身子,将自己和关与君靠得极近,攥住他的胳膊不允许他有半丝逃离的机会:“关与君,其实我……”
“主子,您瞧那是什么?!——”
“怎么了?”寒隐初下意识地将关与君扯到自己身后,顺着关与君的视线看去,后者正指着炉子旁的一堆鱼内脏。
寒隐初站起身来,走到炉子旁:悬着的小炉子已经停止“咕噜咕噜”地冒泡,炉汤最上头结了一层厚实的汤膜,泛着腻腻的光;
下头的炭火早已熄灭,在船舫正前头的那轮旭日映照下,那点子微光恍如霜后草。
不远处就摞着关与君掏出的鱼内脏,只是好似被人挪动了似的,几只苍蝇围着鱼肠、鱼鳔、鱼鳞等物不住打转。
寒隐初看着那大的异常的鱼鳔,眉头都没皱直接蹲了下去,用手指夹起了那大的过分的鱼鳔。紧接着手指宛如利剑,够出了明显被塞进东西的鱼鳔中物。
寒隐初不顾沾了满手的鱼腥,抽出那截子已经全是粘液的破布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歪歪扭扭的三个黑字:陈、胜、王。
寒隐初:“……”
“哈哈哈哈哈!主子你好好骗啊……”
关与君在他身后,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子,她用一只手扶住船壁,以此来撑住差点滚到舱板上的身子;另一只手不住地按摩肚皮,以防笑出腹肌。
寒隐初强忍住把关与君踢下水的冲动,磨了磨后槽牙:“关与君,你可真是会老虎头上拔毛,跟我开这种玩笑……”
关与君咽了咽唾沫:陈胜都作古多久了,当皇帝的果真多疑且小心眼……
她温软地讨好似的笑笑:“主子方才想与我说什么呢?”
寒隐初闭上眼睛,努力想寻回方才的感觉:“……小关子,我思来想去,觉得你这名字取的着实有趣;我也想‘与君’锦绣河山,共话……”
“是‘予君’,不是‘与君’。”
深受“言语理解与表达”和写材料检查错别字荼毒的关与君,下意识地纠正寒隐初。
“什么?!——”寒隐初怔怔地发问,宛如一个刚开始认字的孩子,“你的‘与’不就是‘给与’的‘与’吗?”
“是啊,可是结合主子方才的语境,用的应该是‘给予(ji)’的‘予’,而不是‘给(gei)与’的‘与’……”
寒隐初:我裂开了. JPG
小关子说的还是人话吗?怎么想和他沟通就这么难?……
关与君也觉得似乎确实是有点为难人形泥腿子寒隐初了,现代考公的那些题分明就是变态嘛!
给(ji)予:送给,献给。例句:老师给予了我很多知识。给予是快乐的。
给(gei)与:供给,供应,支给。例句:伤口是别人给与的耻辱,自己坚持的幻觉。
要她关与君说,她觉得没甚区别。
算了,说点好理解的~
关与君想了想,说:“主子,小关子的‘与君’是‘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的‘与’,不是……”
“我知道。”寒隐初敛着眉目,冷冷地打断了她,又接着说:
“那又如何?你的‘与’,就不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与’了吗?——”
“额,是啊……”关与君在日光的照射下,终于无所遁形。
她笼罩在寒隐初高大的身形之下,身后就是江豚不时露出灰色脊背的洞庭湖,昭示着她的无路可退。
寒隐初很喜欢这种感觉,这下他看这个小关子,还能再如何打断他……
“关与君,其实我……”
“主子和小关可是起了?咱们快登岸了,快收拾收拾东西吧!——”
船舱另一头的落遥空忽然冒出头来,语气温润到像含了洞庭的春水,即使是他打断了别人的说话,倒让人丝毫升不起怨怼之意。
“唉,好嘞!——”关与君远远地朝他摇着手,钻进船舱收拾东西。
寒隐初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兵法,并深觉有礼。
他倒是还忘了一路上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可是从小落子所站的地方,他应该是听不到他们说话才是……
寒隐初也钻进船舱,满脸不虞地对着关与君说:“你到底带他来做什么?”
第115章 税
“自然是有大用的……”
“比如?!”
“您以为咱这一路以来吃的饭,都是谁做的啊?”
“什么?!”寒隐初刚想逮住关与君问个明白,她倒好,直接一闪身,跟个滑不丢手的泥鳅似的,火速逃离了寒隐初长臂所能掌控的范围。
若非寒隐初对那落遥空做过调查,还真怀疑落遥空是不是给小关子下了什么蛊:
那姓落的不过是个赐了落姓的家生奴才,经历了从落家的鼎盛时期到谷底,一路从云梦颠沛流离的来京,做上了太监而已……
嗯?他老家是湖广的?那小关子怎么会没有私心?……
关与君确实有私心。
她曾经刺探过落哥哥的口风,他对他的老家没有丝毫抵触情绪,不认为那是个什么伤心之地。
所以她想着,倒不如自作主张,给他一个惊喜,悄悄带他回到家乡,也不用日日夜夜待在他不喜欢的深宫之中了……
而她暂时,还不打算告诉落哥哥这一好消息;等他们湖广一行“大获全胜”之后,再来个“双喜临门”!——
关与君一溜小跑到船的尾节处,看着划船的艄公双臂几近都要挥出残影、汗如雨下的模样,颇有不忍。
她也上前摇起桨,对着艄公说:“老人家,没事的,都快要登岸了,您不必再如此费力了,我看您这一路十分辛劳呢!……”
这厢说着,因为她的助力,原本像一尾河虾戏水、划出直线般水波的小船,忽然像水上打了个趔趄一般,水面上围绕着小船散开阵阵涟漪。
关与君讪讪地丢开桨,再次劝说道:“没关系的老人家,我们并不着急……”
“可是我着急啊!”艄公急得汗水都从眼角滑落:“我紧赶慢赶,还是没在日出前将诸位送上岸啊……”
“这又有什么啊,我们本来也没要求那时候登岸啊……”
“咚!——”伴随着船体的一声轻震,她知晓他们应该是要登岸了。
关与君这就给艄公掏钱,回身就看见寒隐初,还是依旧选择第一个跨出船体,身形气度依旧渊渟岳峙,如果忽略他不能走直线的话。
实在是太奇怪了,那艄公急急忙忙收了钱,点都不点一下,也不上岸略做修整,只一味赶着关与君他们,长篙一撑,让略略离水不过半刻的船体,继续回到洞庭湖的怀抱中去。
临了还不忘嘱咐关与君:“小公子,快些走吧!赶紧离开这码头,不要被人看出来你们是登岸来此的!——”
仍旧头昏脑涨的寒隐初都听出了不对劲:“你们来岳阳,明明都是走水路比走陆路多吧?为何还要否认呢?……”
话音未落,原本他们以为坐在周边摊子上吃早饭的几个黑胖汉子,一把抄起摆放在他们周围折断的竹篙,团团围住了关与君三人。
在那篙头上还有一只尚自挂有绿苔的铁尖,正直勾勾地朝着他们的眼睛,发出常年居于湖底的、幽绿的、令人不适的暗芒。
寒隐初下意识地就攥住胆敢伸到他三尺之内的利刃,顺势一抽,那竹篙宛如插了翅膀的蜻蜓一般,直直飞进水中;
那原本攥住竹篙的黑汉子,随着那竹篙脱手而去时发出一声“啊!——”的惨叫,紧接着抬起鲜血淋漓的双手,去吹着上面被竹刺挂出的道道血痕。
那人剩下的同伙们,纷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关与君看着他们摆在原处的佩刀,束在腰间但却没完全穿上的官差制服,便明了了他们的身份。
她主动走上前去,半弓起身子,谄媚地搓着手:“几位差爷有什么吩咐?那是我家公子,娇贵惯了,不懂事……”
“哼!——”领头的那个刚想抽刀,看关与君还算上道,一把将佩刀又插了回去:“听你口音,约莫是外乡人吧!——”
“对对,差爷猜的可是一点不错,公子来岳阳游学,想去看看传闻中的岳阳楼……”
领头的那个自顾地坐上属下搬在其身后的长条凳,自以为潇洒无比地一脚踩了上去。
“‘不知者不怪’,也是那老头,忒没规矩,都不跟外乡人说明白,坐船还要交税的道理……”
艄公没有划多远,就被如狼似虎的黑汉子一下子跳到了船上,引起船体剧烈的震荡之后,艄公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一般,一把扔到了岸上。
老人家一路摇橹而来都没有沾湿的裤脚,如今下半身直接浸到了水中,双手直接磕到了台阶沿上,可纵是如此也没来得及拾掇一下狼狈的自己,就被人揪着后衣领推搡到了他们跟前。
寒隐初一把扶住了艄公,冷而无瑕的面庞上在日光之下似乎是融化了些许,说道:“老人家,您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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